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西街街头挨着落虹街那头有位老者,当垆卖酒近二十年,李御史也在此买了近二十年的酒。这酒比不得玉酿琼浆,李御史亦并非贪杯之人,二十年亲自前来,更多是为了情怀。二人转过街角时李御史正坐在长凳上与卖酒的老者闲谈,余光瞥见苏木,正欲招呼她过去时又见到她身边的沈行在,方才还算和蔼的脸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
李御史在朝堂与沈行在不对盘之事苏木有所耳闻。两朝老臣,忠心耿耿,眼里容不得沙子,对沈行在这等权势遮天利欲熏心的奸臣深恶痛绝,是朝中为数不多敢当场指着沈行在鼻子骂的官员。
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问好,沈行在先抬步朝酒垆迈去。李御史看沈行在居然主动朝他走来,又惊又气,连眼睛都瞪大了,一副“我不想见到你你居然还要来惹我厌”的表情。
但到底官阶有别,李御史仍是不得不起身行礼。
同李御史问过好,苏木十分自觉地站在垆边看老者打酒,省得李御史被沈行在气坏了,脾气无处发,就近撒在她身上。
李御史气呼呼地瞪着面前丰神俊朗的男子。他一向看不起沈行在的为人,二人在朝中又站在对立的党派,政见相左乃是常事,是以矛盾丛生。
“侯爷何故将何生剔除在国子监名单之外!何生才品兼优,文采斐然,为人正直,便是在名单之内也该占得头名!侯爷将其剔除,未免不妥。”李御史极为气恼。
国子监一职有空缺,他推荐了自己的得意门生何生,自认何生各方面皆是佼佼者,他清楚官场水深,甚至违心地示意何生可以适时向沈行在示好,也好顺利拿下这个空缺,前两日却得知沈行在已将何生从候选者中移名,换上了自己举荐之人。
老人家生气时声音嚷得大,惹得苏木忍不住转头看。李御史的门生她也认得,的确是少有的才子,假以时日,可成大儒,就是性子过于直言不讳,喜恶全由心,无论面对的是谁。傅国公世子大婚那日就是他骂了她厚颜无耻。
沈行在微收着下颔,一贯的笑得云淡风轻,“李大人说笑了,官员任免由吏部决定,用人之事上李大人若有任何疑问,应该问吏部才对。”
李御史冷哼一声,“连吏部尚书都是你的走狗,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沈行在不甚赞同地摇头,“李大人慎言,北豊是陛下的北豊,你我皆是陛下的臣子,吏部尚书又怎会是本侯的人。”勾起一边唇角,继续道:“若是李大人举荐之人未能入选,应该反省反省是否是自己德不配位。”
“侯爷有何资格评价别人德不配位?”李御史斑白的胡子颤颤抖动,吓得沽酒的老者也偷偷摸摸地往那边看。
苏木丝毫不紧张,拖来一张胡凳坐在码成一排的酒坛前,“老人家,李大人惯常爱喝什么酒?”
老者认得苏木,不放心道:“郡主不去拦一拦吗?不拦一拦两位大人得吵起来了。”
“您放心,吵不起来。”苏木凑近泥封嗅酒香,指着其中一坛,“这是什么酒?闻着酒味不太浓,倒是挺甜的。”
毕竟李御史与沈行在她都还算了解,李御史的脾气虽然暴躁,但沈行在却不会与他吵起来。
沈行在点头,语气礼貌,举止儒雅,“李大人说的是。”
只会把李御史气死。
苏木抿着唇将笑忍住,论惹李御史生气,她与皇兄都还差点意思。
“你!你怎么如此,如此……”李御史指着他手抖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所以然。
上了年纪的老头,又是不爱动弹的弱书生,一动肝火,心口也抽抽的疼。
苏木担心李御史一把年纪当真被沈行在气出什么好歹,这才歇了看戏的心思,忙上前站在两人中间,眉眼弯弯劝着李御史,“李大人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郡主乃皇室宗人,怎么能与此等奸臣贼子厮混在一起!”李御史怒道,指着沈行在义愤填膺,“此人在我北豊为臣,是要毁了我北豊江山啊!”
苏木愣了一瞬,被沈行在拉至身后。
她只能看见沈行在宽阔的肩背,立得笔挺,像石镜山上风雪压不倒的松。沈行在的声音微微带着威胁的笑,“李大人如此诬蔑本侯,以下犯上,按北豊律法应该要杖罚三十以儆效尤。”
“你!”李御史的官阶虽比沈行在低,但为官多年,又受先帝之托教导永昭帝,在朝中德高望重,即便是一品大员也从未有人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威胁他。
沈行在的语气越发凉薄,“李大人博闻强识,想必应该也看过北豊律法。”
“荒唐!荒唐!”李御史捶胸顿足,直往后趔趄,吓得苏木忙上前扶住他。
刚站稳李御史便立刻甩开她,手指着沈行在,“我这把老骨头只要还在朝中一日,便誓与你这等小人不相两立!”李御史怒道,拂袖离去。
第33章 撞破
直到李御史消失在街巷拐角,苏木才转头看向沈行在,“李大人一把年纪了,你何苦这样气他,真气出了好歹,你的罪过便大了。”
沈行在微微偏头,余光瞥过对面茶楼二层雕花镂空的红漆窗,又恢复成一贯闲散的笑容,朗声吩咐身后的郭宫,“郭宫,将本侯库中那株千年人参送去给李大人补补身子。”
郭宫得了令,立刻去办。沈行在勾唇往侯府走,苏木还未及反应,已经被甩在他身后十余步,嘟囔了两句才追上去。
西街的主道此时空无一人,晦暗的天际掺着微薄的霞光,光亮甚至不及各宅各院的檐角下亮起的灯笼。
“你方才在茶楼上看见谁了?”苏木握着左手腕,交叠在一起的手随着迈动的步子一摇一晃。
沈行在止住步子,垂眼看着她,“你看见了?”
“你若说的是二楼的那个人,我没看见,”苏木勾着护腕的束带,“你若说的是你瞥过去的那一眼,那我看到了。”
沈行在惊异于她的观察入微,总能注意到身周的不同,熟练异常。
“一位同僚罢了。”沈行在显然不愿多说。苏木哦了一声,也不再多问,跟在他身侧。她的好奇心不重,想要追根究底的事情少之又少。出身使然,她身周多是参政之人,多少都有不可对外人语之事,她若十分好奇,那早就被好奇死了。
熹王府与靖远侯府在更安静的西街街尾,一条路很长,二人不说话,只能听见时起的风声。高门宅院,屋子太大,连热闹也传不出来。
苏木低着脑袋走路,故意落后两步,每一脚都踩在沈行在模糊的影子的头上。从附近的狭巷里忽然窜出一只黑猫,将苏木吓了一跳,立刻攥紧沈行在的袖子,跑到沈行在的前面。
看着苏木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沈行在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苏木没明白他为什么而笑。
沈行在遥遥指着在别人家门口石狮子脑袋顶上甩尾巴的黑猫,“你怕猫?”
“……”苏木倒是不怕猫,只是突然有东西窜出来让她有些猝不及防罢了,何况“我一个姑娘家,怕点猫猫狗狗怎么了?”
“没怎么,是该怕。”沈行在忍俊不禁,笑得极其放肆。
苏木面无表情地推开他。好歹大家刚刚才一起挨过李御史的骂,这人怎么还是一见她出糗便幸灾乐祸。
被人推开沈行在也不恼,走路时还是忍不住虚握着拳抵唇掩笑。苏木和他走了一段路,最后还是忍无可忍,丢下他,自己一人加快脚程先走,把人甩在身后。
***
四国比试关乎一国颜面,亦是永昭帝即位后北豊头一回举办的大型比试,朝中上下对此极为看重,以致一个月前便开始训练选□□的参试者。
此事交由靖远侯全权负责,训练的前一日,靖远侯在府上宴请几位负责四国比试的官员。
四国比试分为文试与武试,北豊参加文试的士子由翰林大学士负责,参加武试的武生则由锦衣卫指挥使负责。
日头不毒,前夜下过一阵雨后,这几日都颇为凉快。熹王府的池塘里新养了几尾漂亮的锦鲤,是前些日子沈行在派人送来的,据说是极珍稀的品种,熹王平日里养鱼遛鸟,是个中好手,很是喜欢。王府的池子是一眼活泉,锦鲤在喷涌的池水中,水光粼粼,金光凛凛,煞是好看。苏木不懂鱼,但想想也知沈行在不会平白送东西到熹王府。
送锦鲤来是怕她忘不了在国公府将傅凝推下水的事情吗?
池子离侯府的方向不远,苏木在亭中趴着栏杆喂鱼食,隐约听见侯府那边热闹异常。
“怎么那么热闹?”苏木特意将鱼食抛远了些,等锦鲤欢快地游向远处,又在近处撒了一把鱼食。
整治不了沈行在,捉弄捉弄他的鱼也是好的。
对于她这样幼稚的举动青簪已然见怪不怪,面无表情道:“靖远侯宴请了此次参加四国比试的所有参试者。”
苏木掰着指头仰着脸算,青簪忍不住出声提醒,“此次参试者统共七十八人。
“他还真是不知道低调二字是怎么写。”苏木抛鱼食抛得累了,双臂搭在栏杆上,将鱼食一颗一颗的往池子里扔,动作缓慢又懒散。
盯着锦鲤柔顺的鱼尾,苏木忽然叫了一声,吓得争食的锦鲤四下游散。她扶着栏杆支起上半身,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懊恼道:“我的鱼符好像忘在沈行在那儿了。”
鱼符可自证身份,唯北豊有品阶或是官阶者才有,一式两份,一份存在宫禁内,一份自己留着,见符如见人。鱼符于其他人作用不大,对苏木这样常去为人出头而惹怒了别人仇家的人却大有用处。那些人未必识字,却一定认得鱼符。
将手里的鱼食往池中撒干净,苏木拍了拍手,“我去找他拿。”
“今日侯府人多,您当心撞见人,若是撞见侯爷还好说,撞见其他大人可就说不清了。”青簪提醒道。
“我就去后院,让侯府管家帮我寻,寻到了马上回来。”苏木保证。
***
算命的可以不信,神僧可以不信,但青簪不得不信。近来青簪少开金口,以致苏木都忘了这是只与众不同的报喜鸟。
管家替苏木寻到鱼符后,沈行在宴请的人已经到了后院的不系之舟上。苏木若要再翻墙回去便一定要经过不系之舟,只好从大门出去,走到游廊的亭子时迎面撞见走进来的傅凝。
傅鸿在此次四国比试之列,也在沈行在宴请的名单之中。傅凝不在受邀之列,借寻自己兄长之名进了侯府。
侯府守卫知她是傅鸿之妹,大约也是觉得傅鸿有一举成名的能力,往常她来侯府都被拦在门外,此次却进入得异常顺利。
她初来侯府,进门便被恢弘的气势震慑住。傅国公图淡雅之名,国公府内的布置处处雅致又低调。往时傅凝也不觉如何,与侯府一比却有些寒酸。国公府不差,只是傅凝不成想,往日里嫌奇珍异宝太俗,但奇珍异宝随处可见时,是如此让人艳羡的气势。
她处处留心,小心翼翼,绕过游廊,见到苏木背着手悠悠的往外走。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路上见到几个侍女居然还能叫得出名字,显然是侯府常客。
傅凝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却也只一瞬,很快换上笑脸迎了上去。
“苏木,好巧啊。”
苏木左右环顾,冷淡道:“这里没有人,你也别演了,我看着累。”
傅凝的笑脸僵了一瞬,又微笑道:“你来侯府做什么?”
“玩啊,”苏木就是要气她,“我天天都来侯府寻沈行在玩,你不知道吗?”
傅凝攥着裙摆,咬牙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日日往男人府里跑可不太好吧。”
“你日日往人家未婚夫跟前凑又合适了?”苏木将沈行在常坐的那张红木圈椅拉开,往椅背上靠,“傅三小姐,这做人呢,不要太严于律人,宽于待己,好歹一视同仁总要做到吧。”
她坐在红木圈椅里,随意又散漫,与沈行在的举止有三分神似,若非熟悉,断不于相似至此。思及此傅凝将声音都抬高了些,“你自己名声不堪,又怎能怪我。”
“再好的名声也架不住傅三小姐跑到别人面前说我抄你文章撕你衣服打你侍女,日日说夜夜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谣言久了,便当了真了。”苏木叩着扶手,摸出浅浅的划痕,手指顿了顿,又摩挲着扶手,“五岁你砸了秦先生的花瓶,说是我砸的。六岁先帝要来查你我的书法功课,你那日将我的手踩伤,先帝夸你的字比我的好。九岁你抄了我要献给太皇太后的祝寿赋,反咬一口说我抄了你的文章。十一岁你明知我不会弹琴,却硬将我推到众目睽睽前,在我被众人奚落时说要替我救场,赢得满堂喝彩。十四岁跑到我的未婚夫面前说我嫉妒你,动手打你。你可真别闹了,我都后悔没能早几年就推你下水。”
苏木一条一条地将傅凝的栽赃列举,傅凝恼羞成怒,微笑也维持不住,“你名声如此,这些谣言只要在你身上便有人相信,这是你的问题。”
“确实,我的问题,我太过光明磊落,给了你得寸进尺的机会。”苏木捂住脸叹息了一声,“可你为什么要如此陷害我呢,我既然有问题,你等着我自食其果不好吗?陷害我还脏了你的手不是吗?”
傅凝忽然环视四周,游廊空无一人,只有廊底潺潺的水流声。她心下起疑,往后退了两步,“这附近是不是有人?你想害我?”
苏木无辜地摊开双手,“我只是将你做过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怎么能叫害你。说到底是你心虚,才觉得处处都是针对你的阴谋诡计。”
傅凝瞪着她,却打定主意不再与她说话,两相对峙,撑出一身气势。
气氛凝滞,傅凝站久了,腰腿渐渐发酸,却不愿先认输。
苏木将手指搭在唇上憋笑,故意往椅背上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还翘起了二郎腿。
她几番动作,如何舒适如何来,甚至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弯身趴在了桌上。
傅凝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司徒苏木!”
“傅三小姐当心隔墙有耳。”苏木枕着手臂微笑,“被人听见了,三小姐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名声便毁了。”
苏木犹爱用激将法,傅凝猜出这附近大约是没人的,忍无可忍,“你也不需如此得意,我若将你在侯府打我的事情传出去,你猜外面的人会信我还是信你?”
“又想陷害我?”苏木微一挑眉,扁了扁嘴,“你已借我成名,如今得偿所愿,为何仍不放过我?”
她变脸变得极快,傅凝忽然大骇,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依旧不见人影。
苏木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刹时眼眶通红,嘴唇动了动。傅凝看懂她无声的话,猛地抬头,靖远侯府最高的楼阁顶层,大开的轩窗里,站了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