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_3
晁泽这种算得上年轻有为的人,最具有迷惑性也最让人无法拒绝的一点,就是那种时刻端着拿着不肯露出一丝破绽的精英范儿,俗称装逼。他总是戴着一张面具似的,即使在心理医生面前流露过他脆弱的时刻,也像是遮掩着一颗真心。而现在夏钧看向他,觉得他那双叫人看不透的眼睛里,从未如此真实地泄漏过情绪。那些优雅、得体或者说惯于伪装的标签都被撕去,眼前这个人是真实和疼痛的。“我有没有说过,我家境很差。从稍微懂事开始,就会忙着到处去做兼职。那时候我是学校最好的学生,每次在课堂所有人都会注意到我。那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成就感和满足感的来源。但同时也让我更自卑更害怕,怕别人知道课堂之外的我是这样的。没有任何可骄傲的东西。”
夏钧看着他,眼里很安静,也没有过多的怜悯。怜悯是一种伤害,他深知这个道理。“这没什么,我们都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能成长为跟环境不一样的人是很厉害的。”
晁泽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意,“这么想我能想明白,但是我没有办法不去在意。我这么努力想要变成跟我父母不一样的人,可别人还是会一眼看穿我的自卑和窘迫。我就是因为这样遇到他的。刚去大学的那段时间我很偏执,绩点甚至掉到了第五名,我开始害怕自己连这点优势都没有了。于是开始熬夜,拼命看书,拼命做练习,可是这些都没有让我好起来。我也怕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想了想,决定不怕丢脸去求助学校的心理老师。”
什么样的困顿会让一个自负又敏感的人主动去求助他人,夏钧眼里悲喜不明,只是很温柔也很诚恳地聆听他的告解。晁泽说:“我就是那天遇到他的。”
那也是一个阴雨天气,心情比天气晦暗的少年人走进了心理咨询教室。想象中年纪很大的老师不在,只有一个看起来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他敲了敲门,少年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干净又明亮的笑容,“你好,我叫穆元卓,是老师今天的代班助手。”
晁泽转身就想走,来心理教室这段路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老师在他眼里都未必靠得住,更不要说这样一个年轻的学生。穆元卓叫住了他,“哎,同学你怎么走了,你等等嘛,我也是帮很多人解决过心理问题的。或者我帮你预约老师啊。”
晁泽皱皱眉头,他并不想要接受这样一个人的帮助,他做不到把内心阴暗潮湿的那一面坦露于一个年纪相仿的学生跟前。但是穆元卓让人讨厌不起来。他是一个气质像水一样的人,你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一点尖锐带刺的东西,让人发脾气都无处着力。
晁泽犹疑的功夫,穆元卓从座位上走下来,“嘿,不要那么紧张嘛。都午饭时间了,你要是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问题,不如就跟我一起去吃个饭吧。我不想一个人吃饭。”
晁泽总是一个人吃饭的。他的室友有家境很好的,他无法融入他们的午餐和晚餐。他也不喜欢公选课上认识的朋友介入他的生活,只要在课堂上,只要在他熟悉的领域,他就可以从容的扮演一个优秀的人,但他的生活不行,他的生活不允许他那么从容。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在食堂的角落里,飞快吃完,飞快离开。
后来他遇到了穆元卓,穆元卓这个人特别随遇而安,吃到食堂的东西也能满足得跟什么似的。性格还开朗得有点傻气,有事没事喜欢找晁泽说话,仿佛根本没有察觉晁泽的冷脸。晁泽原本觉得自己跟这种人相处不会长久,没有想到他们这对诡异的组合竟然还真发展出了一些近似于友谊,后来超越了友谊的情愫。
“我后来想想,他对我也许只是对每一个普通人会有的关心。但我自私又很偏执,得到了他的喜欢就再也无法忍受他把这种感情分给其他人。有时候我想,在他令人羡慕的完美人生里,被我喜欢其实是唯一的败笔。”
夏钧虽然听得心理异常复杂,但他公允地评价道,“你会喜欢他并不奇怪,就像飞蛾会被火光吸引一样,人也会被这样的人吸引。眼光落在一个人身上久了,很容易会看到可爱之处。”
晁泽看向他,“是……我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他。可我的爱跟我自己一样——狭隘,又自私。我总是怕他不喜欢我,即使在他答应我的告白之后,我也觉得,那是他对于一个有心理障碍的病人的同情。我拥有他,却不相信他爱我,所以总是疑神疑鬼,患得患失。我恨不能他长得难看一点,或者任何什么地方差一点。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不要每天都那么高兴,因为他高兴的时候总是对所有人笑。他的笑容是那么招人喜欢,连我这样的人都会爱上。我无法想像,其他人看到了会怎么样。”
室内一时间很安静。晁泽满心苦涩,“夏医生,我很不可理喻,是不是?”
第七章 【剖析】
晁泽问夏钧,他对穆元卓的爱是不是不可理喻。
夏钧想了想,摇了摇头,“因爱生怖,爱才是原因。”
他说,“我接待过很年轻的学生。关于爱情的问题,我习惯告诉他们,先找到自己,才能找到对的那个人。但这其实很可笑,爱情跟意外事故一样,不接受预定也无法预防。在自己没能变成更圆融更完整的人之前遇到爱人,虽然会伤害彼此,但你们也有了一起成长的机会。不知道……那位穆先生是怎么做的?”
晁泽的眼神变得悠远,“那时候我不像现在坦诚。他也不像夏医生这样的……敏锐。所以他没看出我外强中干的本质,也不知道喜欢上他的这个人内心有这么多的恐惧。我越来越爱他,也越来越害怕,他耀眼得让我心生愤怒。后来我才知道,他不只是一个小小的助手,他有父母留下的丰厚遗产,一直过着优渥的生活,年轻,热烈,聪明,是整个院系的梦中情人。相比之下,我……我甚至开始阴暗地认为他接受我的表白不过是一场玩笑。”
晁泽的声音缓慢而沉重,他每说一句,那种浓烈又绝望的情感就开始敲打夏钧的心脏。“你和穆先生说过么?不……你应该从来没有和他表露过这些,对不对?”
“是,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内心的自卑和敏感,我总觉得我是他的男人,应该比他强大,在他面前装出一个无所不能的样子来。但我又实在很盼着他能更注意我,更了解我。就像我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心情一样,我也希望他能这样爱我。”
他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爱和痛,深切得使夏钧震惊。夏钧默默地想,要是能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就算下一秒去死,大概也是甘愿的,穆元卓怎么会离开这样一个人呢?夏钧有些想不明白。
他回忆起初见晁泽的时候,那个不动声色,不会泄漏情绪的晁泽,忽然又有了一点领悟,如果晁泽想要掩饰什么,一定会掩饰得很成功。所以那时候,他年轻的爱人看不出他内心的问题,也感受不到晁泽对他压抑又绝望的爱,大概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他有些嫉妒穆元卓可以拥有那时候的晁泽,换做是自己的话,大概会给晁泽更多关注和温柔,不会让他在亲密关系中还时刻忐忑着。这样想着他也嘲笑自己,穆元卓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生活优渥,形貌俱佳,那么多人都喜欢他。那样明朗的年轻人,跟自己这样的小医生怎么会有可比性。夏钧也会反省,也许自己真是生活太寂寞,才会被一个晁泽搅得心头不得安宁。
他压下种种激荡心绪,勉强找回一点作为医生的理智,“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
“我需要掌控他,需要得到来自他身上的安全感。后来我开始自己创业,希望金钱能够让我更有底气一点,但跟他父母留给他的遗产比起来,还是很微薄。我在创业,他跟着导师做项目,我们同居了,一切看起来都在变好。但我被公司的事务缠身,每天看不到他就开始压抑不住狂躁和愤怒,有时候我回了家,没看到他回来,这种情绪就更难克制。”
夏钧微微蹙起眉头,如晁泽描述的那样,他的心理问题确实是越来越严重,而穆元卓还没发现这个问题的根本在哪里。“我们解决矛盾的方式只有做丨爱。他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有时候会摆出非常羞耻的姿势,我甚至喜欢上给他用药,让他在情欲折磨下央求我进入他……”晁泽捂住了自己的脸,这些描述也令他自己痛苦,折磨,从来都是相互的,“只有那种时候,我才会平静一点,感觉他不会离开我。再后来……”
晁泽轻飘飘吐出这一句,像已经用尽力气,他看着眼前的夏钧,突然不敢再说下去了。他心里暴虐阴暗的那一部分,不敢再剖之于夏钧跟前。夏钧比从前清瘦了很多,气质也沉静了很多,但内里依旧温和明亮,吸引着晁泽去靠近,以及……占有。晁泽压下心头杂念,突然止住了自己要说的话。
他不舍得再次染指这个夏钧。
“怎么了?”
“我……只想起了这么多。”
夏钧安慰他,“没关系,解开心结不急于一时,事实上,我坚持我的想法,未必想起来就是好事。所以你也不要逼自己太紧。”
晁泽舒了一口气,站起来,拉开了窗帘。光从外面照进来,结束刚才稍显沉重的话题:“对了,我刚刚听小程说,夏医生这周二要搬家?”
夏钧也很懂地不再问他问题,笑了笑说:“是啊,之前租的房子附近在修路,上班路程变远了。搬到市中心会方便一点,以后下班晚也不用太着急。”
“搬家公司找好了么?”
夏钧习惯性笑了笑,“没有,我东西不多,单身汉一个,书已经打包过了。剩下的衣服没多少。”这是婉拒的意思,晁泽听明白了,也就没多问。
没想到真的到了搬家那天,晁泽却还是过来了。彼时夏钧正站在屋里发愁,他没准备带多少东西走,甚至想好最多两趟出租就能解决问题。但真的一收拾下来,才发现东西也不算少。毕竟都是生活过的痕迹,丢哪样都觉得不方便。晁泽看着他一脸窘迫有些好笑,“没事的,我特意换了空间大的车来,都带走吧。旧的东西有旧的好处。”
晁泽帮着他忙上忙下,已经入冬的天气,愣是忙出了一身汗。夏钧看在眼里,原本因为听他的回忆而熄灭下去的小火苗又蹭蹭燃烧了起来,还窜得老高,一把火燎尽他内心的四野八荒。
第八章 【新租户】
夏钧试着把自己从复杂情感中抽离出去分析晁泽。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如果说平时的小礼物,偶尔暧昧的玩笑都可能是自己想多,那亲自过来帮他搬家又算什么?到了晁泽这个份上,找什么人过来帮忙不行,非要自己上么?
如果夏钧迟钝也就罢了,还能睁一眼闭一眼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但偏偏相反,夏钧很敏锐。晁泽对他的示好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医患关系,也许晁泽是因为治疗而对他产生依赖,也许……夏钧想,人心这么复杂,他好像没有办法条分缕析地弄清楚晁泽对他的好感从何而来。但他不是不窃喜,假若这种类似爱情的情愫就是爱情本身,他也算得偿所愿了吧。虽然……是有些对不起故事里的那个穆元卓。
说话间晁泽已经把最后一个箱子搬到楼上,进屋的时候看到夏钧隔壁的门敞开着,里面没人,便随口问,“这里还没有租出去吗?”
“嗯,中介那里租的。这片小区他们刚接手,空房很多。”
晁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夏医生这个房子租得有些冒险,邻居都还没确定呢。”
夏钧笑:“这片房租让人肉疼,住的都是附近上班族,很忙的,应该不会有太喜欢惹麻烦的邻居。”
夏钧跟晁泽在客厅坐下,泡上茶,说了一会儿话,两人在很多问题上的看法都颇为契合,像是认识多年的旧友。夏钧甚至在脑中浮起一个文艺的句子,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如果晁泽再往前走一步,夏钧想,“那我也可以不在乎他的过去,跟他好好在一起。”
两人坐在一块说话,各有各的小心思,又各自怀有各自的甜蜜的哀愁。这种磨人的感情,真说要狠心抛却也便一了百了,但是在一起有在一起的好。千万种恼人的折磨里面,只要能尝到那一点甜,就会勾着人没有办法放弃。
晁泽似乎是从忙碌的工作里面硬挤了一点时间出来帮他搬家,夏钧安顿好之后他就匆匆走了,之后一连三四天都没有再出现。期间给夏钧发了条信息,说他在外地,等结束这个合作案之后再回来找他。夏钧看着手机屏,不知道什么时候嘴角就弯了起来,他回了一个“好。”
夏钧有熟人也在找房子住,于是托他打听他隔壁还租不租,这时夏钧才从中介那里知道隔壁已经租了出去,只是一直都没有租客搬来。直到晁泽出差回来那天。
那是一个周日的晚上,对于夏钧来说,他的工作室周一最为冷清,所以周日过起来像周五似的没有压力,心情也松快。夏钧拎着食材回家,准备给自己做一顿饭,看一场电影。
这时看到隔壁的人正在按开锁密码,那人的背影很熟悉。听见响动,正在按密码开门的人转身来,对他打了个招呼。
“夏医生好,突然出现吓到你了么?”
吓肯定是吓到了,夏钧征愣了两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新租户?”
晁泽笑起来,他的声线低沉而好听,“是啊,我那天送夏医生来,看到这里环境不错,上班也方便。所以就……夏医生会介意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么?”
夏钧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换了个话题,“那你原本的房子怎么办?”
晁泽似乎有些局促,搓了搓手,“那里是我前几年买来准备跟元卓一起住的,我一个人住太空旷了。反而容易心慌。”夏钧知道这心慌背后必然是无数个伤心的夜晚,识趣地不再问,晃了晃自己的袋子,“今晚我准备做饭,晁先生吃了么?”
吃了也要说没吃的,何况飞机餐根本不能算是人吃的。晁泽答应了,索性连自己的门都不开,跟着夏钧进来了。夏钧本想做好了叫他,没想到他现在进来,只好给晁泽倒了水,让他自己等一会儿。晁泽来过一次,熟门熟路跟着他进了厨房,“哪有让你一个人动手的道理?”
反倒是他反客为主,指挥着夏钧洗菜切菜,最后变成晁泽做饭,夏钧打下手了。
夏钧垂着眼洗菜,偶尔用余光去偷看正在做饭的晁泽,心里竟然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感。人给他的感觉很熟悉,场景给他的感觉也很熟悉。像是他给自己勾勒过的最好的幸福,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