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里安娜思考了几天,她看着自己偷偷去码头干体力活挣钱的丈夫,看着自己为了谣言和未婚夫争论眼眶通红的大女儿,看着被其他孩子孤立而愤愤不平的二儿子,看着还在襁褓中、尚体会不到人世艰难的小儿子。她最后下了决定:“我打算去山林里隐居。”
伊利夫一开始拒绝了,但他没法说服固执的里安娜,里安娜沉默地收拾好东西,她开口:“你们不必来看我,就当我已经死去了,虽然要照顾一整个家,你可能会很辛苦,但应该会比我在的时候更好一些。”
她没有低调地离开,她故意要让所有人看见,那个可怕诡异的女巫里安娜,已经离开了这个家。
她开始了在山林隐居的日子,即使她说了不要来看她,她的家人们偶尔也会悄悄过来。
大部分时候是她的大女儿来,二儿子偶尔被父亲训斥了也会过来,等三儿子稍微长大一点,二儿子也会拉着他一起过来,告诉他这里住着母亲。
大女儿结婚的时候,她和她的未婚夫,哦不,现在是她的丈夫了,一起来到了这里。
里安娜没有给他们开门,但他们还是把一篮子物品放在了她简陋的小木屋前,那个年轻人还低下头认真道歉了,为了自己曾经相信过那些谣言。
大女儿告诉她,父亲的诊所已经一切如常,他开始尝试教导二儿子医术,但对方似乎对此兴趣不大,让他很是苦恼。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地方发展。
里安娜隐居山林以后,她有更多时间研究父亲拥有的那些医术笔记。
偶尔她会悄悄拾取落进猎户陷阱里的受伤猎物,以他们为材料试验自己的想法,成功了就放走,失败了就吃掉。
她很少会见到其他人,只偶尔会遇见几个猎户。
他并不知道,这也让她的传说更加可怖,她的长寿似乎也成了她是魔女的佐证。
里安娜五十岁那年,镇子里发生了瘟疫。
一开始里安娜并不知道,她只是发现最近上山的猎人变少了,直到她的女儿很久都没有出现,她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即使里安娜是个出色的医师,她也没有办法在没有近距离观察病人的情况下制出解药。
多方打听之下,里安娜发现隔壁镇也同样被瘟疫笼罩,如果去隔壁镇,或许就没人能认出她了。如果能研制出解药,至少能救她的家人……至于这座镇上讨厌的镇民,也只是顺便而已。
里安娜在隔壁镇研制出了解药,她托人快马加鞭把解药的配方带给伊利夫,说是里安娜让人带给他的。等她处理完隔壁镇的事情,回到这座小镇的时候,瘟疫已经基本上被抑制了。
但等她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却发现,她的小屋已经被人一把火烧了。
她很快发生了不对,屋内有人被烧死的痕迹,她能看出地面上隐约能看见黏糊的人形——那具焦尸一定被人搬走了,但还留下了一些痕迹。
里安娜沉默了一会儿,她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她不断告诉自己,她的孩子们从来不会进屋的,一定只是一个过路人,借她的木屋过一夜,结果遭遇了不测。
但即使她这么想,她也忍不住问自己,那个过路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终于决心去看一眼自己的家人,去问问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见他们正在屋内举行自己的葬礼。
他们应该是把那具焦尸当成了自己,因此正在为她举行葬礼,里安娜遮掩了面容,站在门口指指点点的人堆里,听着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她终于死了……那火到底是谁放的?”
“不会是那些小混混吧?我记得他们说瘟疫是女巫带来的,要去杀了女巫呢!”
“不是我说,这或许有几分道理,你看她一死,瘟疫就消失了……”
“这也多亏了伊利夫医师发明了药,可惜他是不是有点失心疯了,居然说这药是女巫给他的。”
“哎,伊利夫医师是个好人,可惜遇上了女巫……他们还想在教堂里举行葬礼,但是被神父拒绝了,真是的,怎么可能在教堂里给女巫举行葬礼啊。”
“更可怜是他的女儿,看见那具焦尸吓得直接流产了,孩子都成型了,能看出是个男孩呢,真是可怜……那个女巫到底害死过多少人啊。”
里安娜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她目光茫然地在人群中搜寻着自己的女儿,终于找到了靠在自己丈夫怀里,脸色苍白双眼通红的她。
里安娜有些不敢相信地想,她原本要当奶奶了,她阴差阳错从这一场火灾里活了下来,但一个陌生的过路人因此丧命,她未曾谋面的孙子也因此丧命……
她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她站在人群中茫然无措,忽然人群小小起了骚动,她扭头看见伊利夫——她那位不解风情的丈夫,已经年迈的医师先生,怀抱着一束鲜艳的红玫瑰,珍重地放在了“她”的灵柩上。
那是她这一生收到的唯一一束花。
里安娜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第100章 番外6·唯一的花(二)
里安娜低头看着手中的那束玫瑰, 就好像是穿过时间,终于接到了伊利夫手中的那束玫瑰。
她其实到现在都不知道,伊利夫究竟有没有爱过她, 但她却明白,自己在那些年的朝夕相伴里, 在少年坚定地看着她,表示“尊重”的时候,在伊利夫捧着那束花出现的时候, 她确实真真切切的心动过。
安妮伏在里安娜的膝上, 伸出手抱了她一下,祂低声问:“后来呢?”
里安娜微微笑起来:“后来, 我就离开了家, 一边流浪一边研习医术。我开始探寻生与死的界限,在寻找资料的路上踏入了亡灵这一领域,我想……亡灵法师或许能和我好好交流。”
安妮点点头:“我知道,您遇到了梅斯特,还问他愿不愿意成为自己的孙子……”
里安娜忍不住笑起来:“对, 我还是会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看到各种年纪的男孩都会想象我的孙子到了这个年纪会是什么样子……”
“啊, 不过我觉得我的孙子应该会比梅斯特长得再高一点。”
安妮也忍不住笑起来。
祂缠着里安娜讲了一会儿梅斯特的笑话, 还有里安娜在路上的见闻, 总算是哄得她忘了刚刚流泪的事情。
没过多久,里维斯和菲尔特也回来了, 他先是把安妮从脑海中交待的甜豆递给里安娜, 然后欲言又止地坐到了安妮身边。
安妮笑眯眯地喂里安娜吃甜豆,然后轻轻用肩膀撞了一下里维斯,笑着问:“给我买了什么礼物?”
“咳。”里维斯清了清嗓子, 在里安娜和菲尔特的目光注视下忍不住红了耳朵,“一会儿再给你看。”
“哦——就是不给我看的意思。”里安娜笑起来。
菲尔特露出笑脸:“反正我是看着他买的,我是已经知道了。”
眼看着里安娜又要闹起小孩子脾气,里维斯只好站起来:“那我们一起去看吧。”
“嗯?是不能拿过来的礼物吗?”里安娜更加好奇了。
里维斯没有回答,示意他们跟过来。
安妮跟着他,一起走出了修道院,然后穿过了金狮国王都繁华的街道,走到了城郊当初狮心骑士团家人们居住的一排红房子那儿。
里维斯似乎稍稍有些不安,好像还在担心自己的礼物会不会被喜欢。
“咳。”菲尔特面无表情地清了清嗓子催促他。
里维斯深吸一口气,指了指街角的一座红顶房子,低声说:“我在金狮国,买了一个我们的家。”
安妮愣了一下。
“哎呀哎呀。”里安娜忍不住笑起来,“这可真是个特别的礼物。”
开了个头,剩下的话就好说多了,里维斯带着他们走进去,红顶小屋和它的外表一样平平无奇,虽然有两层,但空间也并不充裕,看起来放不了多少东西就会变得挤挤攘攘的。
“虽然金狮国的王宫内总会有我们的房间,身为死神你也坐拥整个冥界,但我想……也许你也会愿意有个属于里维斯和安妮的家。”
虽然他也能买下王都内最豪华的庄园,但他想起当初来送徽章的时候,安妮看着这里房子的眼神,总觉得她或许会更喜欢这里。
“前面这片小院子也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可以在这里种些花,这样以后每天我都能为你送一朵花……安妮?”
里维斯说着说着,发现安妮好像从刚才开始就没什么声响了,她盯着屋内的陈设,似乎正在发呆。
被他这么一叫,才如梦初醒的抬起头,祂露出笑脸:“啊,我在考虑怎么装饰我们的小屋子!这里,就在这里最显眼的地方,我要把里维斯给我画的画挂起来!”
里维斯愣了一下,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安妮在说什么,他耳朵通红地抗议:“不,等等,安妮!”
“至少、至少挂进储藏室里……”
他追着安妮离开了房间,菲尔特扶着里安娜慢悠悠地走在后面。
里安娜露出满足的神色:“哎呀,真没想到握着一把年纪,居然还有机会参观后辈的新屋……这可真是让人高兴,总觉得现在就去世也毫无遗憾了呢。”
“真是的,您在说什么啊。”菲尔特面露无奈,“您还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那样可就得搬家了,不然又会被人叫做什么老怪物……”里安娜露出有些无奈的神色。
“不,现在也有新的说法了,您是——神眷者,死神的眷者,活得稍微久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里安娜哈哈笑起来。
“里安娜——”前面的安妮像个发现了新大陆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祂指着一个方向,“那里有卖糖球!戈伯特小时候带回来的过的那种!”
里安娜无奈地摇摇头:“看看我们的死神,还是个爱吃糖的孩子呢。”
她语气有些嗔怪,眼睛里却全是温柔的笑意。
……
告别了里安娜和菲尔特之后,安妮好奇地问里维斯:“你好像一直在看菲尔特,怎么了吗?”
里维斯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告诉祂:“菲尔特告诉我,他有了心仪的姑娘,但是我又担心这家伙会不会是心血来潮……”
安妮显然也不怎么信任菲尔特:“这家伙有些时候格外轻浮啊,之前还调戏幸运之神呢。”
“不,他虽然说话有些……咳,但如果不是真心的,他是不会特地告诉我的。”里维斯表情有些郑重,“我倒是劝了他,让他至少别在对方面前表现得那么轻浮。但是……”
“这家伙一紧张起来就会变得更加浮夸,总感觉让人放心不下。”
“告诉格林怎么样?让他帮忙看着。”安妮提议。
里维斯叹了口气:“如果告诉格林,那个老派的家伙估计就会直接邀请对方的父母商谈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了……偏偏尤莉卡出去游历大陆了,要是她还在就好了。”
“那么只能希望他自求多福了。”安妮也无奈地耸了耸肩,“别担心了,下次我们来的时候再问问他进度吧。”
里维斯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
里安娜一直留在了修道院。
送走了修道院一批又一批的孩子,看着他们有人成为名声大噪的冒险者,有人成为了不起的帝国骑士,也有人成了留下许多传说的游吟诗人。
她一点点苍老,一天里离开躺椅的时间越来越短,但她依然像个皱皱巴巴却根系发达的老树,顽强地活着。
但在菲尔特的关注下,也在她照顾的那些孩子的维护下,没有人称呼她为老怪物,所有人都说——
那是修道院的活化石,学识渊博又温柔善良的里安娜奶奶。
在里安娜几乎记不得自己多少岁的某个日子里,她像是有预感一般,宛如重回青春一般,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一个人走到了修道院里那颗大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