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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节

    早高峰刚刚过去不久,洛阳城区里依旧车如流水,路上的人却比刚才少了一些。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看似相似却完全不同的表情,如果放在以往,他们不过是他眼中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可是现在的小海却盯着这些行人的脸,默默地想着,形形色色芸芸众生,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着怎样的故事。
    有人慢慢走到了他的身边,身上有着淡淡的芬芳,让他仿佛立刻回到了茉莉洗头房,躁动的心情渐渐得以平复,愤懑的情绪终于回归了平静
    “姐姐……”小海轻声开口,“对我来说,廖花儿是一个陌生人,还是一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陌生人。我本来以为自己不会为了她而难过的,但是想到她,依然会感同身后,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太不公平了。”
    他难过的心情,仿佛只有面对茉莉的时候,才能无所顾忌地倾诉。
    在她面前,他可以软弱,可以无依,可以伤心,也可以愤懑。
    无论小海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茉莉就是有这样的力量,能让人觉得安宁又温馨。
    她也总是有这样的态度,每当他觉得现实苦闷无可挣扎的时候,她都能让他产生新的希望。
    “既然觉得世界不公平,觉得有太多事情想不通,那就不要再想,再去生气了。我们......可以来改变它。一个人的力量虽然有限,但我始终都相信,如果有更多的人站出来,就一定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既然你觉得廖花儿的人生不该如此,她死了之后也不该遭到这样不公的对待,那么还犹豫什么呢?让我们一起去还她清白吧。”茉莉温柔又坚定地说,“你、我和詹台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不过在这之前,”她微笑,抓起他的手,“走,我们还得先见见廖花儿。”
    “终于要去廖花儿以前在的村子了吗?”小海的声音有一点激动。
    小海实在是对那个曾经在他和茉莉的故事里出现过许多次的秦岭山边的村庄好奇极了。赵大、钱二、廖花儿、征北......所有人的故事里,好像都曾经出现过三十年前的小村庄。
    詹台恰好从牛肉汤店里走出来,听见他的问话,立刻轻快地接口:“对,那不仅是廖花儿住过的村子,还是你姐姐的家乡。”
    “勉县。”
    茉莉轻轻开口,黑色的眼睛中霎时绽放出不一样的神采。
    正午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白皙的皮肤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仿佛像是真的神一样。
    第110章 拉大锯(四)
    岁月变迁,沧海桑田,现如今的勉县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小村落。
    从国道路下来,巨大的金光闪闪的“勉县”两个字竖立在收费站的前面,颇为豪气。
    一个绿油油的圆形雕像也立在“勉县”之后,乍一看,像是给“勉县”这两个字戴了一顶绿帽子。
    詹台轻轻笑出声:“每次来到这里,看到这个都觉得好笑。”
    小海好奇地问:“这么偏僻的地方,你来了几次?”
    “唔……两次。”詹台瞥了眼茉莉,笑着解释道,“那个绿色的是猕猴桃,勉县背靠秦岭,农田不算太多,主要靠种植经济作物脱贫,喏,这儿的猕猴桃就很出名。”
    詹台轻轻摇摇头:“……可惜到今年为止,还没能脱贫。算起来还得个几年吧。”
    “那这里为什么这么穷?交通看起来也没有这么不方便啊?”小海问。
    “唔……这倒不能怪勉县自个儿。”詹台说,“六七十年代那会儿有些驻军有些厂子,全都驻扎在深山里面。村庄基本上都围绕在这些大厂子旁边发展,直到三十多年前一场泥石流,让深山里面的村子遭了灾。”
    “那会儿国际形势不同了,许多单位和厂房都从秦岭里面搬了出来。留在山里的村民们日子本就不好过,遭灾之后,便干脆彻底搬出来重建。勉县就是这会儿才建起来的,遭了灾的灾民在一起凑了好几个村子,满打满算也才发展了三十多年。你看,这条路也是最近几年才修成的,放前些年别说国道了,连省道都没有。”
    “路都没修好,脱贫从何而谈?是不是?”詹台说,“你看发展了三十年,人却越来越少,一开始就只有几个村子,现在有些村子里连人影都见不到,像个鬼村……”
    小海默默望向窗外,道路两旁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里种着成排的果树,刚刚卷出满树的碧绿。绵延雄壮的秦岭就在不远处,在淡黄色的扬尘中,仿佛一幅水墨背景图。
    他们转了个弯,朝着秦岭的方向直直开过去,仿佛要穿山而过似的。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茉莉微微直起了身子,淡淡地朝前方看去。
    她的一举一动,小海比谁都还要敏感,想了想,出声问道:“姐姐,前面就是廖家村吗?”
    詹台看了眼后视镜里的他们,点头道:“对,前面就是廖家村。”
    “廖家村最靠秦岭,是勉县几个村子里面最破落的一个。”詹台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其他靠国道的村子还能凑些人种种果树,廖家村村里老人如果都过世了,就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车行向前,一路越来越颠簸,小海的头连着两次磕上了车顶。车轮带起的碎石块噼里啪啦地砸在车身上,情不自禁地让他回忆起那辆被钱二砸破了车窗的白色切诺基。
    “征北……”小海下意识地念叨。
    茉莉像是意识到他心里的担忧,转过头来,轻轻握住他的手。
    她的指尖冷得像冰一样,让他回忆起他们一起去看演唱会偶遇阿芃的那个雪夜。
    她的声音却是那样温柔,又让他想起那个雪夜,被他捧在掌心的那杯热巧克力。
    “放心吧,现在已经不是三十年前了。”茉莉笑笑。
    小海点点头,心里却像隐约猜透了另外一点,轻轻垂下眼眸。
    她说……放心吧,现在已经不是三十年前。
    却没有说……“放心吧,征北不是在这里出事的。”
    如果所有出现在茉莉和他眼前的人都是命中注定的巧合,那征北和李凯丽的故事,赵大和钱二诉说中那个紧靠秦岭的村庄,是不是也都是在这里?
    ——————————————————————————
    土路越走越窄,扬尘变成了黄土,几乎遮盖住了车窗。
    透过烟雾般罩下的纷扬黄土,小海看见了成片的破败的水泥厂房,断壁残垣被绿色的灌丛和树木包围,只能隐约辨认出老式风格的屋顶。
    詹台又试着往前开了一会儿,车底盘却一直传来被树枝刮响的声音。他叹了口气,把车停了下来:“算了,开不动了,还是下车走一段吧。”
    小海默默地推开门,拨开几乎遮住了车门的树枝,伸手牵了茉莉下车。
    被车轮扬起的黄土慢慢落地,他终于能够清晰地看见这座廖家村的原貌。
    实在是太破太旧了……
    沿着后背的山脉,一栋栋矮小的平房列成一行。房子甚至不是用砖头搭建起来的,像是用黄土夯成,地上更没有铺砖,淳朴的黄泥地因为年久失修而坑坑洼洼,铺满了零落的碎石。
    看起来像很久都没有人居住过了。
    村口两栋房子并排,中间只隔了一条小路。
    一栋房子略新一些,约两层高,不仅有篱笆围成的院墙,后院里还种了一棵柿子树。
    詹台指了指那唯一的一栋砖头房,说:“这是以前村长的家。老村长大概十年前过世了,他过世之后廖家村就只剩两三位老人了,我估计用不了几年,这个村子里面就再也没有一个人了。”
    小海有些感慨地望着那栋红砖小楼,说:“老村长的子女们呢?都不回来了吗?”
    詹台意味深长地说:“老村长有两子一女。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帮着自家孩子带孙辈,至于老村长的女儿……他女儿最小,比哥哥们都小上许多。年龄虽然小,但并不受宠。以前在家里吃了很多苦,两个哥哥去上学,老村长的小女儿清晨七八点就要起床割猪草。”
    “可能是小时候没受重视,也可能是……其他……”詹台说,“她长大之后也进城了,在纺织厂做女工。她嫁了一个纺织厂的司机,夫妻恩爱,还生了一个女儿。”
    小海蓦地抬起眼睛。这个故事听起来,为什么这么像他认识的人呢?
    小海又一次在詹台意味深长的讲述中,嗅到了格外熟悉的气息:“后来呢?”
    “后来啊……很可惜……纺织厂十几年前倒闭,司机丈夫于是又开了几年货运。”詹台垂下眸,“她人到中年生了癌症撒手人寰,不得不离开丈夫和女儿,独留他们在世间……”
    “丈夫为了维持生计,还在驾校当了教练带学员……女儿正要高考,是最艰难的时刻……”
    小海瞪大了眼睛。
    再不用詹台说下去了,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了黄教练那张沉默寡言的脸。
    是黄教练啊!就是不久前才教过姐姐“考驾照”的黄教练啊!
    “弯前松油带轻刹,弯中回盘再加油,就像这样……”
    黄教练的动作干净利落,除了教课之外,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茉莉睁着无辜的双眼,一遍又一遍询问:“到底油门和刹车怎么分?”
    她一遍又一遍地问,黄教练像中了邪似的,越来越分不清。
    终于有一天晚上,黄教练恍惚间看见了一只猫,握着方向盘的手下意识一转,车身在高速之下猛地偏转,打着旋狠狠撞向右前方红绿灯下停着的一辆宝马车。
    宝马车的司机被撞成了血肉模糊的一滩烂泥,前来调查的警察却在后备箱里发现了另外一具被肢解的尸体……
    一次“车祸”,黄教练阴差阳错地救下了他那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总在饭桌上玩手机的十八岁女儿。
    小海原本以为,这是茉莉特意制造的“巧合”。
    而现在,詹台是在说……
    “黄教练的妻子,就是廖村长的小女儿?”小海惊讶出声。
    茉莉点点头:“是……她的名字叫,廖小妹。”
    廖小妹,廖小妹?
    为什么廖小妹这个名字也这么熟悉?
    廖小妹和廖花儿又是什么关系?
    小海闭上眼睛,拼了命地回忆。
    姐姐讲过的……茉莉提到过廖小妹这个人的!
    清晨七点,村口廖四福的家门紧闭。隔壁村长的女儿廖小妹挎了筐正准备去拔猪草,看到廖四福家出乎意料紧闭的家门,便好奇地上前推了推,喊:“叔?花儿姐姐?”
    破旧的木门恶作剧一样被吹开了一条缝隙,廖小妹足足愣了两秒,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杀人了! 杀人了!”
    原来是她……发现了廖花儿的尸体。
    ——————————————————————————
    无论是红砖盖成的两层的老村长家,还是黄泥建成的平房廖四福家,三十年的岁月之后,都是一样地破落,一样了无人烟。
    小海往前走了两步,轻轻推开了廖四福家的房门。
    “你不怕吗?”茉莉跟在小海的身后问。
    小海微笑,定定看她:“不怕,现在的我最不怕的......就是鬼了。”
    前后都有小院,矮矮的一圈围墙整齐又干净,透过门廊,隐约看见后院那棵早已成为枯木的核桃树。
    粗壮有力的树干似乎仍能勉强辨认出往日的枝繁叶茂,昭示了房子的主人曾经尊重和热爱自己的生活。
    可是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两步,就能清晰地看见,房子里面处处是被烟熏火烧的痕迹,地上散落着破败的黄纸符,墙上挂着碎裂的八卦镜,窗户被乱七八糟的污物封得死死的,床上、地上遍是散落的糯米和绿豆。
    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原本的家具七零八落所剩无几,似乎曾有一波又一波人来到过这里。
    “就是为了捉鬼啊。”詹台冷冷说,“差点把房子烧了,把廖花儿从墓里挖出来挫骨扬灰,就是为了捉那个压根不存在的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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