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节

    他说的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前情一样，封烨的神色愈发冷了，也确实有前情，是那段他不愿对旁人提起的在无烬视界之中的过往。
    他翻转剑锋的手也愈加用力，痛感在加剧，无烬叹息着道了一句：“真疼啊，封烨。”
    他嘴上说着“疼”，脸上却收起了疼痛的神情，反而变成了有些扭曲的阴冷：“就像上次一样。”
    他突然凑近封烨，即便剑锋没入血肉更深了几寸，他也不管不顾。他在封烨耳畔低语：“你记不记得，你上一次杀我时，我对你说了什么？”
    不等封烨回忆，他就自己说出了那个答案，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在牙齿间碾磨过，带着满满的血腥气：“我说，你送我的这份大礼，我必百倍、千倍的报答!”
    封烨瞳孔一缩，在数寸深的积雪中，突然窜出无数条手指细的黑蛇。它们由无烬流出的血液而幻化，在血液滑落向地面的同时，便隐入了积雪中。
    它们在积雪中潜行，分散在封烨四周，于此刻，发动他无可躲避的突袭。
    黑蛇来自四面八方，封烨看不了那么多方向，他只看着眼前的无烬，看着对方脸上，复仇的狂喜。
    第108章
    越是接近8月10日, 天气就越冷，白天还好，还有微弱的光照可以驱散寒意, 到了深夜，气温低到即便套上厚厚的棉服, 也会冷的直打哆嗦。
    现在已经是8月9日的深夜, 是在冰冻一切的寒潮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夜晚，这样寒冷的夜晚, 按理来说, 是不应该有人还待在室外的。
    可诺亚城的大街上，却满是人影。边界的战火仍在继续，政府军和反叛军打的不可开交，而在他们打斗的空隙里，被挡在城外的流民趁乱冲入了城中。除却小部分极端分子，大部分人进城之后, 也并没有做什么，他们仅仅是在街上游荡, 寻找可以藏身, 可以保暖的角落。
    没有人愿意收留他们, 诺亚城的原住民们闭紧房门，窗户也上着锁, 唯恐这些流民闯入他们家中，洗劫他们的财产乃至行凶杀人。
    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没有人做错什么，他们本来也不应该有阵营之分, 但一张末日下的门票，将他们划分了等级，让他们对立, 乃至仇视。
    没有门票的人嫉妒、怨恨有门票的人，眼下终于冲破守军的防线，进入城中，他们到底会做什么，没人能保证。
    这是一个法度失控的时代，在生存面前，一切的人性、良知、礼法都可以被践踏。
    一位拥有门票，有政府分配的温暖住处的中年妇女，看到窗户外一个抱着五岁女儿在雪地上迷茫的寻找去处的妈妈时，没有开门。她跟对方的年纪相仿，她的女儿也就五岁这么大。
    看到对方抱着女儿在雪地上被冻的瑟瑟发抖的样子，她难免会将自我进行带入，进而生出几分同情，可她不敢开门。
    越是被逼到绝境的人，越是可能做出些可怕的事，哪怕对方眼下看起来可怜又无害。
    可这些有门票的人越是这样冷漠，那些没有门票的人的怨恨就更深一点，他们已经在冰雪中待了很久，绝望和冰冷将他们一点点吞没。
    他们不约而同的将目光移向了这些住宅，眸中升起一抹狠色，就在他们准备大规模的做些什么之前，时钟先走过了零点。
    日历迈入全新的一天，8月10日。
    这是最为绝望的一天，因为对于那59亿人来说，这是他们的死期。可这也是充满希望的一天，因为人造太阳“金乌”于今日，于此刻启动。
    黑夜中亮起了淡淡的光芒，像是黯淡的晨星，丝毫不引人注意。可随着它渐渐升温，它愈来愈亮，耀眼的不容人忽视。
    想要施展暴行的流民们看到了这在城中亮起的光，温暖的光晕照拂在他们身上，驱散了那些因为冰冷和绝望而生的恶意，他们丢下了武器，在雪地上，迎着光照，嚎啕大哭。
    紧锁的房门也被打开，原住民们走出温暖的屋内，来到寒冷的室外。可他们并不觉得寒冷，因为在人造太阳升起之后，温度在回升。
    有雪从天空落下，将刚刚消融一点的冰雪再次补足，可它终究没有敌得过这愈来愈耀眼的阳光。
    冰雪在阳光下消融，露出底下绿色的草木，人们一同站在街道上，仰望着城中央，那是太阳的方向。
    有门票的人和没有门票的人站在一起，不再分阵营，不再有敌对，他们的隔阂随着冰雪一起被光照消融。
    有人对着这颗人造太阳大笑，有人则大哭，他们用不同的方法，表达自己在末日冰雪中看到奇迹的激动。
    光照越来越刺眼，可没有人移开视线，他们贪念这抹温暖。众人不约而同的向着中枢塔的方向走去，他们想要离这光更近一点，离温暖和希望，更近一点。
    可也有人跟他们走的方向相反，并不多，只有两个人。
    孟醒和温如岚朝远离中枢塔的方向跑，他们已经跑了十几分钟，足足跑出去几公里远。
    孟醒没有停下，虽然他已经远的连封烨和无烬打斗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但他仍然不敢放松，他一门心思的往前跑，越远越好。
    他的体力还可以继续，可温如岚没法继续了，孟醒和温如岚相握的手突然一重，温如岚摔在了地上。
    他胸膛不断起伏，额头是细密的冷汗，有的是因为疲累，有的是因为疼痛。
    他脚腕的伤势进一步加重了，强撑着跑了这么远，他已经筋疲力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孟醒没有催他，只有些懊恼自己在跑时没注意温如岚的情况。他蹲在温如岚旁边，察看了一下温如岚的脚踝。
    肿的比先前更厉害了。孟醒皱了皱眉，他想要找点雪来给温如岚敷一敷，却遍寻不到。
    积雪大多都融化了，地面上只剩脏污的泥水。温如岚坐在泥水上，干净得体的衣物变得脏乱，他却并不在意。
    他回头看着他们跑来的方向，对着孟醒道：“你看。”
    他指着天空，孟醒跟着看过去，他看到了蓝天白云。
    天亮了。
    现在是凌晨，本应该是漆黑的夜幕，可他看到了白天。
    虽然只有一半的白天，诺亚城外侧，仍然是漆黑的夜晚。但随着不断的升温预热，“金乌”也将越来越接近完全启动的状态，天色被日光照亮，温暖和光明渐渐铺满诺亚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日出，这颗太阳不从东方升起，而且，它也将永不落下。
    风雪仍然在呼啸，却被阻挡于诺亚城外，位于四角的四座辅助塔，形成坚不可破的防护，将肆虐的风雪隔绝于城外。
    无数人为它的光热驻足，此刻的孟醒也不例外，在见惯了末日的风雪后，再见到这样温暖的太阳，怎么能不沉溺其中呢。
    可他不能久久的沉溺，他还要继续逃亡。
    孟醒实在找不到冰，只好先放着温如岚脚踝的红肿不管，他对着坐在地上没有力气再站立的温如岚伸手：“我背你。”
    “嗯。”温如岚应了一声，搭上了孟醒的手。
    他不愿依附于人，或者一直处于被保护的位置，可他确实也没有办法，力量的差距，他无法弥补。
    他趴上了孟醒的后背，孟醒背着他，继续往城外走。孟醒不准备出城，城外没有“金乌”的保护，温度会低的可怕。
    但是他也必须尽可能的远离封烨，无烬不知道能缠住封烨多久，又或者能不能赢。即便赢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无烬同样不会对他们怀有好意。
    孟醒背着温如岚，往城区边际的辅助塔走去，他想要去看看边际战斗的情势。与向城内涌去的大部分人群相反，他们是唯一往城外走的。
    他们是这样格格不入，就像这个世界处处在针对他们一样。
    天道想杀温如岚，封烨想杀温如岚，无烬......意图不明，但他确实对孟醒动过手，甚至差点就置孟醒于死地。
    除了彼此，他们没有同伴。但有彼此，也就够了。
    孟醒抱着温如岚的腿，调整了下位置，让温如岚趴在自己背上趴的更稳当一些。而温如岚，则伸手环住了孟醒的脖颈。
    他将脸贴在孟醒颈侧，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和温度，他低声提醒着：“还有一分钟。”
    在他的计算中，还有一分钟，“金乌”的热度将被加热到极限，那时候，春天将重临，太阳也将永恒定格在这最为炙烈的一刻。
    这是他半生的心血，他希望孟醒能够亲眼见证这一幕。
    孟醒明白他的意思，他稍微停了停，转过身，跟温如岚一起等待着，春天的重临。
    光越来越炙烈，越来越耀眼。黑夜在不断的退去，光明的白日覆盖了天空，照耀诺亚城的每一处角落。人们欢呼着脱下厚重的外套，在积雪融化的泥水中奔跑跳跃。
    孟醒背着温如岚，不方便做这样大的动作来表达欣喜，他跟温如岚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露出了微笑。
    他们再同时扭头，一起注视着“金乌”真正升起，照亮这座城市的那一刻。
    那该是极其壮美的一幕，也该是开启人类新纪元的一幕。
    可当孟醒真正见到那一幕时，却发现那光比他想象的还要耀眼些，因为那不止是白色的日光，还有红色的火光。
    巨大的爆炸声席卷全城，即便相隔甚远，也震痛着孟醒和温如岚的耳膜。
    他们的神情由喜悦转变为惊愕的怔愣，只用了一瞬。
    位于东北角的辅助塔，爆炸了。
    塔身倾斜，它在火光中覆灭。
    人群同样怔愣，怔愣之中，绝望再次攀上他们的脸孔，可突然有人出声提醒：“不要紧！中枢塔才是最重要的，辅助塔只要留存两座，就可以正常运行。”
    绝望在提醒声中退去，人们拍着胸脯，在未平的余惊中，喘了口气。
    孟醒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想要安慰一下温如岚。可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又是一声巨大的“砰”声。
    来自东南角，另一座辅助塔也发生了爆炸，它同样在爆炸的火光中被摧毁。
    仅剩两座辅助塔了，最后的两座。
    城内一下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说话，人们一起提心吊胆的看着最后的两座辅助塔，在内心不住的对神明祈祷。
    可这个世界没有神，又或者说，守护这个梦境的神，自顾不暇，无法回应他们的祈祷。
    像是连发的礼炮，在第二声爆炸之后，很快就是第三声和第四声。
    中枢塔依然完好无损的屹立在中央，孟醒和上尉等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守住这座最为重要的核心，可除了这座核心之外，其余辅助塔，全都炸毁了。
    火光映照在孟醒和温如岚的瞳孔，也映照在城内城外每一个人的瞳孔。
    “金乌”在陨落，失去了辅助塔的的中枢塔，光热开始流散。
    外界的风雪失去了阻挡，搭乘着爆炸的气流，以比之前更加凶猛的气势向城内席卷。
    天空重回黑暗，大地也重新冰封。
    希望像是虚幻的泡影，在短暂的存在一瞬后，就被更为巨大的绝望所吞没。
    带来绝望的是谁呢？是天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
    天让末日降临，但让辅助塔真正爆炸的原因，是交火时的不慎也好，还是丧心病狂之人趁乱的袭击也好，归根结底，都源于政府内部权力的争斗。如果不争斗，他们的防御不会出现这样大的漏洞，不会出现这样四座辅助塔全部覆灭的局面。
    无论是政府军，还是反叛军，争的都仅仅是权力，他们没有任何一方想要迎来这样灭亡的结果。
    可最后的结局却偏偏是这样的，像是对所有人的嘲弄。
    对争权夺利者的嘲弄，对身居高位安排他人生死的人的嘲弄，也是对苦心孤诣的研究了那么多久的科学家的嘲弄。
    温如岚期盼着自己的研究能够点亮这片冰雪覆盖的黑夜，也确实点亮了黑夜，却是以这样毁灭的方式。
    绝望需要时间反应，因为那令人恐惧，令人不愿接受。
    在爆炸声响起许久之后，呆愣的人们才有了反应。
    他们有的在之前的升温中，脱下了外套，可此刻冰雪重临，寒冷冲击着他们单薄的衣衫。
    可他们却没有再去将衣服穿上，反而直接躺在了风雪中，面带微笑着，挥舞着手臂，将自己用冰雪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