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宁永贞窝在宁府的时候,里外都有婢女小厮伺候,他那样桀骜的心性,无论如何也不会敞开了哭,若是不能将负面情绪释放出去,他便永远想不明白,剩下的日子到底该怎么活。“那我走远些,你随意。”陈怀柔转身,还未提步,手腕就被他一抓拽住。
宁永贞低着头,紧紧攥着她纤细的手腕,颤着声音道,“你别走。”
陈怀柔往后退了两步,正过身子对着他,她低头,宁永贞慢慢仰起脸来,在陈怀柔注视他的时候,宁永贞伸长手臂,将她圈了起来。
他的头贴着她的腰,紧紧地,陈怀柔甚至能感受到濡湿的衣裳,熨帖的黏在身上。
“为什么是我..”宁永贞哑着嗓音,自言自语似的,陈怀柔一动不动,宁永贞的声音带着难以描述的压抑与绝望,“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他一声又一声的重复着这句话,胸腔里的悲鸣像是呜咽的河水,打到芦苇丛中,又胡乱流淌着涌向前方,气息渐渐弱了下来。
陈怀柔的手摸着他的头,拍了拍,眼角温热,她仰起脸将那股水雾逼了回去。
马车行至闹市,嘈杂的声响惊得陈怀柔一抖,醒来时,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她坐直身子,见对面宁永贞阖着眼皮,似乎睡着了。
许是方才发泄的过火,一路上宁永贞都没有睁眼。
她盯着宁永贞的脸,越看越不对劲,皙白如玉的面颊,渐渐涌起米粒大小的红斑,从额头沿着鼻梁又漫过了下颌,在顷刻间便布满了宁永贞裸/露的皮肤。
她猛地站起来,躬身上前一把扯开他的领子,素白的皮肤上,爬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斑,宁永贞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每一次喷出来都像被火炙烤过似的,陈怀柔拍了拍他的脸,声音因为担心而变得尖锐。
“宁永贞,你不会对芦苇过敏吧?!”
宁永贞挑起眼皮,看着陈怀柔恼羞成怒却又发作不得,他咳了声,哑着嗓音回道,“死不了,过几日便能自行退去。”
“你爱死不死!”陈怀柔气急,一把将毯子掷到脚下,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让她焦灼不安,尤其是面对宁永贞那张无欲无求,想要寻死似的脸,怒火从胸口直冲天灵盖,只觉得费尽心思讨他高兴,折腾了一天,人家却还是无动于衷。
简直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她猛地跺了一脚,抱着胳膊打量宁永贞,真的,要气出眼泪来了。
“前面是药铺,帮我买些蛇痢草,能好的快些。”他睁开眼睛,本来如死灰般无神的眼睛,染上一层油亮的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重新活了。
“药铺旁边是蜜煎局,我想吃蜜煎藕。”
陈怀柔的怒气慢慢散净,知他想开,便故作余怒未消的样子,凶神恶煞道,“指使人的感觉,爽不爽!”
“是有点爽。”宁永贞支着下颌,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粉扑扑的脸,“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欺负陈怀柔。”
“所以你得惜命,好好活着。”帘子一撩,人影轻快的跳下车去,宁永贞收起面上的笑,是,是要好好活下去,不就是一条断腿吗。
江元白从书肆出来,抬头便看见对面药铺一抹耀眼的绯红,她站在柜前背对着自己,身边没有婢女,药铺小厮恭敬的把药交给她。
江元白握着书册,将身子挺直些,心里头暗道,她出门便会看见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好,要问问她掌心的伤好了吗,出门的时候他正好带了一瓶极好的金疮药,御赐之物,他特意翻出来带在身上。
会不会显得有些刻意。
如此想着,陈怀柔已经出了药铺大门,江元白上前一步,备好的话没来得及说出,便见陈怀柔脚步一转,径直去了旁边的蜜煎局。
好似迎面兜下凉水,他抿了抿唇,视线一瞟,门口停驻的马车吹开一角。
车内的人穿着墨绿色锦服,玉面金冠,气度超凡,似乎感觉到有人窥视,宁永贞侧脸往外望去,两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于无声间好似最激烈的厮杀,江元白的手兀的一紧,书册被捏皱,他扭头,看见陈怀柔拎着两份蜜煎,躬身进了车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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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马车驶动,陈怀柔晃了晃,宁永贞握住她的手,眼睛看见那细如葱白的指尖,不由心跳加速,“怎么买了两份?”
陈怀柔在对面坐下,取出一份蜜煎藕打开,迎面而来的藕香带着酸甜,淡雅不腻,她捏起一片,递给宁永贞,“陈睢也爱吃,这家蜜煎局做的甚好,色如琥珀,软绵可口嚼劲十足,只是我记得你小时候不爱吃甜,怎么口味变了?
宁永贞没动,陈怀柔又往前让了让,低头,看见他指肚上的红斑,便躬身往前探手,塞到他嘴边催促,“快吃,要不然黏在我手指上了。”
秋天的风,刮得不近人情,卷车帘又吹得它鼓鼓摇曳。
江元白冷眼看着车上几乎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宁永贞启唇,一口含下蜜煎藕,陈怀柔指尖还有澄黄的蜜浆,她收回手指,放在嘴里嘬了两下,复又跟宁永贞不知说起什么旧事,两人相视一笑,落在江元白眼中,却是极为刺眼。
几年前宁永贞同他说的话,再次映入脑中。
“你以为她真的喜欢你?别做梦了,陈怀柔只是觉得新鲜,没见过你这种穷书生,金银珠宝砸给你,她心里高兴,说到底,你不就是为了她的身份吗?装什么清高!”
青梅竹马,连伤人的话都说的如出一辙。
江元白紧紧攥着书册,看马车越走越远,消失的方向,是往宁府去了。
“江元白,你除了读书比我多,我实在想不出陈怀柔会喜欢你什么。
你知道杜幼安吗,就是那个喜欢养门客的杜二小姐,她跟陈怀柔可是情同姐妹,最喜欢长相俊美的男子。
你好好想想,你对陈怀柔来说,到底是什么?”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娶她,江元白,你等着就行。”
.....
陈怀柔一进门,就打了个喷嚏,院里传来嚎啕哭声,她走近些,婢女三两成群的站在屋檐下低声议论,见她回来,连忙行礼,紧接着以极快的速度四散开来。
陈睢躺在藤椅上,薄衾蒙脸,哭的不甚悲伤。
“鬼哭狼嚎的叫魂呢!”陈怀柔踹他一脚,把蜜煎藕扔到他身上。
陈睢撩开薄衾一条缝,擤了擤鼻涕瞥了眼后面,见没有旁人,便怏怏不快的抱怨,“我的鸡被炖了。”
“被谁炖了?!”陈怀柔吃了一惊,那鸡花了两颗金豆子,着实价格不菲,况且陈睢一直把它寄养在杜钰家中,杜钰又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对待这些东西比对爹娘还要上心。
陈睢横起胳膊搭在额头,长吁短叹的说道,“都怪我一时大意,觉得它刚斗胜,就拿回家来想犒劳一顿,又怕娘看见,我把它藏在后厨院里。
提到这个就气的我头疼,那厨子眼疾手快,三两下退光了毛,现在在锅里炖着呢。”
陈怀柔也躺下,扯过陈睢的薄衾盖在身上,“我想怎么这么香,今晚有口福了,我要多吃两碗饭。”
简直丧心病狂。
傍晚还唉声叹气的人,吃饭的时候吃的比谁都欢,陈怀柔看着陈睢把最后一个鸡翅夹进碗里,不由开始怀疑他把鸡带回家根本就是别有用心。
“宁家送来两盒首饰,我扫了眼,料子好,做工精细,但是没入库,现下正放在前厅。”孟氏喝了盏茶,意有所指的看着陈怀柔。
陈睢咬着鸡翅插嘴,“不能收,收了就说不清了。”
陈承弼跟着附和,“儿子说的对,两家关系好,更应该在此关头避嫌。”
孟氏放下银箸,咳了声,陈睢和陈承弼连忙跟着停下,将嘴里的东西咽下,等她发话。
“娘,你做决定,我听你的。”陈怀柔蹙眉,心道宁夫人这是作甚,未免做事不太妥当。
孟氏满意的点点头,叹了口气,又道,“不光是宁家,其实昨日吕修也来过,打着拜访你爹的名号,送了一匣东珠,一个砚台。”
“吕修?”吕修是当今皇后的外甥,亦是宁永贞的姐夫。
陈怀柔顿时觉得饱腹,一口也不想再吃了。
“亏他们用心,旧坑端石砚,质地细腻,砚上有蕉叶白和火捺纹,名贵且又罕见,可惜了。”陈承弼想起那方砚台,不由得摆了摆手,亦觉得味同嚼蜡。
他没什么爱好,年轻时候喜欢提笔弄辞,自然对文房四宝看的贵重。
“他们到底想做甚?!”陈睢一拍桌子,心里有些不服气,“难不成想左右夹攻逼迫我姐就范?”
“别瞎说。”陈怀柔睨他一眼,又道,“他们是想拉拢爹娘入皇后阵营,辅助大皇子日后争储。”
沛国公虽无太大实权,在皇上身边却是能说得上话的,夫人孟氏又是太后的干女儿,皇上的义妹,出入后宫自然也是十分便利。
若能将沛国公收到麾下,于皇后来说,等于多了一个对抗贵妃和二皇子的筹码。
他们仗的,无非是陈怀柔和宁永贞打小的情谊,以及宁永贞断腿后,陈怀柔的迁就。
“怀柔,你弟弟说的未尝没有可能。”孟氏与陈承弼不约而同看向她,陈怀柔支着下颌,不做声响的听他们分析。
“自从朝堂传出皇上有立储的心思,吕皇后和沈贵妃便各自为派,左相和右相更是趁机不断提拔拉拢官员,如今大皇子和二皇子针锋相对,此二人将来不管谁会入主东宫,于我们而言影响不大。
只是在此之前,要想保持中立,需得多加防备。”陈承弼摸着胡须,想起在齐州逍遥自在的日子,不禁有些惆怅。
“就怕宁家和吕修合谋,利用怀柔的不忍,得寸进尺,到最后....”孟氏拍了拍陈怀柔的手,问,“儿啊,这事,我跟你爹听你的。”
毕竟事关陈怀柔婚姻,两人素来尊重女儿意见,再者,即便是宁永贞腿瘸了,只要她喜欢,他们也不会反对。相反,如果女儿不喜欢,纵使宁永贞全须全貌,他们也不会自作主张定下亲事。
陈怀柔没犹豫,“明日我跟陈睢去一趟宁府,把东西还回去。至于吕家的事情,爹娘不宜耽搁,反正咱家没什么好名声,索性依着纨绔的个性做事,就说库房堆积不开,将东西送还就好。”
孟氏点头,看着女儿愈发明艳娇媚,她忍不住骂道,“靖国公府里那个王八蛋,听说醒了,你那一扎竟然没扎中要害,这几日去看他的人娘都记下了。”
“我姐怎么了?那孙子是被我姐扎伤的?!”陈睢就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蹦起来又是一拍桌子,“姐,你不是摔倒划得吗,艹,这孙子,下次让我看见,非弄他不可!”
“娘,别费心思了,幕后之人避险还来不及,最近定然不敢上门看他。他知道你在暗处等他,那人诡计多端,这一次没成功,势必还会另找机会拉拢靖国公。”
陈怀柔吹了吹滚烫的紫笋茶,又道,“你等我日后自己收拾那孙子,敢打我的主意,必叫他生不如死,痛不欲生,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
陈睢嘶了声,暗叹冯谦完了!
躺了三日的冯谦从床上落地的一刹,头昏眼花,面前虚白仿佛阴间地狱一般不真实,他抬了抬脚,就像踩了空气似的,身子一晃,咣当趴倒在地上。
“一堆废物!”他叫嚣着拍打地面,这一摔,他算是醒转过来,胸腹上的伤口骤然撕裂,几个小厮手忙脚乱的将他抬到床上,他仍在叫喊,“我祖父呢,叫我祖父过来,让他给我报仇!”
靖国公忙的焦头烂额,打着探病名义上门的宾客送走了一波又一波,他刚坐下喝了口茶,门外小厮又来通传,礼部尚书的千金和礼部侍郎上门拜谒。
早就肿胀的两条腿,不得不重新站了起来,“请他们进来。”
江元白着月白长衫,儒雅俊朗的面上浓眸似墨,时而让人觉得深不可窥。身后的方凝有着江南女子的柔和,娇娇俏俏的模样温顺可人。
靖国公看着两人送来的礼品,又念着方鸿卓的情分,不免多说了几句。
临走时,江元白拿出碧色瓷瓶,赠与靖国公,只说此药是皇上御赐,极为难得,对于刀伤剑伤十分有用,涂之可在极短时间内愈合。
两人走后,靖国公赶忙去看冯谦,看他鬼哭狼嚎的喊疼,既焦躁又难受,他就一个孙子,自然捧在手心疼爱。
御赐金疮药靖国公认得,虽不如那些补品珍贵,却有着极其神奇的妙效,他让下人扒了冯谦的衣裳,见伤口崩裂,丝毫没有长好的迹象,他将药瓶递给小厮,肃声道,“给世子换药。”
方凝与江元白步行至府门外,又先后上了一乘马车。
“上回你替圣上挡了一刀,圣上感念你的忠心,赏了好些东西,别的不说,这瓶药甚为珍贵,你怎么舍得将它送人。”
方凝微微抬眸,注视着江元白淡淡的神色,两人今日带的礼品足够丰厚,她有些不明白江元白缘何对其如此用心。
“我一个文官,若非那日圣上遇刺,根本不会有受伤的机会。再珍贵的东西,如果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那便一文不值。
这几日靖国公定然收礼繁多,我们将御赐金疮药送出,不但没有任何损失,还能为尚书大人与靖国公之间拉近关系,在朝为官,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江元白想着那瓶药,嘴角慢慢勾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