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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神情口吻都极为真诚,没有半点诓骗痕迹,令约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宽心不少,甚至有心情默默接一句嘴:不,你认得,只是我不能教你省得。
    殊不知,她这点好心情落到霍沉眼里又变了味,害他越发膨胀得厉害。
    ***
    篁桶煮料至今,已有十日之久,煮料期间大火从未中断过,唯有闷料时歇上三两日,故而不等人走近,就能感知到山脚下热气烘来。
    令约不去那头,只带着某个引人注目的尾巴停在漂塘边,伸出手里的浅绿兔子指了指最南边的篁桶:“你瞧。”
    方方正正的“小石屋”上,两个年轻人正跑着圈儿。
    “这是在做甚么?”
    “昨日新放的料,需踩实了再煮。”
    最南边的篁桶是最初放料、煮料的那只,昨日一早,第一批熟料就出了篁,到下午便陆陆续续摆进新的灰竹料。
    她收回兔子,继续带他穿过漂塘,拐到厂房内侧。
    厂房东西而列,说是内侧,实则是指厂房以南,此处山溪西流到东,到厂房最东端时便与北面来的清溪汇合,合成一股再往南行,出城即注入宛水之中。
    山溪不宽,从北岸到南岸只搭了架简陋的木质小平桥,走过腌料用的灰釜便到小桥前,两人一前一后地到了对岸。
    南岸边孤零零坐落着两间厂房,除此外还有几方池塘,与漂塘大同小异,唤作漾滩,用来漂洗煮过的熟料。
    设在溪边,引水、排水一概便宜,昨日出篁的嫩料便浸在漾滩中,此时塘边四人正忙于换水。
    石灰腌过的嫩料,经大火煮闷数日,变成玉黄色,如此抛进漾滩是为洗净残余灰浆,漂去石灰苦汁,否则便容易蚀破皮肤。
    漂洗有道,讲究多跌多浇,这样才能内外兼顾洗得干净,故而白日里需人守在滩边不住翻料,到夜间休息时则引流进滩,缓慢冲洗,翌日又换清水接着翻滩,直到灰浆洗净,水质彻底清爽为止。
    约莫,需个七八日。
    绕过两间厂屋,便见屋后整整齐齐的两排树,霍沉扫了眼,问道:“树是你们种的?”
    “算不得,山上挖下来养着罢了。”
    说话间令约走去屋后的竹棚下,靠墙处堆了两张方桌与诸多杂物,霍沉探究似的盯着她,看她放下狗尾草兔子,在众多杂物中捣鼓出一个巴掌大的药罐来,再鼓捣鼓捣,又找到个旧竹篮,最后蹲身从桌底抱出个小石臼。
    霍沉:“……”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令约搁稳石臼,拍了拍沾上灰的手,转脸露出副有求于人的神情,但看某人衣冠齐楚,瞬间又打消了念想。
    欲言又止的样子引得霍沉挑了挑眉,主动做声:“需要我帮忙?”
    “也不是非帮不可,”她边说边拿起旧竹篮,坦言道,“只是我要去摘‘搓手叶’,想找个人先洗好药罐儿跟石臼……”
    霍沉明白了,正想应下却听她话锋一转:“可你看起来不像是做这个的,还是在这儿歇着罢。”
    “不。”本是替他着想的话,霍沉却不乐意听,僵着声反驳,“没什么做不得的,乐意效劳。”
    他坚定走到桌边,拿起药罐儿垒到石臼里,令约看得一笑,很快,在他转身前收敛好笑意,面色如常地指了指漾滩上游,不客气地指使道:“去上头洗,底下有灰浆。”
    霍沉听命,远征前竟近似腼腆地与她弯了弯唇角,以至于令约再望向他颀长的背影时,觉得这人更像是个抱着碗碟去洗的壮媳妇。
    “……”
    她猛的晃晃脑袋,甩掉这个可怕的念想,转身去摘“搓手叶”。
    “搓手叶”是纸农们的叫法,熟料出篁时极易腌破人手,“搓手叶”便是先人们在山上找到的护手法子——顾名思义,是要将叶片放在手心里搓揉,嫩头叶的叶汁覆上皮肤,干后变成保护层,再涂抹上菜油,便能维系一个时辰不伤手。
    另有一排漆树,摘取嫩叶捣成汁药,紧要时候能封到伤口上止血。
    她今早忙活的正是这两样,不过“搓手叶”摘来后无需处理,用清水冲去叶片上的灰尘即可,只有漆树汁需捣好存进药罐儿里……倒都不难。
    非但不难,甚至还记挂着某位养尊处优的少爷,不时偏头看上眼。
    他那头似乎引起不小动静,放眼望去,漾滩边翻料的纸农无不把头转得和她一样,就连溪流对岸的腌料师傅都不加遮掩地看向他。
    嗯……
    早知如此,还是该她自个儿去的。
    ***
    竹棚外艳阳高照,人声远远传来棚下,大都含糊不清。霍沉坐在条凳上,只手撑着下颌看桌对面的人捣叶汁。
    少女的手纤细而白皙,全然不像做惯粗活的人,他看着看着,凤眸中竟郁结起些许愁绪。
    看来,往后还是得想些法子碍碍她的事。每次见她,不是在忙,就是在去忙的路上,像是一刻也停不下来……这怎么成?
    渐渐的,令约感知到来自对面的两道目光,缓慢抬眼。
    手中的石杵稍稍停顿下,她问他:“皱眉做甚么?”
    霍沉没有正面作答,问得婉转:“明日郁前辈留你么?”
    令约默尔,想明白话里意思后秀眉抬高半分,抓来几片嫩叶继续捣:“怎么问起这个?”
    “想邀贺姑娘对几局棋。”
    话音落地,令约又停下石杵,不可思议地撑圆杏眼。但只惊讶一瞬,细想想,他已学会了光明正大地守株待兔和光明正大地做尾巴,再正大光明地邀她下棋其实并不奇怪。
    所以,那日廊亭下,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呢?
    “容我再想想。”
    她给出个模棱两可的回应,事实上,的确有些意动,毕竟少有人邀她下棋的。
    “好。”
    霍沉应下,令约接着捣起叶汁,直静默到所有漆树叶都捣成泥装进药罐儿,她才起身:“走罢,交给于伯伯就能回去。”
    两人走出竹棚,阳光打到身上,落下两道压扁的影子,时近午时。
    绕过两间厂屋时,霍沉蹙了蹙额,目光瞟向屋前停着的几辆推车上,车上各放三只木桶,半人高,不知装着甚么,此时一股异味幽幽飘来。
    “他们搬的甚么?”
    令约顿足瞧去,忽而忍俊不禁。
    “是我们宛阳纸家的造纸秘法。”
    霍沉看她不似顽笑,挑眉:“什么秘法?我能听么?”
    “能是能的,不过——”令约瞅着他顿了顿声,而后伸出空闲的右手挡到唇边,不知不觉地凑近他耳畔。
    霍沉屏息,来不及有半丝暧昧念想,就被她余下半截话毁了兴致。
    “咳咳。”一道响亮的咳嗽声从身侧响起,令约倏地觉察到不妥,连忙立正转身。
    溪流对岸,贺无量与潘家父子站在一处,想是过来查视这“造纸秘法”的。
    “爹,潘伯伯,潘大哥。”她叫了三人一通,霍沉也跟着问候下两位长辈,然后么……就被贺无量无情撵走。
    回去路上,迟钝如贺姑娘终于发现件一反既往的事——开山至今,潘雯竟一次都没来过纸坊,难怪见到潘伯伯时她总觉哪里不对。
    她没想通是何缘由,也不深究,经过蜻蜓湖时因韩松不在,随口问拷白师傅,拷白师傅朗笑答她:
    “闲不住,上山砍竹去,说是要化悲愤为力量。”
    悲愤什么?
    短短几步,她又遇上件想不通的事。
    霍沉同样也有想不通的事,造纸秘法若真是那什么,未免太难下手了些。
    他眉头越皱越深,连听到令约问韩松都不甚在意,憋到最后总算蹦出句话:“你是姑娘家,不当碰那些。”
    “嗯?”她脑袋懵了瞬。
    “那些秘方。”
    “……”令约噎了噎,弱声嘟哝,“我哪有那么厉害?”
    霍沉一听,舒了心,又扯来几根狗尾草,快到小院边上时才编好交给她,一本正经道:“在一起做个伴。”
    是只更大的狗尾草兔子。
    令约失笑,接来手上让两只兔子碰了碰耳朵,再抬头时,是教葡萄椽下引吭高咕的咕噜引去注意。
    绿叶繁茂,投下的大片阴影里站着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可可爱爱!两只兔兔tla!
    然后我觉得我可能做不到日更到完结了,码字速度实在追不上存稿消减速度(每一章都在拼命磨,呆滞.jpg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第52章 一枰棋
    来人正是霍洋。
    自从他上回当着众人面犯病以来, 两人还是头次见他。
    令约下意识看向霍沉,莫名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好挥了挥绿茸茸的兔子, 回前院去。
    仲夏将至, 早杏也已成熟, 霍洋来竹坞前顺道买来一篮, 眼下搁在木椽边, 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
    霍沉瞥上眼, 走进椽下请人重新落座。
    桌上摆着阿蒙备来的茶果, 霍洋不曾碰过, 霍沉坐下后径直倒了两杯半热的茶, 送一杯到他面前:“大哥缘何来此?”
    霍洋从方才见到的事上回神, 挤出个不像笑的笑:“今晨出府前恰巧撞见鲍管事,父亲临时差他备酒, 他遂请我向你传些话……”
    霍沉转着杯盏轻笑声:“我若没记错,大哥才是府上少爷罢, 几时落到需替一个管事传话。”
    对上霍家人, 霍沉一贯牙尖嘴利,即便是小时候与他同病相怜的霍洋也不例外,甚至,每每对上他这位大哥,他总会有那么一两瞬觉得是在看自己。
    他不想自己懦弱至此,不论他是霍沉还是霍洋,都不该懦弱。
    可就是他在意得不得了的事,霍洋看起来半点不在意,还弱弱摸了摸茶盏补充句:“事关你母亲的玉。”
    “……”
    霍沉语塞, 收起眼底的漫不经心,尽力转变得自然:“大哥请讲。”当然,还是有些许不爽,忍不住提议句,“下次有什么话烦请大哥一次说完。”
    霍洋“哦”了声,如若不是表情诚恳,霍沉几乎以为他是在扮猪吃老虎,有意捉弄他。
    “鲍管事要我转告你,他春日里常犯头疼,实在记不得在哪儿见过那块玉,还是近日父亲生辰将至,他预备邀姨娘回府时才想起……似乎是在姨娘院里一个婆子那儿见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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