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一条蜿蜒千里的极光冲天而起,横亘整片天地。海面激起千层巨浪,几乎触及天穹,而天穹也在往一侧倒塌,滚滚乌云往海水中倾泻,海天相融成一片墨黑,只有那条极光是泾渭分明的界线。
下一瞬,这条极光从半空径直坠落,光芒逐渐暗淡,接触到海面的前一刻,化作一粒微小的白点,在水中摔出一朵同样微小的浪花。
少年被狠狠摔回海面,整个人蜷缩起来,尽量躲开劈落在周身的天劫。
这个时候,他还在留意海底的动静。
有微不可觉的崩裂声响起,像初春河面坚冰开裂,或是嫩芽破土,清脆而蕴势磅礴。
海底宫殿自中间出现一道裂隙,像一株被劈成两半的树,往两侧倾倒。
他一只手慢慢攥紧,骨节泛白,裂成两半的宫殿也随之一寸寸往回合拢。
海水轰隆作响,而海底只有屋檐上的白雪洒了一点,檐下的铃铛碰了三两下,平静得像是工匠在小心翼翼地修补精雕细琢的水晶。
少年每呼吸一下,便有无数利刃往肺腑中窜去,剧痛让他无从分心。
他眼底却有浅淡的笑意。
宫殿完好无损,她就不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
—
小圆球在经历了春夏秋三季后,定格在一个漫长的冬天。原本已经放晴的天空重新开始下雪,鹅毛似的,落在那行歪歪斜斜的脚印上。
等白梨发觉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殿门已经打不开了,只有胖鱼还在她身边游窜,似乎在哀求她不要出去。
门打不开,她便一扇扇窗户试过去,同样也是坚不可破。
他困起人来一如既往地不留半寸余地。
“阿梨?”
身后窗户的缝隙内,挤进几缕浓绿烟雾,玉光一闪,覆在窗户上的禁制自动消散,窗户后露出两条人影。
绫烟烟马不停蹄地找到玉灵,软磨硬泡靠着旧交情才求得一臂之力。看到少女毫发无损,她如释重负,隔着窗户朝白梨伸出手,“快跟我出来,我带你逃出去。”
白梨的目光却落在她另一只手里攥着的一枚玉色鳞片上。
绫烟烟解释:“这是玉灵前辈给我的,我方才就是靠着这枚鳞片潜入白浪海,打开这里的禁制。”
原来如此。
玉灵最讲究一物换一物,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让他随意进出鹤烟福地?他拿自己的逆鳞作交换,才能阻止玉灵插手此事。
可是这最后一枚象征着血脉的鳞片拱手送与别人,他该怎么回家?
“阿梨,快走吧!”绫烟烟在催促她“这里禁制修补得太快,单一枚鳞片撑不了多久。”
夏轩也焦急道:“白姐姐,别发呆了,快跟我们一起走吧!”
白梨对他们的催促充耳不闻,反而退回屋内,在床头找到了小圆球,小世界停止在冬天,不管下多大的雪,那行脚印始终清晰可见,似乎等另一个人回来,四季才会继续交替下去。
天际隐隐传来风雷之声,无数道剑光犹如拖曳着长尾的彗星,朝着海面坠来。
“是姜师兄带着剑宗的道友来了!”绫烟烟恨不得从窗户跳进去:“阿梨,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主角团带人大刀阔斧地杀进东域,那段围剿的剧情已经近在眼前。
胖鱼扭着尾巴往白梨怀里拱,蹭着她衣襟,似是在竭力挽留。白梨安抚似的摸了摸它,撑住窗檐跳了出去。
双脚落地的一刹那,她身后的宫殿似乎也有所察觉,玉阶墙壁迅速皲裂,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花瓣枯萎,海水凝滞不动,绡纱与明珠一瞬间光芒黯淡,游鱼吐出的气泡静止在半空,整片海底陷入一片永夜,像一只被抛弃的宠物,发出哀恸的呜咽。
这片暗夜上空,还交叠着一片乌云翻滚、雷电交加的天空,但这座洞天平静得像是被无所不摧的天劫遗忘了。
或者说,是被保护在一个小角落,所以她毫无所觉。
他把最重要的东西当做筹码,把最美好的东西留给她。
“师姐,夏师弟,找到人了吗?”
护送绫烟烟和夏轩的两个剑宗弟子走过来,见到白梨,两人立刻露出同情的神色,围着她问东问西。
“你就是丹鼎门的道友?你师父重阳真君到我们剑峰来寻你了,师姐为了找你还特意去了鹤烟福地。”
“听说这里时间流逝极慢,那你一定被困了很久,你没事吧?”
白梨没有反应。
两人见她呆滞着不说话,以为她被吓傻了,愈加义愤填膺:“他竟然用禁制把你关在这里,简直禽兽不如!你别怕,现在已经没事了。”
这一排紧闭的门窗,是为了把她困在一个安稳的小世界里,同时也是告诉别人,她是受害者,她与这些事没有半点关系,要责难要寻仇、要杀要剐都冲他这个始作俑者过来。
“你放心,姜师兄已经赶来东域了,这里就他一个人,根本无法与我们抗衡,我们会替你好好教训他的!”
两人还在替她声讨,绫烟烟突然伸手让他们住嘴。
于是四个人都看到,上一刻容色冷淡的少女,一瞬之间泪流满面。
“是我想跟他在一起。”
绫烟烟神色复杂,夏轩迷茫而震惊,其余两个剑宗弟子张大嘴愣在当场。
“是我想跟他在一起。”少女怀里抱着落满白雪的小圆球,肩头停着白鱼,说道:“我喜欢他,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不想让他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失踪人口回归
这章六千字从十号写到现在可还行
这半个月我过得像半年一样,痛并快乐着(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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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白玉京(三)
屹立在天地间的绘卷几乎已成一片空白, 只有右上方还残留着一角湛蓝的天空。
剑光如密集的箭簇,势如破竹地斩向绘卷,无一例外被悉数弹回, 剑光与绘卷相撞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天际, 震得所有人都后退一步。
普通的剑伤不了绘卷分毫,还别提上面还覆了一层刀枪不侵的禁制,更是让众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角湛蓝的天空被侵蚀为空白,他们头顶的天穹也如砚台侧斜,黑墨哗哗倒灌。
“师兄, 崔嵬山那边撑不住了!”负责传讯的弟子挤开人群:“山脉已经倒了一半, 山势也在不断变化, 我们自己人也受了重伤, 根本来不及救人。”
“我们剑峰怎么样?”
“剑峰……剑峰还没倒, 所以那些人都往剑峰逃,现在已经人满为患了。”
传讯弟子喘了口气, 接下来一句话,又让众人提心吊胆起来。
“可其他山头撑不住,连玉浮宫也遭受殃及,好几座道观成了断垣残壁,再这样下去,别说是崔嵬山, 连整个南方诸洲都在劫难逃。”
就算是领悟能力再怎么低下的人,都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少了这条赖以生存壮大的灵脉, 就好比釜底抽薪,宗门凋敝零落,秘境赤地千里, 温暖繁华的南方迟早会变得像东域这般荒蛮贫瘠。
先辈筚路蓝缕,所有的心血都将付之一炬。
众人一筹莫展,习惯性地一致看向姜别寒,似乎这个曾经的长鲸剑剑主、无比可靠的剑宗大师兄能像以往一样,一剑开云破月,在山穷水尽处劈斩出一条坦途来。
可姜别寒却像被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热情,有一瞬间竟也产生了像先生那样避世不出的念头。
先辈筚路蓝缕的心血?若是追本溯源,这到底该算是谁的心血?
他攥紧手中的剑,长鲸不复存在,现在拿着的只是一柄普通的剑,泯没在最平庸的剑冢中的剑。长鲸是断岳真人赠予他的仙剑,秉承着断岳真人的信念,于他来讲,像是一颗指引前路的启明星,遇事不决,问剑便是问心。
对长鲸而言,只有出剑与不出剑两种选择,对他而言,便只有善与恶两种观念。
可这世间,并不是非善即恶,也不是非恶即善。
“师兄,我们该怎么办?”有弟子忍不住开口询问:“再不毁掉溯世绘卷,我们剑峰也撑不了多久了。”
“听说逃难的人都往剑峰上挤,剑峰要是也倒了,那这些人便彻底没了活路。”
姜别寒仍是盯着手里的剑。没有长鲸剑那样的灵光,也不似长鲸剑那样无坚不摧,剑锋甚至卷了刃,像沙场中随败兵一同淹埋在黄沙下的残刃,诉说着无限的颓丧与凄怨。
再也没有一把剑,能像长鲸那样,随他意念微动,乖巧地蛰伏在身后,临危时伺机而出,踟蹰时当机立断。平心而论,哪一次绝处逢生,没有长鲸剑的协助?
难道真像那人所说,没了这把剑,他就什么都不是?
“我们剑修,一生唯有长剑相伴,仗剑而行,快意恩仇,遇不平,则出剑斩山岳,何须顾忌山上有云迷雾锁……最重要的,是赤子心。”
剑心。这两个字在他心头挂了太久,可其实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两个字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每一回遇上抉择的困境,似乎只要有长鲸剑在他身边——哪怕只有一缕剑光,就能让他无比安心。
他被“长鲸剑剑主”这个名号困得太久了,别人第一眼看到他,不是看到他本人,而是看到他背后剑匣中的剑。
真正能帮他做出抉择的,不是剑,不是他从前听的那些大道理,而是他自己。
没了这把剑,他才是他自己。
笼罩在心头的云雾被驱散了,他身侧有洪波涌起,手中遍体鳞伤的长剑绽放出绚烂光明。
仿佛一轮旭日初升,橙红色的璀璨光芒如潮水向两侧涌动,逼退了灌满天地的墨色,亮如白昼。
有人孜孜不倦地向善,也有人义无反顾地向恶,他现在来这里,不是为了分辨善恶,只是为了救人,那他就要把所有人都救下来。
丝丝缕缕的剑气,犹如雪白的蛛丝,向四面八方伸展,托起崔嵬山摇摇欲坠的山脚,又擦过奇峰险峻的山顶,绵延千里之远撑住灵脉。
山脉犹如悬崖勒马的马车,发出一声戛然而停的嘶鸣,整个世界于刹那间静止,再无惊涛骇浪声,也无天崩地裂的粉碎声。
姜别寒握紧长剑,心里却没有任何杀气。
他想起的是五人一路欢声笑语北上蒹葭渡的场景,他有些心酸,便闭上眼睛,不去看那灼烫的剑气,而是仔细聆听着剑气与风丝相缠的萧萧声。
同时在心中默念:他是来救人,不是来杀人的。
救人,不是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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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波涛渐息,最后一波天劫于同一时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