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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2

    夜谈的结果唐允总结为死的是他。
    既然他狠不下心来,就一定会被反杀,机会仅有一次,失不再来。
    他在心里把自己设想成一位纯善至极之人——当年唐家灭苏家全家,如今她来复仇,只能说是风水轮流转,不义之财、非分之福享不长久。
    下一秒咒骂自己,圣母玛利亚降临的光辉都不及他唐允盛大,未免太高尚。
    刀收回鞘,他把匕首赠给苏绮做防身,她不适合用枪。
    苏绮双手攥住那柄刀,头埋在他腰腹,呼吸顺着睡袍打在肌肉上,温水煮青蛙一样,他放弃抵抗了。
    好像在那种温情的时刻,她讲一句“阿允,你的心脏怎么长在腹部啊”,他都会答“没错,天生就长在腹部”。
    唐协亭不算一位称职的父亲,他们之间也缺乏沟通,但他确定他是敬爱他的,并且想保护他。
    如果可以选,苏绮不如把自己杀掉——唐允是真小人啦,苏绮杀掉唐允,下一秒也会被杀。
    她算作殉情,陪他一起下地狱,不孤单。
    过去他以为她兴不起多大的浪,只能算叁级防范预警,如今变成一级。
    设想她如今想动他或者唐协亭,该如何做?本港没有杀手愿意接这份要命差事,难道苏家大小姐亲自提刀上阵?自寻死路而已。
    最好的结果是她当真爱上他,情愿与他恩爱白头。
    最差的结果,最差的结果他不敢想。
    小年,农历腊月廿四。
    唐协亭坐在办公室里神情矍铄,看一眼手腕的表,问坐在不远处的唐允:“温家公子今天走?”
    唐允动了动眼睛,站起身来,“嗯,温氏清贷事宜急不在一时片刻,他委托信得过的人代理,想必不会再回来。温太唯一胞弟死的早,秦公势必要拉他这位外孙一把。”
    温太姓秦,秦家产业转移到美国多年,树大根深。
    唐协亭点头,眼神逐渐放空,语气也变得散漫,“你帮他搞定廉署,是我没想到的。”
    温氏与土地局局长不正当的交易关系维系多年,温至臻以死脱罪,温谦良却摘不干净。唐允应承温太出面斡旋此事,ICAC掌握新线索,连夜追查这名局长账户余外的不明资金。
    再避重就轻地把温谦良的罪名加在其他涉案人员头上,变成土地局局长主动向温氏勒索回扣……
    唐允心虚,不可能同唐协亭讲自己在为苏绮平事,语气含糊地应和过去。
    唐协亭继续说:“过去我认为你做事太狠,比我年轻时更甚几分,这样好容易给自己惹债,年过半百都睡不踏实。”
    唐允杀心重,源于他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古惑仔横行江湖,什么慈云山太保、庙街十叁少,当街横尸常有发生。更不必说他这些年手上人命没断过,向前看的话,还有当年苏家。
    唐太每次去寺庙少不了为他祈福。社团这条黑路不好走,你手下留情,对方势必有一天东山再起;你赶尽杀绝,阴德损到亏耗,下半辈子难安。
    “如今我早已经看清,做人应当留有慈悲,只有后生仔才钟意愤世嫉俗。你肯帮衬他这一程,是慈悲,佛祖会给你福报。”
    唐允闻言皱眉,“阿妈钟意念佛,你以前最多陪她食几餐素斋,如今彻底皈依?”
    唐协亭低声笑,“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懂。”
    唐允不讲话,听他靠在办公椅上低声地念:“我如今后悔好多事,敏仪赞成我种生基是为繁盛家业,不论多大的家业,我死了也都要留给你。”
    “可我想监督自己做善事,弥补过去犯下的过错。我后悔要你手上沾血,敏仪每次恼火都要提,我从来不敢劝阻,我愧对她、也愧对你。”
    唐允浑身不自在,他无法面对这样的唐协亭。眼神瞟向办公桌对面的人,身子骨硬朗,毕竟是打出弘社地盘的人,身材保养的也很好,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白好多,他居然从未仔细看过他。
    唐协亭与温至臻是两种气质,他不苟言笑,表情总是很凶。可唐允知道他这位老豆一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自有一腔柔情在,可惜穷仔恋上富家女的故事落到现实,不必戏曲里和美,只有互相耽误几十年,佳偶熬成衰偶。
    他半天才讲出一句话,以为算是安慰唐协亭,“什么生基福地,她作心里安慰而已,你也信。”
    唐协亭立刻冷眼飞他,“痴仔,又讲衰话!”
    最后还不忘提点唐允。
    “那扇新屏风如何?”
    “劲!”敷衍至极,他居然夸一扇屏风劲。
    唐协亭不在意,“你马子送来的,讨好我这个家公。”
    “你好难搞,黑脸总把她吓到。”
    “你知我事事依你阿妈,如今也不算反感她。要她进家门,你先交她几件差事,算作投名状,我无话可讲。”
    所谓的差事当然不是弘隽的干净公差。
    唐允收敛神色,敷衍应承。
    温谦良离港前一天,多次打给苏绮。那时她犹豫不决,接听前一秒还在想:他是否会约她出去见最后一面?
    她也想亲眼确定他左腿的伤情状况。
    没想到温谦良丝毫没有见她的意思,苏绮心里并不是滋味。
    接听的那一秒,好像太久没有沟通,彼此都很陌生。
    温谦良先讲:“Pearl,终于肯理我?”
    “我不知道当时撞你左腿。”她不想的。
    “我不怪你,腿很快就会痊愈,安然无虞。”
    苏绮放下心,“那你今后多加注意。”
    “多谢。”他好礼貌,礼貌总是与冷淡牵扯不清。“你早就知情,对不对?”
    “嗯。”
    他问不出口,问不出口自己父亲的死是否与她有关,或者说他更害怕听到真实答案。
    “Pearl,我承认自己动过邪恶念头,爹地实实在在铸成大错,温家亏欠你好多,还不起。”
    她释然了,不是对仇恨释然,也不是对温家释然,只是对温谦良释然。
    她就算不相信温谦良,也应该相信苏宝珍,她的Childe能坏到哪里去?没有人尽善尽美,Childe一生只错那一次,但罪不至死。
    “Childe,如果可以重新来过……”
    “Pearl,我不会再回香港了。”
    他为她提供与重新来过可以相媲美的解决方式:“我再邀请一次,你愿意一起离开吗?”
    她沉默,决定显而易见。
    温谦良叹气,“意料之中,你还是放不下。所以我帮你聘请一位帮手,当然,下个月开始需要你付钱他酬劳。”
    “Billie你是否记得?琼华的生意交由他负责。去年年尾我帮你把公司账户移到海外,比香港安全,你随时都可以联系Billie查证,只要别拖扣工资,他就是好好绅士一枚。”
    Billie,冯港生,温谦良老友,苏绮仅仅打过几次照面,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的Boss。
    他还有心思与她打趣,苏绮心不在焉地笑。
    她说:“多谢。”
    温谦良说:“你要做大事,怎么能缺钱。”
    “骨灰安放在北角一栋唐楼里的私人龛场,名叫静安堂。那栋唐楼我本想转到琼华名下,顾虑到一些突发情况,还是放在我手里。”
    所谓的突发情况,即苏绮败露,她明白。
    “如果你成功,我把整栋楼送给你作为贺礼,你不要嫌寒酸。如果……我会帮你供养一生,就这样说定,如今你听我的。”
    苏绮泪流不止,“Childe,真的多谢你,对不住……”
    她为伤害到他与他的父亲道歉,不为伤害温至臻道歉。
    温谦良看楼下有条不紊整理物品的菲佣,表情并不轻松,还是发出笑声。
    故作无谓地问她:“明天中午,你来送我吗?”
    明知道她会拒绝,或者说没法出现,他自问自答,不让尴尬的氛围多持续一秒。
    “没关系,妈咪见到你没法讲,而且Candy临时与我们同行,她要赴美探住院姑婆,人多口杂,我不误你。”
    失魂落魄地挂断电话,苏绮不确定那瞬间心里的感觉算不算吃味。Childe身边总是要出现下一位女士,她拒绝了他,自然不能要求他守身如玉终身戒色。
    他应该还爱她吧?截止到电话挂断的那一秒。
    有一缕声音语气奄尖:“谁知道呢?”
    曾经Pearl因为自尊心受挫,敏感地在Childe身上发泄压抑,讲出口许多气话。
    偏偏Childe每次被她气走还是会心疼,揉碎他高高在上的自尊心,穿睡衣踩拖鞋回来找她,啼哭争吵交杂,最后搂在一起重归于好。
    她对于那些话至今仍旧追悔莫及、追悔莫及。
    温谦良作为温开麟爵士唯一单传的男孙,从小成绩优异,处处超于旁人,又生性温和,彻头彻尾的好好绅士。
    二十年唯独红过那么几次脸就是与苏宝珍吵架。
    她讲伤人的话像刀子一样刺过来,把他与那些眼高于顶的势力名媛少爷混为一谈,言语之间充满不屑。
    忘记是第几次,他独自恼火时,匣子里跑出恶魔,勾引他一步踏错。
    明明说只是恐吓苏家,逼苏世谨让出船路,借此打压苏家势力,同样熄灭宝珍高傲气焰。
    而且还可以推动温氏发展、平衡恋人双方势力,虽然铤而走险,却也一举多得。
    没想到情人前一天还在一起看电影,第二天苏家四口被绑、踪迹不明。他第一次与父亲产生争执、冷战、反抗、被关,直到苏家出事消息传出,悔恨终生。
    ……
    温谦良最后走进机场,临行前在路边吸一支烟。除了烟蒂丢进垃圾桶,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火漆封口的精致信函,同样随手扔掉。
    那瞬间温谦良十分怅然,好像确定这一生再也不会与她见面——而最后一面则是她坐在车子里朝着他撞过来,这个“道别”缺乏体面。
    机场外,庇理罗士女中两名Miss带领一群女学生出现在视线中,她们即将远赴澳洲参加国际音乐会。
    其中两个穿白衬衫蓝长裙、脚踩圆头皮鞋的调皮女仔暂时脱离队伍,跑到垃圾桶旁捡起那封无意落在地上的信。
    随后悄悄回归,小声低语:“刚刚那位持文明棍的先生粗心掉落呀,他好有气派,一定是贵族!”
    “痴女,他故意丢掉。本港开埠一百五十年,真正的贵族少之又少,你当随便就能遇到?”
    “可是他真的好hansome,一个侧影就足够。”
    “再hansome有什么用,可惜是位跛佬,拿好你的琴啦。”
    “珊妮,你好刻薄……”
    温谦良乘坐的那架飞机起飞时,苏绮人在花墟道。
    货比叁家,她要选最鲜的一株桃花送唐太作新年插瓶,下意识抬头看向天空,才想起来旺角花墟距离启德机场超出可以看见飞机的范围。
    或许她此时应该去观塘的那间西饼屋,还有可能目送Childe离港。
    再度低头,瞥到脚边水桶里刚醒好的芍药,已经绽放过度。
    芍药,别称“将离草”,花语——依依惜别。
    桃花招情债,于年轻男女来说并不适宜,更忌床头摆放。
    一株桃花赠唐太、两支腊梅与阿诗分、一捧芍药安床头,叮嘱司机轻手,她无心再逛,决定即刻返家——北仔老豆旧病复发、自杀未遂,他寸步不离地照料,苏绮准他无限期带薪休假。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小雨,苏绮看着雾雨朦胧的街景目光沉沉,好像一场风沙终于告一段落,天降甘霖冲刷铅尘,谁也不知道——雨势滂沱连绵,江海潮涨水漫,凛冬将尽。
    电台无情的女声播报雨情通告,司机说道:“阿嫂时间把握刚好,再晚就淋成落汤鸡,允哥该心疼你。”
    苏绮一笑了之。
    飞机上,安琪与珊妮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脑袋凑到一起。
    “偷看是否不够光明,珊妮?”
    “傻女,他已经丢弃掉,又如何知道?”
    “对哦……”
    质感高级的卡纸,看起来像是一场邀约,字迹隽秀,力透纸背,与安琪刚刚看到那位文明棍先生好相衬。
    My  Precious  Pearl,
    深夜提笔,仍旧怀着多年不变的情意。其实离开香港五年,我始终保持写信给你,有时诉说惦念,有时满篇忏悔,最后被妈咪带到龛场,一把火烧下去,居然要被Coral看光。
    91年我在LA独自看Leslie的《纵横四海》,他在里面讲“一刹那的光辉并不代表永恒”。我想,如果过错也能像光辉一样短暂、稍纵即逝,该有多好?
    讲笑而已。
    我还是想把二十岁的我们归结为互有过错。只不过你是天使降临凡间的呷呷哭泣,而我切实地做过恶魔,终生都不确定能否获得宽恕重新做一名好人。
    好想听你讲一句原谅我,可我只能自己对自己说:没关系。
    爱人这门课程我探索十年仍旧未能学成,唯一确信的准条则是我只钟意过你一人,(此处“过”字太瘦,后加进去概率极大。)至今仍旧不知该如何去开始一段新感情。
    曾经约好21岁那年元旦要到寺庙初诣,听闻你与姊妹一同前往,苦学的日语在多年以后用到也好,而我难免对承诺失约,万分抱歉。
    每次给你写信,总是越讲越多,最后我还是妄想,既然你肯为我到机场送别,看在这份情意上厚颜无耻地讲:如果有一天改变心意,不要忘记联络我。
    Pearl,
    Childe
    珊妮先一步看完,从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摘掉笔帽,很干脆地在后面加上一句“I  LOVE  YOU”。
    安琪拍她手臂阻止,“你乱写什么,信都被你毁掉!”
    珊妮强忍住骂她“蠢”的意头,“你没看到Pearl后面是一枚逗号?我帮他写出来而已。”
    “可你怎么知道他要写I  love  you?”
    “痴线,你看不出来这位Childe仍旧钟意Pearl?他通篇都在表达这一句。”
    “这不是一封道歉信?或许sorry更恰当。我爱你太老土了。”
    “你懂什么,‘我爱你’是世界上唯一一句兼具土气、浪漫、真挚、歉疚、承诺、道别……等等等等含义的话语。”
    “珊妮,你懂好多。只是,你的字实在太丑啦。”
    “……我已经每晚都在写penmanship,你作为老友,应该鼓励我。”
    “等从澳洲回来,我们去找Pearl,把信送还给她。”
    “……全港六百万人,Pearl没有一万,少说也有五千,Miss  Angel,现实一点。”
    *
    1.奄尖:尖酸
    2.文明棍:手杖。
    3.初诣:日本过阳历新年,年初到寺庙参拜、祈求平安。
    4.Penmanship: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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