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章
阴雨天气,使馆的金色大钟时针即将指向九,太阳还未出现。让娜站在大厅白色大理石砖中央,她身侧是匆匆而过的人们和没有一扇窗的挂满壁灯的墙壁,她身后是安保严密的正门,装有非突发情况不会落下的金属门,她目视前方,望着头顶的钟,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沉肃的氛围中。
脚边地砖映出富酬的影子,她让自己笑起来:“好多天不见,你这是从哪回来了?”
“d01世界。”
富酬顺她方才的视线看过去,距离整点还有十分钟。
“你比我都来去自如,我申请都得十天半个月。去干嘛了?”
“查旧案。”
“查到什么了?”
“当年那案子继原告清水夫妇死亡,案件的被告和法官相继遇害后清水佑也失踪了。有传闻说早在之前他做了变性手术,我没有查到相关记录。”
“也许是他销毁了。”
富酬转向笑意淡去的让娜。
“你体检开的药是雌激素。”
“你那时抱我是在测量我的肩宽。”
“收手吧。”
让娜不以为然的耸肩。
“你觉不觉得这个案子很有意思?两个受害者都是男性。”
富酬不做声。
“好多犯罪片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男性,探案的是男性,正义一方和邪恶一方强强对决,然后被杀的是女性,失踪的是女性,做人质的是女性,仅作为祭品和符号点缀在里面,倒好像我们只有这个能耐了。”她棕色的眼珠盯着大钟滑向最高点的分针说,“然而有人也就自甘做一个没有深刻的追求,没有思想和自我,外表光艳内里空洞的东西。只要享乐,不要劳作;只要甜蜜,不要痛苦;只要表层的愤怒,不要深层的哀思,耽溺于原始感官享受,由不过大脑的情绪主宰全部,人那样肤浅的活一辈子没关系吗?那还算是在活着吗?这种人类的存在是不是证明了,时至今日耶稣对世界的救赎彻底宣告失败?肤浅和愚蠢是一种平庸之恶,那构筑起什么华丽、什么人上人、什么上流社会的,全都是名为虚荣的原罪。”
早九点整,使馆建筑上部传来巨响,伴随一阵如地震般的恐怖摇撼,带有浮雕的漂亮棚顶抖震沙石。
让娜掸去肩上的灰,抱怨道:“难道杉木没看到我留给他的剪刀么,我都告诉过他炸弹是由钢丝触发的了。”
爆炸余波造成的电路错误致使金属大门徐徐压下,原本从容的人们发出惊慌刺耳的尖叫,乱如囚鼠。
她向逃生通道走打算去楼上,富酬逆着涌向大门的人潮紧跟她。
事发地的四楼一片狼藉,以杉木办公室位置为中心点,上下楼层几近洞穿,三分钟前光洁如镜的地面此刻钢筋水泥裸露在外,墙壁焦黑混杂着焦糊的人体组织,窗玻璃残破不已,外面的天阴着,不肯下雨。
让娜四处搜寻,终于看到有着杉木纯银袖扣的衬衫碎片,她回头问富酬。
“还劝我收手吗?”
“我不是因为我或者其他什么人喜欢高尚而要求你转性,我不会这么做,我亦非善类。”
“我看你为死去的友人殚精竭虑,怎么又不是善类了?”
如果这时候有人看到他们,大概会以为这是两个找错闲谈地方的人。
“前段时间的国安案子,你听说过吧。”
“嗯。”
“我向军方和须王环之流的立场对立者出卖盟友换取当事人减刑,安藤自杀荒川入狱都是我造成的。”
“案子的被告量刑根本没轻。”
“他们也没在监狱里,除了奥田,其他人都签了秘密协议回家了。”
“什么不是善类,你这不很高尚吗?”让娜不吝赞扬,“至少符合唯善良意志论……你不觉得?”
康德的唯善良意志论认为一件事情的道德价值在于行为者的善良意志,只要你有好的意图,你就是正确的。然而行动原则和普遍目的不符,也许就会以至高的善,做出巨大的恶。
听她提起善良意志,富酬才发现她竟熟读美惠的书。
“你的确杀了右京,在他的手机里留下书中的话,你从报纸上看到我的那天就想折磨我。”富酬突然理解了,“但你拿走书的初衷,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警察,你是为美惠的文字,为美惠本身。”可是他还有不解,“忍足案和抓捕渡边你都积极帮忙,作为主犯真凶,为何这么热心?”
让娜目光沉郁的望着废墟中闪光的银袖扣。
“其实我挺惊讶右京遇害后你的反应。你有没有后悔让右京负责我,自己执意负责美惠,如果按照约定的计划一切肯定大不一样。”
“你觉得西西弗斯后悔吗?”富酬反问,“他是谨慎有智慧的人,不会不知道毁约的后果,就像俄尔普斯不该回头,可事实是他回头了,以永别为代价看他的爱人。”
就算让他们重新选择,做过的事依旧会再做一遍,偶然兴起的念头会再次闪过脑海,无知无觉又后知后觉的达成相同的结局,和解的和解,不和解的不和解,爱人坠入冥界,巨石滚下山巅,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生欲和爱欲,我们终生徘徊于二者之间。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永无解脱之日。
让娜长出一口气,眉睫颤动,忧愁严肃的样子尤其像她。
“为什么整形成美惠的样子?”
“早见美惠一个那么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你就没怀疑过,”让娜走近,冰凉的双手触摸富酬的脸,引他不得不看自己的面庞,“她为什么选择跳电车这种耽误交通的自杀方法?”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是被人推下去的。
“轧死她的那班电车,我当时在上面,所有人都在看手机,列车长在打瞌睡,只有我看到了。
“推她的人是儿玉光。”
如果美惠没有烧掉她的遗书,人们就会通过它知道,她于日出时在家里写的它,并且遗书的内容里明确提过绳子,如果她死,她会选择上吊,而不是早五点的日头升起四个小时后去跳电车。
她像以往经历绝望那样起了自杀念头,写了遗书,又像以往那样后悔,烧了遗书。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她留下了把文字交付给富酬的那页,然后她装作一切无事的想坐电车去法院找富酬。
在与命运和死亡的掰手腕中她没有输,只是小小的沮丧了一下,可是它们做弊,找了个帮手。
报复?嫉妒?儿玉的动机不清楚,事到如今也没人能去考证。
“如你所闻,我装作没看见,为什么?可能我太想合群,车上的人都没看到,怎么就让我看见了?我那么想和他们一样,以致我都痛恨她在我抬头那个时刻被推下去。
“很遗憾,我是在经历那些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人的认同便是一种最虚无不实用的东西。但说真的,我看不起她。”
她的话还是冒犯到富酬了,让娜识相的放下手并后退,然而继续说。
“她的委曲求全,她的自我阉割,一度对世界无理由妥协的软弱,一个受过男人侮辱与损害的女人被另一个受过男人侮辱与损害的女人残杀,这难道还不够可悲吗?”
她眉眼下压,首次展露她那被深刻痛楚激起的恨意。
“所以我用她的脸提醒自己——保持愤怒。”
富酬迈进一步:“那这整件事跟右京有什么关系?”
“他和你沆瀣一气!我一开始就怀疑儿玉杀她是受你指示,去了指控你谋杀她的庭审,发现了旁听席的七濑恋,通过她接近了儿玉,得知了我妹妹死前最后见到的居然是你,你擅自给奈奈子转院,利用她的善良,利用她的病!”让娜歇斯底起来,高声逼问,“她真的是病死?你帮我们打官司是出于情义?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即使真相在她眼下,她也不愿相信,澄清被人有意忽视的真相是无意义的。
“你怎么想我无所谓,但右京,他是你我无法想象的义人。”
“就算他是上帝,是正义的化身!你们给我的正义,你们自作聪明给我的所谓正义,就是让我失去一切吗?那场官司我是诬告,没报案的那些都是真的,我牺牲自己的名誉为他们出头,可是后来他疏通了一下,在杉木的帮助下很快就出来了……”说到无法释怀的过去,她反而镇定了下来,“没人理解我,没人帮我,我父母被他设计破产负债,跳楼了。”
她内心深处不是一点没意识到自己受仇恨支配到了行事毫无逻辑的地步,意识到了又怎样?什么都改变不了,生活早已是一片废墟,不如投入情绪的烈焰。
“正义虽然会迟到,但是不会缺席……”她以俯视和鄙薄的态度说,“那它迟到的时候在哪?是去作恶了吧。”
她让富酬记起了一个人,神宫寺成美,被人毁灭,于是出卖身体和灵魂,去毁灭他人,给过去打上死结,唾弃未来,他自己曾经又何尝不是如此。
富酬终于忍不住叹息。
为何人会面临这样的境地,作的恶没有找上门,行的善都成了孽。
那个变化多端的恶魔真的是神吧,他实在想象不出,行走于世却不沾因果是怎样一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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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犹大俯伏在耶稣脚前,承认他是上帝的儿子,并恳求他拯救自己。救主没有谴责这个出卖他的人,没有说一句定他罪的话。耶稣只是哀怜地望着犹大说:我为此时来到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