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_151
霍相贞一直是个子大,挨过揍之后,不知怎的,分外醒目,仿佛比挨揍之前又大了一号。气哼哼的往门外一站,他不哭不闹,一句软话也没有,堪称一条小好汉。白老爷子,当时还不是老爷子,先走到霍相贞面前低头仔细看一看,见孩子没受重伤,这才翩然踱到门口,对着屋中叹道:“唉,云朴兄,你也真是太暴躁了。”霍老爷子站在黑洞洞的大屋子里,本来就高,又发了福,看着越发顶天立地。大马金刀的亮了个相,他一拍大腿,打雷似的慨然怒道:“唉!雪亭,你是有所不知!这个混账东西,不揍不行啊!”
在两位老爷子隔着门槛对话之时,马从戎悄悄的走上前来,去拉霍相贞的手,拉一下不动,拉两下还不动,第三下他使了劲,拉动了。不声不响的迈了步,他像牵驴似的,把少爷牵走了。
从小到大,他也记不得自己牵过霍相贞多少次,反正霍相贞那性子是异常的倔,挨完揍后往那一站,如果没人理的话,他能直挺挺的站一夜。
马从戎抚今思昔,最后抬眼去看霍相贞,忽然感觉自己很爱他。挽起袖子从水中捞起一条毛巾,他把毛巾拧干了往手上一缠,随即起身坐上缸沿,拉起对方的一条胳膊慢慢搓。
霍相贞闭了眼睛,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一夜过后,霍相贞便打算返回顺德府。这一趟他是不声不响偷着出来的,所以一路轻装简行。马从戎提前往铁路局打电话,给他要了两间包厢。
上午十一点的火车,照理来讲,并不算早;但霍相贞难得的睡了个懒觉,起床时已经是八九点钟。吃了一顿早饭之后,他昂首挺胸的站在客厅里,等着马从戎伺候自己穿大衣。马从戎已经穿戴整齐了,双手捏着大衣领子一抖,他低声说道:“大爷,伸胳膊。”
霍相贞乖乖的把胳膊伸进了衣袖子里。马从戎随即绕到前方,又给他一粒一粒的系纽扣。安德烈站在一面大穿衣镜前,转着圈的照来照去。今天他也是西装打扮,并且从秘书长手中得到了一顶很俏皮的小礼帽。歪戴着帽子露齿一笑,他像个穿了新衣服的小孩子一样,别有一种压抑着的兴奋。忽然从镜子中看到了霍相贞的脸,是霍相贞留意到了他的搔首弄姿。
他不好意思了,同时听到霍相贞漫不经心的评论道:“傻头傻脑的。”
李天宝没有来,随行的是几名普通副官,这时也都准备好了,探头探脑的站在客厅门外。及至马从戎弯腰给霍相贞系好了大衣的衣带,副官们无需吩咐,自动就转身先出了门。院门外面停了两辆黑色汽车,马宅的大狼狗抖擞毛发,眼神很机警的注视着副官们。
霍相贞一手拿着一副皮手套,一手拿着一顶礼帽,一边大步流星的向外走,一边抬手把帽子扣到了头上。安德烈腿长步大,和他肩并了肩。马从戎则是紧追慢赶,同时笑道:“大爷,您慢点儿走,时间够着呢,您急什么?”
霍相贞没理他,一鼓作气走出了大门。副官们连忙打开了前后排的汽车门,而霍相贞在上车之前,回头又看了马宅一眼。马宅实在是处温柔乡,两顿饭一个澡,真是让他舒服透了。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能来,希望是在大功告成之后,否则一颗心被心事坠着,舒服都舒服得不彻底。
收回目光转向前方,他在安德烈和马从戎的簇拥下,打算弯腰上车。可就在他要低头的一刹那间,道路对面忽有一辆汽车疾驰而至。只听一声刺耳的刹车响,半开的车窗中伸出枪管,对着霍相贞的脑袋就开了火!而在枪声响起的前一秒钟,安德烈像有所感应似的,骤然转身扑向了霍相贞。连霍相贞带马从戎一起抱住了,他用他的大个子生生压倒了两个人!
霍相贞大睁着眼睛,只见面前腾起一团红雾,是一粒子弹穿透了安德烈的脖子。
人声狗吠立刻激烈了,副官和保镖一起拔枪去打汽车。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抬手抱住了身上的安德烈。
热血像激流一般,从弹孔中滚烫的喷出来。霍相贞心里明白,小老毛子没救了。
七只手八只脚伸过来,生拉硬拽的搀扶起了他。他起来了,马从戎却还直挺挺的躺着,满头满脸全是血。霍相贞缓缓的转动脑袋望向了他,忽然怀疑他也死了。抓着前襟一把拎起了对方,他低声喝道:“马从戎!”
马从戎慢慢的张开了嘴,带着哭腔发出了一声呻吟。一名保镖也蹲下来仔细查看了他的头脸,末了抬头告诉霍相贞道:“大帅,三爷没事儿,可能是吓着了。”
霍相贞一听这话,当即松开了手。低头再看怀里的安德烈,安德烈的蓝眼睛正在褪色——蔚蓝蔚蓝的一双眼睛,大海一样,天空一样。
他的蓝眼睛,对着霍相贞的黑要流尽了,他冷得灵魂都要结冰。偎在霍相贞的怀抱里,他还是回到了大革命那一年的寒冬。那一年他是个惶恐茫然的小男孩,死里逃生的到了异国,想要找个地方安身取暖,然而始终找不到,要冻死了。
可怜巴巴的开了口,他用最后的力气说了一句话,是俄国话。中国话始终学不好,以后,可以不必再学了。
他说:“爸爸,冷啊。”
158、起兵
马宅门前是一条整洁肃静的道路,正能容得刺客的汽车横冲直撞。副官对着车窗轮胎连连开枪,玻璃和轮胎全中了弹,但是汽车夫还能坚持着让汽车在路口拐了弯。及至副官保镖和巡捕们赶上之时,汽车已经停在了路边。行人们吓得鬼哭狼嚎,因为驾驶座上歪着个血淋淋的人形,正是被打爆了脑袋的汽车夫。
汽车夫是被杀人灭口了,真正的刺客则是不知所踪。
敢对霍相贞之流下手的刺客,必定不是寻常人物,没有轻易落网的道理。况且对于霍相贞来讲,刺客本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刺客背后的主使者。回顾自己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霍相贞怀疑是有人走露了风声——这个风声若是露了,那想杀自己的人,可就真有几个了。
他因此耽搁在了天津,顺便发送了安德烈。安德烈伤在了颈动脉上,洗干净后没变模样,蓝眼睛闭上了,表情几乎堪称安详。霍相贞把自己的新衣服找出一套给他换了上,心里冷飕飕的麻木着,一滴眼泪也没掉。入殓那天他在一旁站着,也还是很镇定,盖棺之前,他就在棺材旁站着。一手扶着棺材边,他垂眼盯着安德烈的脸,心里想小老毛子叫我爸爸。
他从老早之前就开始和白俄们打交道,能听懂零星的俄国词,他忽然想起俄国人喊父亲,也是“爸爸”,和中国话一样。
弯腰握住了安德烈的手,霍相贞合拢了手指。那手冰凉的僵硬着,手背因为曾经生过很严重的冻疮,所以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疤痕。霍相贞用拇指将那片疤痕抹了又抹,想那年冬天没有暖气,真把小老毛子冻坏了。
这时,马从戎悄无声息的走了上来。
马从戎这一回可真是吓着了。他并不是没历过险,也经过一次枪林弹雨,但当时有霍相贞保护着,他和危险之间总像是隔着一层,不像这一次,热血滚烫的,是劈头盖脸的洒。而且还不是陌生人的血,是小老毛子的。
将一顶崭新的厚呢子小礼帽放到了棺材里,马从戎手扶棺材,也叹了一声:“爵爷,一路好走吧!”
霍相贞用力攥了攥安德烈的手,精神上还是有点恍惚。忽然对着马从戎开了口,他低声说道:“替我给小老毛子立块碑,碑文以我的名义写,就当他是我的义子。”
马从戎愣了一下:“义子?大爷,岁数不对啊,爵爷比您也就小了……”他算了算:“能有十岁?”
霍相贞握着安德烈的手,下意识的不肯放:“不看岁数,看心。他还是个小孩儿的心。”
马从戎思索了一瞬,随即点了头:“是,大爷,这件事儿我来办,一定办得漂漂亮亮,您放心吧。”
霍相贞扭开了脸,无言的做了个深呼吸。人家的碑都是给活人看的,他这块碑却是给死人看的。安德烈没儿没女,他活着,他记着安德烈;他死了,那墓碑就是块石头板子,谁知道安德烈是谁?
要到盖棺的时候了,马从戎拽着霍相贞想往后退。霍相贞松了手,低头又看了看安德烈。挣开了马从戎的拉扯,他深深的俯下了身,在安德烈的耳边轻声说道:“儿子,走吧。”
然后他直起腰,跟着马从戎退开了。
安德烈入土之后,霍相贞便匆匆回了邢台县。这一路上他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脑子里也能想事,想得还挺清楚,只是在上火车下火车的时候,心里总是忍不住犯疑惑,总感觉身后少了个人,像是把谁给落下了。直到回头把随行众人逐个看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没落下谁,只是死了一个。
到了家里,他脱衣服喝热茶,喝着喝着,忽然又想:“小老毛子呢?”
想过之后,他又恍然大悟——小老毛子死了。
他从沙发缝隙中拈出了一根短短的金色毛发,迎着冬日的阳光仔细看。安德烈学煨灶猫也算一绝,像练过缩骨功似的,有个地方就够他缩的。沙发也是他的乐土,蜷成一团晒太阳打瞌睡时,半张沙发就够他用的了,绝不耽误霍相贞坐下。
伸手拍了拍安德烈常躺的那半边沙发,霍相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抬手捂住眼睛向后一靠。两条腿长长的伸出去,他难得的坐没坐相了。
对于天津之行的遇刺事件,雪冰很笃定的认为是南京政府所为,因为他们有前科,用这个法子解决过不少敌人;小张倒是不大这么干。况且对于霍相贞的所作所为,最怕最急的也应该是南京一方。蒋在中原大战之中虽然是胜了,但是胜得勉强,哪里还禁得住北方再生波澜?
雪冰把自己的想法讲了一遍,霍相贞听了,深以为然,但是嘴上不置可否。等雪冰讲述完毕,李克臣沉吟着说道:“不管是哪一方吧,反正敢下这样的狠手,说明他们是真急了。一击不中,必定还有后招。这又是个防不胜防的事儿……”
话音未落,李天宝送进了一封急电。电报是孙文雄从广宗县发过来的,霍相贞浏览一遍,脸色登时有了变化。随即把电报递给雪冰,他转向李克臣说道:“山东那边不大对劲儿。”
电文简短,雪冰一眼扫过,也拧起了眉毛——据孙文雄的侦察兵所报,山东境内的顾承喜一部正在向北行军,先遣部队已经过了临清县。
过了临清县再往北,就要进入顺德府地界了。即便对方在山东境内止了步,那想进顺德府也容易得很,中间甚至连足够的缓冲地带都没有。
雪冰把电报又递给了李克臣,和霍相贞都是半晌没说话。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没什么可说的,人家在山东省内调兵遣将,自己这边是无论如何也挑不出毛病的;可是顾承喜几万大军压了境,无所企图才怪!
李克臣把电报细细的读了一遍,然后迟疑着低声说道:“也可能只是震慑吧!”
雪冰答道:“震慑不可怕。可怕的是等他们腾出了手了,还要继续收拾咱们。”
霍相贞把两边胳膊肘架在了膝盖上,低头望向了地面:“时机还不够成熟。”
随即他抬起了头直起了腰:“但是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雪冰和李克臣登时一起望向了他。
霍相贞一拍大腿,盯着雪冰的眼睛说道:“我决定干了!你们的意思呢?”
雪冰的眼睛亮了一下:“我赞成!”
李克臣的语气则是有些沉重:“他们要是这么逼迫咱们的话,那咱们不干也不行了。趁着咱们的小兵还没饿成小鬼,干吧!”
霍相贞自从到了顺德府,就一直活得憋闷,人不人鬼不鬼的熬日子。如今终于定了主意,他虽然毫无胜算,但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似的,心中一阵畅快,输赢死活都像是无所谓了,他只想尽快的求个结果。
参谋处不分昼夜的制定起了作战计划,电报员忙得将要不吃不喝,一刻不停的发电报收电报。连毅的态度也彻底明确了,只要霍相贞在河北起兵,他在山西立刻呼应。
霍相贞知道事到如今,这老狐狸已经没有和自己耍花招的必要,既然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了,那就必定是有几分准头。而除了连毅之外,其他各部残军的将领也纷纷做了回答,全是个斗志昂扬的声口,但是霍相贞对这些人区别对待,对于大部分回答,他都只是听听而已,不敢当真。
顾承喜的兵果然停在了顺德府外,一步不乱,绝不多走。霍相贞不管他,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事情又多又杂,其中包括向马从戎发电报要钱——不要别的,只要当初拿给马从戎买房子的那二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