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
宝贞伏在梳妆台前,懒散地枕着白藕似的臂翻看游记,字里行间透出的洒脱恣意让她着迷,但她一个妇道人家,日日守着大宅过活,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城外古寺,那还是在重重的护卫之下,书内所描摹的山光水色任凭她如何想象都缺几分灵气。以往宝贞虽也因打扮常常流连镜前,却不会像如今一般将梳妆台的案面当书桌使,只是镜中那冤家总翻着花样找理由央她作陪,对着另一个自己宝贞断断是硬不起心肠拒绝的,便都半推半就应了下来,好在她作为这里的女主人,无论做什么都无人质疑。此刻镜中人百无聊赖地把书页翻出啪啪的声响,半点不珍惜的动作引得宝贞一阵心疼,那人却丝毫不知悔改:“有这么有趣么?”
看着手下跟随镜中人动作乱了页数的书,宝贞心下浮起疑虑,这一丝疑心刚生出宝贞就莫名恍惚,凝了凝神只隐约记得方才好似想到些什么不大重要的东西,将不明就里的思绪抛到一旁,宝贞无奈地合上书,望向捣乱的密友:“总说你我一体,我如今所想你却不知晓?”
见宝贞的目光回到自己身上,镜里的倩影有了些笑模样,睇着宝贞挑眉故作玄虚:“想知道这书中的风景不若求我。”
宝贞支起身,指节撑住香腮奇道:“你还见过不成?”
镜中女郎看着宝贞面上不自觉流露出好奇又向往的神情,乌眸有些闪烁,随后镜面灰雾汇聚又散开,景象却不再是房中方寸之地。冰雪白茫茫覆在山间,嶙峋的岩层参差阻隔了流动的河浪,让其跌宕成深潭,水面映着天色泛出幽深的蓝,薄冰于其上浮沉,正正对上宝贞刚才看到的章节,宝贞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始作俑者从旁再次出现,大摇大摆地回到镜中央占住宝贞的视线,面上神气活现:“倒也未曾见过,但只要我想,也不过是须臾可现。”
还在为自然之境着迷的宝贞一见这位友人愣住了,按下倏尔掠过的惊艳,顾不上深思她的话,娇声嗔怪道:“你这成什么样子?”
只见眼前的是名男装丽人,本是男儿打扮却愈发艳色难掩,器宇如玉端方,偏更衬出脸如桃杏目含秋波,雪白的袍服上同色的绣纹若隐若现,玉簪与乌发交相辉映,她听了宝贞的话微微一笑:“这可不能赖我,你这主人是如何想的我这影儿就会是什么样的。”
宝贞杏眼微瞪:“胡说,我怎会想打扮成这样。”
手腕转动推开折扇徐徐摇动,镜里的翩翩公子端的是气度风流,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调皮飞舞:“果真不成想过?”
听她反问,宝贞倒不好接这个话,她看话本游记也不是没有想过她若是个男子当如何,如此一来镜中倒影这个模样倒似响应了内心所愿,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欠缺几分底气,宝贞羞恼地将镜面覆上薄纱欲要起身,但下一刻窗外吹来的风又将红幔拂开,镜中人收扇在掌心敲出脆响,深深地凝视她略带红晕的侧脸:“宝儿,我若是男子…”
宝贞不免被镜中密友的话语带偏思绪,待发觉自己竟真朝着这荒唐的方向畅想后愈发恼羞成怒,正要发作,镜影先一步赔笑起来,与宝贞同出一辙的容颜皱了皱鼻子可怜巴巴的望着宝贞:“好妹妹,那书确实挺有趣的,哥哥带你去看看?”
宝贞本也不是真的生气,见她做低伏小也就顺着台阶下了:“呸,你是谁哥哥呢!”
那人影笑靥如花,眼眸点缀着流光弯成月牙,宝贞心中稍动,只听她朗声笑道:“谁应了是谁的。”
话音落下,人却在宝贞反应前一溜烟跑远,镜面随即朦胧又渐出新景,蜿蜒的河湾上架着一道石桥,桥墩因湿气增生许多青苔,和桥那边的一片苍翠竹林相映成趣,镜中的友人躲在竹林里用扇面将脸挡了大半,只露出星目外探头探脑,宝贞好气又好笑:“作什么怪,还不过来。”
看宝贞要将前篇揭过,镜中人这才笑盈盈地走出来,她靴尖轻点地下,只见白影翩飞,不过一瞬就站到了桥上向她作了个鞠:“便让小生领着夫人在这附近转转罢。”
宝贞清咳了下跟他逗趣:“如此便有劳公子了。”
说完没忍住噗嗤笑了,镜中丽人本想严肃些,见状也跟着笑起来,而后一面顺着道路慢慢向前走,一面妙语连珠给宝贞作讲解,算算倒比书本里还更要详尽有趣,就为了这如临实地之感,宝贞一改此前被动的姿态,自发地整日呆在镜前,如此二度寒暑,宝贞渐渐惯了有这么一个“知己”时时作伴。
又是一年春色浓,宝贞照例去婆婆那里坐了坐,莫约是这两年心情舒畅许多,宝贞瞧着整个人都似添上亮色,婆婆见状心中直嘀咕,怎地这儿媳妇入门过十载倒比初嫁那会还水灵些,若不是儿子还是老样子她都得以为这是枯木逢春了,但她到底也不是真在意,只要儿媳妇不惹出事端便是最好。
和婆婆客气几句告辞,宝贞回到屋里,正好府中送来下季的新脂粉,颜色瞧着艳丽浓厚,想到过几日和交往密切的几家夫人同去佛寺祈福,还约好顺道赏桃花,宝贞心中欢欣,饶是镜中密友天天带她看这世间秀色,终不如自己亲自探访。
宝贞久违地有了几分装扮兴致,自有人与她一道打发时间,她是再没有亲自上过妆,净面换下衣裳坐到梳妆台前,挥手让屋里的人退下,镜中人儿已经自发动了起来,宝贞忙开口:“别动,我试试胭脂。”
闻言镜中人影顿了顿,镜面波光粼粼一阵,映着的影随之失却灵动,宝贞敷好玉簪粉,取胭脂在掌心晕开轻轻施于腮边,浅淡的绯色浮在两颊,恰似春桃一抹粉。满意地净手捻起黛条描画细长的蛾眉,点唇贴好花钿之后仔细打量,明明妆容无暇,偏觉得不大得劲,自这镜中的冤家有了自己的主张,每每都要表现一番,可以说是没个歇息的时候,宝贞几乎要忘却独自一人的寂寥时光。
望着自己镜中的影,好一阵子都无甚动静,宝贞心乱如麻,难以自控地惴惴不安起来,为什么还不出现?难道是消失了吗?是呢,她本就出现得蹊跷,像来时一般突然消失也再正常不过,这个可能性一出现,宝贞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后悔先前不让她动,眼中水光欲坠。镜中影仿佛是感知到宝贞的心绪,眼波流转提起唇角,泄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怎么哭鼻子了?”
宝贞心中大定,不自然地咬了咬唇,忽然的悲喜交加让她不知怎么作回应,镜中人见她满脸无措,宛如走失的孩童,爱怜之心汹涌而至,她眸光柔和深邃如夜空皎月:“别咬着自己,妆可是要花了,我给你补补…来,阖上眼。”
宝贞此时正茫茫然,感觉到她话语中的温柔安抚,下意识听从,合眼抬了抬下巴,错过了自镜面向屋内蔓延的烟雾缭绕,与她容颜相仿却在细节末梢有所区分,以至于失却女子娇柔的人从镜中探身慢慢凑近她:“别睁眼。”
低沉得有些陌生的嗓音落入耳中,随后温凉湿润的柔软含住了桃红的唇,宝贞颤了颤没有动,所有思绪好像从这具身躯抽离,她任由带着卷的尖儿将绯色拭净,最后轻吮着缓缓离开,宝贞还合着眼,浓密的睫毛微微哆嗦着,男子为她补了些粉,尾指挑了艳红的口脂在唇上轻按揉开,正合那“樱桃小口一点点”。
“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声音再度飘入,宝贞才如梦初醒地将眼睁开,镜中的她探出一点舌尖自唇珠略过,唇上还残留着酥麻,又因暧昧地摩挲而充血发热,宝贞委实被吓到了,惊惧地掩唇后退几步:“你、你方才…”
镜中人眼神澄澈,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无辜道:“方才怎么了,不过是点唇。”
宝贞一时瞪目结舌,面颊发烫,桃花妆掩盖下的饱满雪肤醉成一片晕红:“你、你这…你偷亲我…”
声音细如蚊呐却不妨碍镜中的她听见,她的眼珠转了转反问道:“不可以么?”
宝贞强作镇定:“这、这是夫妻间才能做的事!”
镜中人轻哼:“你我本同体,怎么能算是偷亲呢,顶多是自己舔了舔唇罢了。”
这等厚颜之语宝贞哪里有听过,有意无意地将不知从何而来的违和感略过,语无伦次道:“不对,你怎么可能…”碰得到我。害怕听到不想听的话语,宝贞截住话头,心生千千结又无处可诉,微张的小口颤抖着。
“嘘…闭眼。”她的话如带着魔力,宝贞随之眼皮一沉,却也有些解脱,将不知如何排解的心事推给了对方,镜中人轻声叹息,似是提醒又似是警告:“宝儿,有些事不要想太深。”
微风吹起她的发梢,浓郁的冷香掺入周遭的空气,湿软的花瓣再次飘落在她的唇边缱绻,宝贞听到她带着濡湿水汽的轻声低语:“不喜欢吗?”
轻灵的啄吻一点一点印在唇上,偶尔也会轻咬,宝贞不知道如何作答,这种旖旎的唇舌交缠她只在大婚前母亲给的避火图中一眼瞥过,因反感甚至不愿细看,如今这被她归类到“脏”的事儿应在自己身上却也不排斥,或许还有贪恋,她所受的教导提醒她,这是不对的。宝贞的指尖攥住衣袖,胸中翻涌着异样的悸动,假托被这春色迷了眼,她顺从自己的内心将凉软的唇接纳,气息交换间喃喃自语不知是想说服谁:“只是舔唇罢了。”
交缠的唇舌燃起的热度搅乱了宝贞的思绪,目不能视让她的感官更灵敏,湿漉漉的舌尖自上颚滑过退出,宝贞慢慢平复呼吸,她的自欺欺人可怜又可爱,带着磁性的低沉轻笑像是从梦中而来—
“对,只是…舔了舔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