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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一)

    皇家的中元祭祀,算是一年内颇为隆重的事儿,后宫内但凡能叫得上名儿的公子都坐车辇随圣人摆驾玄都观,叩拜先祖与八方神仙,看身披奢华道服的伎人扮作天宫神仙纵情歌舞。
    唯有夏文宣以卧病在床为由留在寝殿。
    他苦药顿顿不落,身子却不见好,依太医的话说是先拿几味药压住邪气,才能考虑治病的法子。陆重霜期间来过几回,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夏文宣见了于心不忍,他晓得妻主忙着在前朝与阿娘一起处理于家,抽不出空来寻他,难得来用夜食,见了面,又要为他的病分神。平日最忙的后宫事宜,暂移长庚与沉怀南二人处理,再加他病因不明,万万不能侍寝。
    夏文宣一时觉得自己毫无用处,便让陆重霜不必来陪他,他能照顾好自己。
    听他如此劝,她也渐渐不来了。
    夏文宣笑自己是求仁得仁。
    “帝君可在?”葶花撩起帘幕。
    她手提一个錾花鸳鸯纹的金食盒,迈着碎步径直走入寝殿,朝绣塌上的夏文宣行礼。
    夏文宣给了个眼神,命殿内的侍从快给葶花搬矮凳来坐。
    “昨夜陛下用夜食,尝到这碗冷蟾儿羹,便命婢子今朝午时叫厨房再做一份,给帝君送来。”葶花说着,把食盒顺带着交给送矮凳的侍从。
    “青娘……近来可好?”夏文宣沉默片刻,终究忍不住问。
    “陛下凤体安康,只是近些日子忙于朝政,不免操劳。”葶花答。“帝君身子可好些了?圣人一直记挂着您,特意托我来问问。”
    夏文宣眼神掠过葶花那张恭顺严明的脸,勉强笑起来:“好多了。”
    葶花看在眼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段日子待在卧房休养,不知怎得,突然想起青娘出征前,也是住在后宫的。可惜青娘鲜少与我谈起幼时的事,留我一人瞎想。”夏文宣开口,故意转了话题,免得对面人多想,到陆重霜面前说了惹她忧心的话。“葶花,你什么时候到青娘身边作女官的?”
    “婢子刚到陛下身边做事,约莫是在鸾和十四年。”葶花笑了笑,声音渐低。“说出来不怕帝君笑话……婢子当年本想去九霄公子殿里做事,却因为没给嬷嬷塞足好处,被打发到了陛下身边,不曾想一待便待到如今。”
    夏文宣有些好奇,便问葶花:“为何要去九霄殿内?难不成他那里的俸禄比别处的要多?”
    葶花摇摇头,垂眸道:“帝君若不嫌婢子口拙——”
    夏文宣截住她的谦辞,“但说无妨。”
    “帝君有所不知,女官与内侍不同,女官的俸禄统一由内务凭职位发放,并没有哪一宫的女官俸禄更多的说法,这是老祖宗订下的规矩。不过,殿中省那么多人,总归有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在,再加各殿的主子性格不同,新入职的女官才会给嬷嬷塞钱财,求一个好去处。”葶花娓娓道来。“彼时最好的去处是吴王殿内,她有九霄公子撑腰,待女官也温和,不似先太女那般跋扈。最差是被指派到那些没有封号的皇女身边,与十来个人挤一间屋,还要看六尚局的脸色。”
    夏文宣默默听。
    “被派到陛下身边不算坏,虽然整个皇宫都知道如月公子的传闻,但圣上毕竟是晋王,有封地税收,等几年及笄,自会远离长安,出镇地方。婢子心想,哄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有什么难,便先去拜见泠公子,再去见了圣上。”
    夏文宣不自觉扬起唇角,想象起十来岁的陆重霜被女官牵着哄究竟是什么情形。
    “然后呢?”他问。
    “然后发现圣上与婢子想得全然不同。”葶花低头一笑,又缓慢地将眉头稍稍拧起。“圣人……很小就知道自己不受宠。若单单是不受宠,也便算了,太上皇子嗣众多,后宫里没封地的皇子皇女有好几个。可她两岁就被宣封晋王,泠公子在私下也偷偷说,自古晋王就是要搏皇位的,譬如司马家就出了叁位晋王作皇帝。”
    “青娘一定很不甘心。”
    “是啊,所以圣人……会很在乎属于自己的东西。”葶花望向夏文宣,轻声道。“太上皇在位时,后宫其实很乱,尤其尚服局与尚食局,最不缺看人下菜碟的家伙。人一旦贪起来,什么都贪,连鲜鱼都敢换作死鱼。我们也没法争,怕她们给小鞋穿,一来二去,闹得日子更难过。”
    夏文宣叹了口气。
    他作为夏鸢的独生子,从小到大,府里最好的东西都先拿给他过目,他挑完,才轮到旁系的少年郎去选,从未尝过被底下人故意苛待的滋味。
    “帝君,圣人不比太女……啊,先太女。”葶花一时口误。“以婢子的身份说这话,着实有些逾规越矩。不过婢子还是想多嘴一句,自婢子跟着圣人起,除去照看圣上的泠公子,您便是她最放在心上的男子。圣人承蒙上苍庇佑活到今日,着实吃了不少苦。有时脾气不好,还望帝君能多顺着圣人,不论说什么、做什么,总归有她的理由。”
    “青娘没有不好,在我眼里她都是好的,”夏文宣话到半途,嗓音顿了一顿,又微微笑着说,“何况我是她的正君,若连我都不与她一条心,还能指望下面那些侍从对她好?”
    “帝君说得是。”葶花欠了欠身子。
    有人在这时挑起了防风的幕帘。
    “宫令大人,宫令大人!”拨开青纱帐的是葶花手底下的女婢,她探进半个身子,见帝君与宫令,急忙俯身朝二人行礼,
    “出什么事了,”葶花皱眉。
    来人目光扫过夏文宣,叁步迈到葶花身侧,伏在她耳畔嘀咕了几句。
    葶花脸色稍变,起身冲夏文宣行礼告辞。
    她转身,一把攥住身侧女婢的手腕,匆匆拽到殿外,压低声音道:“幸好陛下防了一手,这才没出事。你即刻派人去玄都观,就说网里捉到雀儿了。”
    殿内夏文宣见状,稍一思忖,无声地朝仆役挥了挥手,给了个眼神,示意他偷偷跟上去看是发生什么事。
    方才接食盒的男侍端回一碗冷蟾儿羹,奶白的汤盛在素色莲瓣小碗,撒了几缕新切的葱丝。
    夏文宣接过,尝了口冷汤,想起葶花刚才说的那句——圣人很在乎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他呢?
    他属于青娘吗?
    夏文宣默默想着,搁下碗,从衣袖内取出一团扎得严实的绢帛。葶花来之前,夏文宣派心腹趁今日后宫男眷出行,混入骆子实寝殿探查。宫内人不多,一大部分还是夏鸢特意送来的,会对夏文宣动歪心的外人掰指能数。结果探查的小侍在骆子实寝殿见到了类似于夏文宣床畔悬挂的香囊,便拆开取了一点香料,拿绢布裹着回来了。
    他望着愣了一会儿,轻声叫心腹进来,让他把这东西私下送出宫交给母亲。
    中元节祭祀所在的玄都观位于崇业坊内,隔朱雀大街与兴善寺相望,其内栽有桃树万千,每逢四月桃花盛开,游人如织。可惜此时并非赏桃花的好时节,车辇自桃花林过,唯有郁郁苍苍的枝叶交错掩映。
    跟随皇帝祭祀是一件既荣耀又辛苦的事。
    荣耀自不必说,毕竟圣人赏一卷白纸都要小心翼翼捧回家裱起来以示光宗耀祖,若有幸跟随天子前往泰山封禅,于仕人而言,简直是祖坟冒青烟,此生死而无憾。至于辛苦,是因为仪式繁琐,尤其对于年逾古稀的老官而言,要跪、要拜,还要舞,挺费腿脚的。
    待到祭拜叁清祖师结束,沉念安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可算能安心坐下来看歌舞。
    要知道,这几日朝中官员因女帝那一句“既有之,不可隐”辗转反侧,生怕下一个获罪入狱的便是自己。长安城内的京官,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要被贬官出京的也大多拿到了自己的调动令,等着任期结束收拾铺盖去地方。
    一时间,内庭决议多如雪。
    沉念安明白夏鸢是铁了心要一举铲除于家,大家族斗法没她发话的余地,只得领着门下一干人跟着陆重霜作决断。
    圣人与夏鸢、于雁璃等人先一步前去观看祝祷。沉念安稍迟一步,正要随引路的女婢前往道场落座,突得,打暗门来了个道姑打扮的少女上前请安,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封信笺。
    说来巧,沉念安初入仕途,为打通人脉,便是借住于此,由上一任玄都观观主引荐给当时的谏议大夫。
    见道姑递信笺,沉念安还以为是下头哪位不得志的才女私下送的拜帖,展开一瞧,眼皮直跳。
    夏宰相次月或托病不朝,或离京探女,请您做好准备。
    落款为:左补阙沉半烟之子陆沉氏。
    她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将信笺塞进衣袖,朝道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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