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
永琮买完点心, 一回头,发现灵嘉仍然站在那儿,甜甜地朝自己笑, 不知为何, 心里泛起了浅浅的涟漪。这感觉十分陌生, 让他不知所措起来,甚至怔在了原地。
福隆安与和珅都有自己的差事,今儿他独自一人出了宫, 唯有暗七他们暗地里跟随;灵嘉带了白芍一个侍女,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永琮还愣着, 灵嘉恢复了笑盈盈的神色,几步上前,伸出手来晃了晃, “回神啦。”
“……”永琮猛地回过神来,耳朵悄悄红了,“啊, 哦。”
他怎么就出神了呢?
丢人。
灵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他方才是看自己看入神了吗?
两人肩并肩行着, 谁都没开口,像一副静默的画卷。
永琮张张嘴, 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急于打散尴尬的气氛, 灵光一闪, 飞快拆开了点心盒, 递到灵嘉面前, “给。你爱吃的桂花软糕。”
灵嘉抿了抿唇, 露出浅浅的小酒窝, 捏了一块塞进嘴里,面颊鼓鼓的,含糊不清道:“你刚刚想什么呢?”
眼见着气氛逐渐趋于正常,永琮松了一口气,扬唇一笑,“没什么,不过觉着你的衣裳好看,衬你。”
他说得真心实意,灵嘉的脸蛋更加红彤彤了。她咽下点心,嗫嚅了几句,正欲说话,忽然,永琮神色一变,飞快地拉着她就跑。
“白芍,跟上!”永琮不忘叮嘱灵嘉的侍女。
灵嘉慌张地跟着他跑,手上却传来温软的触感,她一心二用,低头一看,他居然牵了自己的手!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恍恍惚惚的,不知今夕何夕,等跑到了偏僻的地方,永琮方才放开相握的手,喘了一口气,严肃道:“有人跟踪我们。”
灵嘉大口大口地呼气,过了一会儿,呆呆地重复:“跟踪……跟踪?”
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顾不得牵手的事儿了,急急道:“怎么会被跟踪呢?他们还在追吗?”
“我早就甩开了他们。”永琮摇摇头,松缓了语气。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不知是哪家的小厮,穿着一样的短打,瞧着还有些武学底子。”
他越说,灵嘉的面色越白。
灵嘉喃喃道:“或许是额娘派来的下人……”
“是你府上的人?!”
永琮惊了一惊,连忙安抚她道,“别急,他们追不上来的。万一真的是你家的,回府后,若是夫人问起,你直说便好,就说……就说我是你结识的朋友,因为点心相熟,让她千万不要误会了去。”
朋友?
不要误会?
灵嘉的脸鼓了起来,内心酸酸涩涩的,连点心也不香了。
她喜欢艾聪,难道艾聪一分一毫也不喜欢她吗?
此时,她哪还记得什么跟踪的事?心心念念的就是永琮的话语。
墙根处,她拿了块糕点蹲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咬着,低头掩住了脸上的神情,直接提了另一个话题:“艾聪,我明年要进宫选秀了。”
“额娘请的嬷嬷就要进府,那时候,我就再也出不来,不能和你吃点心……更别提写信,嬷嬷都看着呢,额娘也不会允许的。”灵嘉顿了顿,小声道,“再见面,我可能就要嫁人了。”
她亲口说出的“嫁人”两字,让永琮心神大震,如晴天霹雳一般,劈在了他的心头。
他递到嘴边的点心掉了下去,手也直直地垂落。点心落在了泥地上,溅成一块一块的碎片,恰恰落在灵嘉的面前。
灵嘉倏然抬眸望向永琮,眼睛晶晶亮的,烫得永琮的心灼烧了起来。
“我……我……”永琮移开脸,结结巴巴地道,“你不能不出来……”
——也不能嫁给其他人。
他俊秀的面庞红成了一片,有焦急,也有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
太子说他与灵嘉相配的时候,永琮能够理直气壮地说出“给她选秀开后门”的话来;现在,灵嘉亲口说要嫁人,他却觉得心虚,不舒服,甚至是愤怒。
这究竟是为什么?
遮盖于心中的朦胧薄雾渐渐散去,埋藏了许久的答案呼之欲出。
差一点点,他就喊出了那一句——你嫁给我好了。
永琮不知道什么是恋爱,什么是喜欢,但此时,拨云见日之后,永琮直愣愣地想,他对灵嘉,竟然抱有那般的情感……
男女之情吗?
冲击太大,让他一时半会缓不过劲来。
灵嘉偷偷地看着他的神色,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呼出了一口气,眼眶差些红了。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的单相思,这就好,这就好。
哼,让你还不开窍!
永琮动了动唇,缓缓地低下头看她,渐渐回过了神。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披着的马甲,警铃大震,一股求生欲席卷心头,“灵嘉,我是……”
“嘘。”灵嘉揉了揉双眼,笑得眉眼弯弯,直起了身,心知要给艾聪适应的时间,竖起指头比在唇边,“你别说话。”
永琮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果然不说话了。
灵嘉一开口,他就把马甲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微微低下头去,耳廓红红的,心想,灵嘉真可爱啊。
“你想明白……之后,给我寄封信。”灵嘉同样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块,“我……一直等着你。”
到那时,她就告诉他家在何处,祖父姓甚名谁。
不管他门第如何,她嫁定了!
说罢,灵嘉拉着白芍就跑。
永琮怔怔地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片刻之后,点了点头,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
“皇阿玛,皇额娘。”夜幕降临,晚膳时分,永琮在宫外美美地吃了一顿,脚步轻快地来到了长春宫,乾隆与皇后恰恰在用膳。
“回来了。”乾隆瞥了永琮一眼,正欲教训他,结果愣了一愣,这小子怎么春风拂面的,遇上什么大好事了?
他与皇后互看了眼,继续用膳。
小七是个藏不住话的……
永琮确实藏不住话。
他做好心里建设之后,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道:“我有心上人了。”
霎那间,满宫寂静。
“啪嗒”“啪嗒”两声,乾隆和皇后的筷子齐齐地落在了桌上。
吴书来张大了嘴,梁双喜瞪大了眼,一旁侍候的宫人们一副见了鬼般的模样。
永琮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不等他们问话,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她叫灵嘉,灵均的灵,嘉言的嘉,和我一样爱吃点心。我们在江南的时候见过一面,后来她回了京城,买点心的时候,又碰见了……”
“不过,我只知她的名字,不知晓她的姓氏,还有家世。”永琮一股脑地倾诉了出来,眼眸出奇的亮,“劳烦皇阿玛皇额娘替我查上一查……”
从前,他从没考虑过让暗七跟着灵嘉,看她回的是哪家府邸。这是小姑娘的隐私,他不能当一个小人,利用粘杆处这个“作弊器”。
但现在不同了。
他已经决定要迎娶灵嘉当他的福晋,自然要坦诚相待,脱下“艾聪”这个马甲。
脱马甲的方式,他都想好了!
他可以求二嫂主持一场赏花宴,现下是初冬,赏梅最佳。让二嫂派人给灵嘉递一张帖子,递到她的府上去,到时候见了面,坦诚了身份,灵嘉想打就打,想揍就揍,他不会有半分反抗。
永琮美滋滋地想,寄信,还是太不保险了一些。
他得亲口承认喜欢她!
……
乾隆与皇后面面相觑,片刻后,乾隆压住怒火,沉声道:“吴书来,拿鸡毛掸子来。”
皇后揉了揉眉心,捂住胸口,“替本宫也拿上一根……”
永琮笑容不见,大惊失色道:“我已经十六了!”
“十六?”乾隆呵呵冷笑,怒斥道,“二十六也该打!你要气死朕和你额娘吗?!好啊你,偷溜出宫找人家小姑娘,还瞒着我们那么久,真是……真是……”
乾隆卡壳了,皇后冷冷地接上一句,“无法无天!”
“对,对,无法无天。暗七,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朕说明白了……”乾隆气得手都在抖。
永琮还是没躲过混合双打的劫难。
他欲哭无泪,被打得满宫殿乱窜,“皇阿玛饶命,皇额娘饶命!”
暗七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唏嘘良久,决心帮主子美化美化找媳妇的过程,少挨些打也是好的。
*
长春宫鸡飞狗跳,英勇公府却是阴霾重重。
阿桂哆嗦着唇,指着直挺挺跪着的灵嘉:“你……你……你要气死玛法吗?!”
半年来,他头一次回府,却得知了灵嘉有心上人的事儿,不亚于晴天霹雳。
夫人和大儿媳还想瞒着他呢,谁知阿桂的亲信恰恰听见了院子里小厮间的对话,正逢他回府,就告诉了他。
“哪家的臭小子?老夫拿刀去劈了他!”阿桂喘着粗气,声如洪钟。
老夫人连忙给他顺气,给大夫人使了个眼色。
索绰罗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不过想了解一番灵嘉的心上人是何模样,秉性如何,怎么就被公爹发现了呢?
“您万万别生气,福贵都与儿媳说了,那位少爷,容貌气度皆是上等,对灵嘉也是珍惜的……”索绰罗氏说罢,上前几步扬起巴掌,装作要打灵嘉的模样,“你啊你,都那么大了,也不知道避讳!”
阿桂还在气头上,却连忙阻止了她,“放下,放下。”
灵嘉垂着头,一语不发,听到额娘对艾聪的评价,心头有些甜,又有些欣喜。
阿桂指着灵嘉,终究是心疼自个的孙女,长长地叹了口气,“起来,别跪着了。”
“玛法,是灵嘉的过错,求您原谅。”灵嘉依旧跪着,坚定道,“……他长得好,人也好,还有能力,不怪孙女喜欢上他。”
说到这个,阿桂更怒了,拍桌子骂道:“长得好先不说,他有靖郡王那般才能无双?他的身世能与靖郡王相论?玛法盼着你成为七福晋!那才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好夫婿,你那心上人,拿什么和郡王比?!”
“玛法!”灵嘉猛地抬头,“这怎么能比呢?您觉得靖郡王好,可我觉得艾聪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你……”阿桂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好,好,玛法说不过你。”
阿桂吩咐了几句,灵嘉被强制搀扶了起来,坐在了软凳上。
“你说他叫艾聪?是哪家的儿郎?”阿桂平复下心绪之后,心平气和地问。
灵嘉沉默了一会,小声道:“不出几日,我便会知晓。”
阿桂又要被气着了。
“他连身份都不愿意告诉你,你就给了一颗真心?殊不知是为了找到乘凉的大树,借着英勇公府的名头,好一步登天……”
“孙女也没有告诉他,我是英勇公府的姑娘。”灵嘉反驳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在富察大人的射声营里当差,前途无量,出征沙俄的时候,他也去了,还立下了大功劳!”
阿桂一愣,语气缓和了些许,“射声营?”
能进射声营,艾聪倒是有真本事。
老夫人见缝插针,赶忙打圆场,“都说了是少年俊杰,说不定你率军出征的时候,也是见过人家的。”
阿桂捋了捋短须,像是妥协了,“过几日,我去问问春和。艾聪在他手底下当差,若是他人真的不错……”
灵嘉一喜,露出了小酒窝,软声道:“谢谢玛法。”
阿桂板着脸点点头,转身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瑟。
独自坐在书房里,想来想去,他还是气不过。
七阿哥,靖郡王,多好的夫婿人选,还不把艾聪给撵了九条街去?
由于不甘心作祟,还有和孙女赌气的成分在,阿桂想让灵嘉后悔。
还有,见过了靖郡王之后,或许还有那么半分可能性,能让她回心转意……
这几日他极为清闲,万岁爷特意给了恩典,不必去军营点卯了。下了朝之后,他都待在府中,不正是邀请靖郡王前来的好时机?
明日早朝过后,便邀靖郡王前来,指点指点他的小孙子。到那时,借机请郡王展示一番百步穿杨的箭术……
阿桂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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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永琮被热情的阿桂拉着,一身绛红色的郡王蟒袍都来不及换,下了朝之后,便来了英勇公府。
四五个十多岁的少年排成一排,长得有几分相像,经阿桂介绍,这些都是老二的嫡子。
“他们的阿玛远在西南,老夫便留他们在京城练武。”阿桂笑呵呵地道,“老大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子十七了,在春和的射声营里……”
至于唯一的孙女,阿桂却没有多说。
永琮恍然,满含笑意地点点头,阿桂越看他越是喜欢,内心不禁扼腕。
很快,他就收拾好了情绪,叫人递来一把做工精致的大弓,叮嘱了几个孙子,好好地跟着郡王学上一学。
永琮摆摆手,与他们聊了几句,态度分外亲和,几位少爷渐渐放松,气氛也渐渐热烈了起来。
演武场外,灵嘉轻快地走来,对白芍笑道:“我倒要看看,玛法的箭术是不是又进步了……”
说话间,灵嘉听到了阵阵喝彩声,“郡王好准头!”
郡王?哪个郡王?
她好奇地朝里望去,下一瞬,蓦然睁大了眼。
永琮率先射出一箭,正中靶心。喝彩声传来,他充耳不闻,继续拉开大弓,半眯着眼,俊秀的面庞一片冷肃。
冷风吹起他绛红色的蟒袍,“咻”的一声,箭心不偏不倚,穿过了正中红心的上一支,牢牢地钉在了靶子上。
“好!靖郡王少年英才,老夫佩服!”阿桂朗声大笑,永琮弯了弯眼睛,说了句过奖。
“靖郡王……”灵嘉怔在了原地,白芍惊骇地软了身子。
永琮耳朵一动,蓦地转头望去——
“砰”的一声,大弓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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