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这是我十六年来头一次离开湖庄,我定要带个漂亮男人回去,气死那人!”可谓是语出惊人,令约呛了声,小小声问:“那人?”
封妧蓦地神情恹恹,撇嘴:“我从前心仪之人,”说完愤愤然,“可他眼盲心瞎,竟拿我同他家丫鬟比,嫌我聒噪任性,那丫头分明又丑又笨,凭什么和我比?分明就是他烦了我想打发我走。”
她说着看向令约,惋惜叹了声:“我方才不信见渊哥哥,也当他有意骗我赶我,可我一见你生得和我一样好看,就又信来……我原是想把他骗回家,可现在他是你的,唉。”
怎就他是她的了?令约被这话激得耳根麻酥酥的。
“云扬哥哥也很好,可他前日里偷偷给一个姑娘送了桑葚,我也不能带他回去。”
令约:“……”
她语塞一阵,而后蓦地失笑,启声问她:“我问你——”
封妧抽空吃下最后一口蜜粽,抢声答:“我也不知他送给谁人,只是见他买了许多偷偷差人送去的。”
“……”令约越发觉得好笑,“问的岂是这个?”
“那是甚么?”
“我是问,你可知我姓甚么名甚么?”
封妧抱起凉水抿了小口,愣愣甩头。
“你连我名姓都不知,真把这话全说来?”
“你也说了,横竖我不是你们宛阳人,那你说说你叫甚么?我姓封,单名一个妧字。”
“贺姓,名是令约二字。”
“令约……”封妧品了品,“可巧,我的‘妧’同你的‘令’皆说美好,难怪我们都生得好看。”
什么话在她那儿都能绕成模样好看,令约忽觉她聒噪得挺有些趣,全没有昨日听她说话时那样头疼,甚至又接着听她唠叨通她和她从前心仪之人的恩怨是非。
正说到那人是如何气走她,阿显也下学赶回家,一进门便抬声叫郁菀和她:“娘,阿姊,阿慎又做出新的玩意儿来!”
因是端午,书院放了半日假,阿显遂带着闻慎来家中做客吃粽。
郁菀那头好声好气回应:“甚么东西?”
“轮扇!摇摇就能生风,好不爽快,”他兴致勃勃,“还做了好些个送我们!”
令约听他在外头闹腾,笑同封妧解释声:“是我小弟回来。”
“待我忙完再瞧,家里还有客,你小点儿声。”
阿显站在厨门旁,爽朗笑道:“阿慎是我们自己人,算不上客,不必见外。”
闻慎打断他:“不是我。”
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往偏堂门边,里头两个少女已经出来,都看着他。
阿显赧然摸了摸耳根,实在不知他阿姊几时冒出个朋友,尴尬片刻,忽而拍了拍脑袋转过话题:“倒忘了,外公道舅舅教他告诉我舅母和阿欢姐姐邀娘和阿姊去城外看赛龙舟!”
众人:“……”
“好好儿说话。”厨里的郁菀气笑。
“好好说也是这话,舅母和阿欢姐姐邀你们晌饭后去看赛舟,去么?”
提起这个,偏堂门边的封妧竖了竖耳朵,偏过头,压低声问令约:“你要去么?”
“去。”这一声是郁菀答的,令约便跟着附和声。
“正好!”封妧说着瞟了眼堂屋里两个少年,拽着令约胳膊出去廊下,“我昨日特地收买几人,要同他们队伍一起赛舟的,原是想叫见渊哥哥同去,可如今想是叫不动了,我能和你同去么?”
“赛舟?”
“想不到罢?也是,像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会这些,我可是从小揍人的。”
“……”并不。
令约神情复杂地盯着她,觉得她和自己所想有些出入,当然了,她所想的自己更是和本人有很大出入,但忍了忍什么也没说,只应以同去的话。
封妧听后拍了拍手掌:“那好,晌饭后我来寻你,这会儿先去告诉阿兄和见渊哥——见渊侄儿!”
令约被她一声“见渊侄儿”逗笑,封妧噘嘴:“笑甚么,我是看你们郎有情妾有意才改口的。”
有人瞬时敛去笑意,不自觉绷了脸:“胡吣。”
“我可没胡说,总之你不许忘了我,不然明日我还来烦你。”
两人约好,封妧这才开开心心地离了前院。
令约却在迴廊下站上许久,糊里糊涂捋了遍早间的奇怪事,双颊绯红,直到阿显狐疑凑来门边叫她方才回神,回厨屋里帮衬郁菀。
***
午后,宛水两岸观者蚁集,人声鼎沸。
宛阳、余安两地素来同竞龙舟,两地各乡龙舟式样繁多、颜色各异,插以五彩旌旗,看去时斑斓夺目。
令约她们来时较晚,但托封妧的福,事先有人替她打点好一处宜观看的高台,眼下来了岸畔直接教人引去上头。
烈日炎炎,看台上方勉强遮了层油布遮挡日光,由此看去河面上,每艘龙舟中舱都有一吹手、一鼓手,鼓吹不停热闹非凡,此外再各配划手十人、挡头篙师一人。
一艘粉红龙舟上,封妧远远地冲她挥了挥手,她失笑回挥下。
封妧去赛舟,她兄长自然陪同,又因来路上云飞与阿显他们同在,她又凭她的聒噪本领成功将几个小少年的胜负心激起,也跟着她去,故而一艘乡船上,有半数外乡人。
独独奇怪的是,素来爱热闹的付云扬没有跟去。
莫名想到这里,令约转头扫了眼台下,霍沉与付云扬皆立在高台之下,不知为何,看去时两人都仰着头,一瞧见她,又默契垂了头。
她挑挑黛眉,好笑收回目光,接着摇起手里的小轮扇。
这轮扇正是闻慎所造,式样小巧,据他说是从农人们用的飏扇上得来的启发,轮轴上装五片扇轮,一手握着扇柄,一手摇轮,风自然吹来面前,比摇扇子省力许多,风力亦不弱。
闻慎近来做了好些个,都送了人,眼下令约与郁欢手中各拿一个,站在一处整齐摇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忽而,咯吱咯吱的声响中冒出声短暂的叹息,令约惊诧一瞬,扭过头盯着郁欢,低声问她:“作何叹气?”
郁欢怔怔抬头,随即偏头看了眼身旁几位正聊得火热的长辈,垂了眼眸答她:“近日我遇上件怪事……”
令约等着她后话,郁欢却骤然顿住,思索阵,终于拿定主意准备凑来她耳边时岸边猛然涨起声声呐喊——赛舟已然开始。
“罢,先看舟,待会子再同姐姐说。”郁欢牵制住话语,看似有几分为难。
令约追问不得,只好按住好奇,关心起河面上的竞渡之事。
粉红龙舟比她想象中有章法些,至少没有刚起程就划得东歪西斜,她仔细比对着粉红龙舟与周围船只,眼见他们以星速落在群船最后,不觉好笑。
方才个个儿气焰嚣张,嚷着要拔头筹,这会儿恐怕气焰不再只剩气怄了。
正暗自揶揄,身后来人叫她声:“贺姑娘好。”
看将去,正是城南的小乞儿,今日端午,他倒也濯了发洗了脸面,只是衣裳不哪般干净。
“甚么事?”
“下头有位公子愿花一两白银与姑娘换个位置,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令约为这阔绰举动咋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高台下,见一位惨绿少年正端端凝视着河面,看似对观舟兴味浓厚。
“公子还说,若是二位姑娘想在一处,二两白银也可。”
这话倒将郁菀的注意转了来,只见她听后一笑:“这生意做来不亏,只可惜我们这位置也是盛了别人的情才得来,不便应下,你只再去别处问问。”
小乞儿闻言,知她们无意于天上掉宝贝的事,掉头离开。
这一茬过去,回头再看宛水上境况时,粉红龙舟已落后好长一截,穷追不舍到最后也没能赶上前边的龙船。
本以为依封妧的好强脾性,输得如此凄惨回来时定会气哼哼的,结果却出人意料,封妧不但高高兴兴回来,还兴高采烈拽着她们去吃茶。
今日河畔搭起许多茶篷酒篷,卖食物的,卖果子的比比皆是,看舟游玩之人多坐来边上歇息。
封妧事先教人约好六人坐的地方,本是要同霍沉他们坐的,孰料今日“旁生枝节”,多出令约等人,这时算上三位妇人与她们三位姑娘刚好占了去。
至于身后跟来的少年、公子,谁还管他们?
“你们这儿真真有趣,往后我还要来!”封妧已遐想起他日再来宛阳玩耍的事,秋娘因问她几时家去几时再来,而后又接着这话延展出许多旁的话。
令约这头则惦记着郁欢那半截话,果然,坐下吃了两杯茶后郁欢就从桌面下拽了拽她袖摆,两人相觑一眼,默契达成共识,随后便听郁欢有意抬了声:“方才瞧见有卖枇杷的,姐姐陪我买些来好么?”
“枇杷?我也去!”封妧眼睛一亮,一拍桌跟着姐妹二人起身。
令约:“……”
郁欢:“……”
两人对视眼,无奈,只好带上封妧一同出了茶篷。
茶篷外,几个不怕热的少年正围在一处跟人斗草,霍沉几人则坐在另一边茶篷下,令约不经意往那边瞥上眼,恰巧又对上霍沉的打量。
“……”眼神本就不好,总盯着她做什么?
她装模作样腹诽句,实际上却很是受用,收回目光悄自忍笑,连周遭闹哄哄的人群都被遗忘,显得不怎么吵闹。
“可惜端午不在六月,否则谁还吃枇杷,早就吃起西瓜来。我家里有片瓜田,夏日里绿油油一片处处都是瓜,到时候我差人给你们送西瓜如何?也不知送来还新鲜不新鲜。”
好罢,除了封妧依旧很吵……
封妧在那边说着,郁欢又偷偷拽了令约衣袖,意思是那话需单独同她说。
令约左看看右看看,觉得需想个法子将封妧暂撇在一边才是,可惜快走到枇杷摊前也没想好如何开口。
“阿妧。”
突然,一位清秀公子不知从哪儿杀出,挡来几人面前。
令约抽出思绪一瞧,可不就是适才想用银子换位置的那位么?原是认得封妧的?方才看得那般仔细也是在看她?
她猜测着,一旁的封妧却惊讶不已,沉默片刻忽而抬高下巴,别扭道:“真巧啊,你也来了这里。”
“我是来寻你的。”
“寻我做甚么,我好忙的。”她说着去拽令约胳膊,想拉着她离开。
“那日的事是我莽撞,但我发誓,并非嫌你任性——”
“我不听!”封妧已拉着令约走上几步,到这句时反而拉不动人,一边嚷话一边疑惑,奇怪,她大声说起话来就没力气了么,竟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拉扯不动?
“不,你要听。”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接着拉扯令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