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凌冽的山风呼啸着,吹得她的衣裙发丝翻涌乱飞,拉扯出瘦弱纤细的身形,一时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凌乱的发丝间却露出一双冷漠到没有波澜的眼。他下意识扶上腰间,然手才动,她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腰上:“把你腰间的软剑取出来。”
房垚一惊,面上却镇定自若,略一蹙眉只做不解:“姑娘在说什么,我身上哪有什么软剑?”
张幺幺低低笑了:“别拿你那套虚伪的做派对我,我不仅知道你腰间有软剑,我还知道你出身苏州府水云县响水村,幼时丧母,八岁丧父,但因自小聪慧,幸得村里的教书先生免费认了三年字。”
房垚镇定的表情寸寸龟裂,目光如剑如冰,警惕又阴冷的盯着她:“你是谁?”
“你十二岁那年不幸落水,被一位带着幼女外出游玩的老者所救,他见你机敏好学,便动了收你做关门弟子的念头。你的确聪明,看出老者的爱才之心,却又不知他为什么犹疑,便从他身边的女童入手,逗她说笑,拿些乡下的小玩意儿让她开怀,最后那女童便口口声声叫你哥哥,离开你就要哭,你因此,顺利成章的成了老者的关门弟子。”
房垚的神色渐渐僵硬:“你到底是谁?”
“老者带你回了他的家,对你视如己出,家中两子和他的小女儿也与你十分亲近,你便又顺理成章的成了他的义子。你享受着所有家人的关怀,享受着老者的悉心教导,享受着那女童的依赖和信任,直到你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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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别怕
郁林肃赶到普乐寺时,真茵还未离开,曹方诗失踪,她被吓得不轻,早就哭得没了力气,却执意不肯先走,毕竟当初怂恿表妹出来游玩的是她,她实在自责。
见到郁林肃时,便是往日没有多亲近这位三叔,此时也忍不住在他面前又掉了眼泪:“三叔,表妹不见了,你帮把她找回来吧,求求你了……”
郁林肃先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你先别哭,冷静下来听三叔说,你仔细想想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可有什么怪异之处?”
真茵擦了擦眼泪,强忍惊惧去回想,片刻遥遥头道:“并没有什么怪异的,当时我们吃了寺里的斋饭便各自回房歇息了,等歇了晌,不见她出来我便去找她,谁知进去的时候却发现伺候表妹的婢女嬷嬷们都昏迷不醒,而表妹就这么不见了。”
郁林肃凝眉:“那,你可在寺里见到了熟人?”
真茵点头:“见到一些,有平国公家的,宁安伯家的,詹士府刘大人家的……”
正说着,曹榭几步走进来附在他耳边道:“爷,我们的人搜查的时候看见房侍郎独自一人进山去了。”
郁林肃一愣,有什么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却未能抓住,忙吩咐侯府下人看好真茵,又对曹榭道:“其他人继续搜查,让路宏看着,你与我跟上去。”
此时普乐寺的后山顶。
张幺幺看着房垚,眼眶渐渐猩红:“你学有所成,想要进京会考,你也果然不负众望,进士及第,并且名列前茅。所有人都替你高兴,你回家那日,老者意气洋洋的向众宾客炫耀他的关门弟子他的义子多么多么出息,你的义兄们像操持自己的事般替你用心招待你带回来的好友们……”
“你到底是谁?”房垚脸色彻底阴沉下来,身旁的手微微发抖,质问的语气有些奇怪,像是惊惧之下的扭曲。
“可你呢?你这个受人恩惠一朝出息了的进士老爷又是怎么报答他们的?你联合你那些所谓的友人,趁着老者一家沉睡,竟屠杀了老者满门!”
眼前一片血红,十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她从山洞里爬出去后,等待她的不是宠溺她的父母哥哥们,不是温暖的家,而是满地的鲜血,满眼的红,是昨日还好好的亲人们一个个冷冰冰的躺在刺眼的血水里。
她所有的镇定和平静都碎裂了,拿着青钢匕的手抬起,目光冷厉噬人,满是痛苦和仇恨:“你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们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十年,整整十年啊!他们养育了你十年,毫不保留的将你教导成人,便是你中了进士归来,所有人都不指望你回报什么,都只是由衷替你高兴!他们把你当做家人,你为什么就能做出那样阴险狠毒,恩将仇报的事!”
“方泽安,你告诉我!我张家上下近百口人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她背负了近十年的痛苦和仇恨终于在这一刻被她撕心裂肺的呐喊出声。
风好似更猛烈了,仿佛化作了刮骨的钢刀一刀一刀刻在两人的脸上、身上、心上。张幺幺的发就似夜叉张牙舞爪的手,她的白衣似是无数冤魂凝结而成,随着风声剧烈翻搅,呜声哀鸣,这一刻,此时此地就好似地狱降临。
“你……是,幺妹?”房垚似是被人打了闷棍一般彻底愣住了,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不敢置信,可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对自己如此了解?
眼泪似是被千年寒冰浸泡之后从她脸上划过,以致她整个人都是又冷又痛的。她疯了一般大笑:“哈哈哈——幺妹?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叫我?在你联合外人对我张家人下手的时候,那个全家宝贝的幺妹就已经死了!如今,不过是从地狱重新爬回来报仇的恶鬼。”
她说着看向昏迷不醒的小女孩,轻声道:“当年我最大的侄儿死时也就她这么大吧,他还不到八岁,还有一个六岁,一个五岁,最小的侄女,还不到两岁……”她仿佛又看到小小孩童毫无声息的躺在血泊里,那几张甜蜜蜜叫她姑姑的小嘴儿永远也不会张开了。
眼泪模糊了双眼,可她的声音又轻又静:“方泽安,你想看看当年我的侄儿侄女们悄无声息的躺在血地里的模样吗?”
房垚大惊,忙大喊:“幺妹,你别这样,你说,你要我怎么做?”
张幺幺蹲下身去,在大石旁拿出一个包袱,从里面一一摆出近十块灵位,房垚看着那些灵牌,脸色逐渐僵硬,身旁的手下意识握紧了。
山顶的风声呼啸的愈发猛烈了,仿佛是为枉死之人所唱的哀乐。
张幺幺摩挲过每一块灵牌,一字一句道:“方泽安,我要你跪下为我张家冤死的亡灵谢罪,我要你自剐九十九刀为我张家百口人偿命。”
房垚垂下眼睛,遮挡住眼中的万千思绪,毫不犹豫地跪下,张幺幺的手顿了顿,却听他道:“幺妹,我跪可以,但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还要照顾诗儿。诗儿生来体弱,她母亲早年就病逝了,她虽是娇养长大,可也活不了多久了。幺妹,我求求你,你放过诗儿吧,等到那一日……我一定会亲自去往义父义母的坟前自尽谢罪。”
张幺幺心口猛地窜起一把熊熊烈火,她坐到曹方诗身旁,弯下腰细细打量那孩子,轻声道:“怪道当初我见到二王妃时就觉得她有些眼熟,想必她和你妻子长得很像吧?便是你的女儿,也有三四分像你妻子……”
她轻轻一笑,手中的匕首在她稚嫩的脸上轻扫着:“说来也怪,当年我只见到你妻子一面,还是个男扮女装的模样,你说为什么我会如此清楚的记得她的样貌整整十年不忘呢?”
“当年我张家被灭门后,我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方找到你其他好友一一杀了他们,可奇怪的事,你和那女子竟好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般。到今日我才明白,原来你是靠上了一颗参天大树,从此改名换姓,入赘高门,成亲生子……”
她忽然转头冷厉地逼视着他:“可你有什么资格过上这样的日子!当你看着自己的妻女环绕身前时,当你享受着高官厚禄时,你有没有一刻想到我那惨死的父母兄弟?我那可怜的侄儿?还有我!!”
她撑在大石上的手微微颤抖,那把黝黑冷厉的匕首就在女孩儿的面上抖动着。
房垚眼睛红了,忍不住膝行一步:“幺妹,是我错了,你别伤害孩子,求你了,放过诗儿吧……”
“你叫我放过她?呵呵,你怎么有脸面叫我放过她?当初你为什么不放过我的父母亲人,为什么不放过那些叫你叔叔的孩子们!你竟然有脸叫我放过她!她凭什么能活着,凭什么!”
张幺幺像是已经崩溃了,狂乱的甩着头,双眼血红,突然就举起匕首朝曹方诗狠狠刺下,嘴里厉声道:“我要让你血债血偿!”
“不要——”房垚脸色大变,猛地往前窜去,顺手就抽出了腰间的软剑朝张幺幺刺去。
厉风袭来,张幺幺眸光一冷,露出决然之色,眼看那软剑刺来,她不闪不避开,手中青钢匕转向,朝房垚刺去。
今日,便是拼着一死,她也定要杀了他!!
“幺幺!”
却有一道身影极快地从下面飞身而上,见到这一幕时几乎目呲欲裂,猛地插·入两人中间,噗呲声响,张幺幺的匕首刺进他胸口,房垚的长剑从他腰侧穿过。
张幺幺愣住,房垚脸色也是一变,却一狠心抽出软剑,趁张幺幺尚未回神之时抱起女儿就跑了。
郁林肃咳嗽一声,吐出血来,他见张幺幺脸上的狰狞疯狂之色尚未散去,只觉陌生极了,却又忍不住的心疼,竟不管胸腹间的匕首,将她缓缓拢进怀里,柔声道:“媳妇儿,别怕,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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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身份
“郁林肃……”直到鼻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儿张幺幺才缓过神来,她茫然地退出他的怀抱,看着他胸腹间被她插·进去的那把匕首,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
“爷——”恰这时曹榭也赶了上来,见此脸色大变,忙上前接住郁林肃。
张幺幺颤抖着手擦了擦眼泪,极快地和曹榭道:“匕首上沾了用马钱子、金刚石和夹竹桃混合制成的毒药,你赶紧带他回去,用甘草、防风、铭藤、青黛、生姜煎服,再请太医。”
说罢便要起身离开,郁林肃一把揪住她的手腕,气笑了:“媳妇儿,我都这幅模样了,你还想就这样扔下我走了?”
张幺幺眼睫上挂着泪,脸色僵白:“郁林肃,我等这一日等了整整十年,若今日不杀了他,我便是死了也不会瞑目。”
“所以你就要舍弃我?”
张幺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去挣脱自己的手,郁林肃死死握紧了,脸色彻底沉下来,眸中风雪翻涌:“你想好了,你去追他,万一我死了呢?万一我被你杀死了,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后悔?”
张幺幺倔强地站在那里,冷锐的风刮乱了她的发丝,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她轻声道:“若你当真因为我死了……我拿命赔给你。”
郁林肃呵笑一声,突然抬手一掌打向她后脖子,张幺幺不查,被打了个正着,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郁林肃,可最后,到底还是不甘的晕了过去。郁林肃将她放靠在大石上,自己也坐了下去,此时他的脸色已渐渐清白,看着胸口的匕首,忍不住苦笑道:“倒是没想到我会有一日被这把匕首给刺了。”
好在锦衣卫随身都带着外伤药解毒药等急性用药,曹榭忙找到解毒丹给他服下,又清理他的伤口。
郁林肃急促呼吸着:“你赶紧叫人来将少奶奶送回青云观,叫不苦他们尽快送回侯府。”
临安侯的世子夫人绑架了曹相的孙女,若这事宣扬开去,还不知她会落得怎样的下场,虽房垚已经知道,但没有其他目击证人,这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是。”曹榭答应着,发了锦衣卫中紧急联络的信号,见他的伤口不再流血了,便利落的拔了匕首,疼得郁林肃脸孔紧皱,脸色又白了一些,曹榭又倒了一瓶金疮药给他包扎上。
好不容易缓了口气,郁林肃又对曹榭道:“下山后,立即让老路带人去曹家找房垚,就说,我被绑架他女儿的贼人伤了,后腰上的伤尤其严重,还中了毒,情况十分危急,问问他,到底得罪了谁,可有怀疑的对象,说锦衣卫,一定要抓到凶手。”实则他后腰上不过皮肉伤,根本没有伤到要害。
偏头却看见地上散落着灵牌,顿时就愣住,忙拿起来一块,上面写的是‘先父张知恒之灵位’,眼睛下意识就睁大了些,又忙捡起其他的,分别写着‘张门长子自厚之灵位’‘张门次子自清之灵位’‘先母张蒋氏之灵位’……
郁林肃的呼吸渐渐粗重,拿着牌位的手隐隐颤抖,他脸色青白,眼眶却泛红,看着很有些吓人。抬起头来,却觉喉头发紧,缓了缓才问出口:“老曹,十几年前,发动‘文正改革’的张丞相,是何名讳?”
曹榭见他脸色不对,忙想了想,道:“属下记得张老丞相字唐贤,名知恒,死后谥号乃是特封正一品文贞左国柱大人,配享太庙。”
“那,他是如何死的?”
见他脸色愈发难看,忙关切道:“爷,您这是怎么了?”
郁林肃下意识将手里的灵牌扣进怀里,语气有些急促道:“你只告诉我,张老丞相当年到底是如何死的?”
曹榭讶然道:“您忘了吗?当年张老丞相率领众大臣成功实行‘文正改革’后,便功成身退,告老还乡了,十年前,突然传来消息说张老丞相一家在老家被突然闯进府里的贼人满门杀了,那时夫人……还哭了一场,您当时说……死的好,被夫人骂了一顿。”
郁林肃缓缓闭上眼睛,刚刚被张幺幺刺的那一刀突然就剧烈疼痛起来,疼得他心脏处一抽一抽的,疼得他脑海里嗡嗡作响,他引以为傲的镇定冷静此时似乎都消失了,一片混乱。
曹榭见他如此,疑惑又担心,却也不好打搅,只好默默等着。
好半晌,郁林肃才慢慢平静下来,他转头去看张幺幺,便是昏迷着,依然皱着眉头,唇瓣紧抿,想必对他打晕了她的事十分不快。
她发丝被山崖的风刮得零乱翻飞,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柳幺儿离开时和他说的话‘她临死的时候全身染满了鲜血,活着的时候肯定过得很辛苦……’
他不顾身上的伤痛,将她揽抱进怀里,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发髻脸颊,眼眶渐渐泛红,轻声呢喃:“幺幺……”
曹榭不知他怎么突然就露出了心疼又难受的表情,忙安慰道:“爷,兄弟们一会儿该来了,不如赶紧收拾下吧。”还要将少奶奶送回青云观呢。
“不,”郁林肃摇摇头:“我不送她去了,我要带她回家。”
“可是……”之前让送回去不正是为了洗清少奶奶的嫌疑吗,为什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郁林肃却坚定道:“无妨,等会儿随便她套上谁的衣裳背下山去,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们的人受伤了就是。”
“是。”他坚持,曹榭也是没什么办法的,便去收拾刚刚拿出来的药瓶。郁林肃见此将张家人的牌位都捡到一起包好,曹榭不敢多问,他直觉今日的事恐怕并不简单,然到底心中忧虑未去,想了想问道:“爷,您刚才说少奶奶杀了您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要杀房垚,被我挡住了。”说到这里一愣,所以,房垚就是杀了张家人的凶手?
“什么?”曹榭一惊,脸色都变了:“这是为什么?她与房侍郎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是啊,算算时间,房垚当年也才二十出头,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灭了张家满门?沉吟片刻道:“我也不知道,回去后你再私下查一查房垚,还有,上次幺幺让查的方泽安和蒲州通判章家的案子再去细查,记得,任何线索都不要放过。”
“是。”曹榭忙应下,再三犹豫还是道:“爷,少奶奶……要查吗?”
郁林肃抱紧了张幺幺,摸了摸她瘦削的眉眼:“不用,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张幺幺醒来时见到的是熟悉的帐幔和摆设,她缓缓坐起,一直守在一旁的流茴见此忙上前道:“少奶奶您醒了?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张幺幺面无表情:“郁林肃呢?”
流茴小心翼翼道:“世子之前在普乐寺帮房侍郎捉拿贼人时受了伤,太医正在医治呢。”
沉默片刻,张幺幺看她:“你们都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