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接下来的数日,楚堇皆是这样度过的:白日由常儿和其它宫女搀扶着下床接接地气,起先是在寝殿里走个一两圈,到后来能走四五圈不嫌累了,便干脆去庭院里走。不只能接地气儿,还能呼吸到带着泥土芬芳的新鲜空气,加上花之香馥,她每日吸着天地灵气,身体也就恢复的更快了些。晚上呢,李玄枡近些日子都入了夜才回来,宽衣后便熄灯安置。虽然睡前也会交谈数句,但语气皆是拘着礼。
不过也有让楚堇觉得舒服的一面。他们第二晚同床而眠时,李玄枡命人又添了床被子,说是自己突然着了凉,怕夜里病起来过了病气,给太子妃雪上加霜。
结果他那晚并没有发病,只是多添的那床被子也就自然而然的留在床上了。打从那晚起他们便自己盖着自己的被子,这让楚堇自觉有了一小片安全的空间,每夜也就睡的更加自在些。
而李玄枡那晚自然是没有着凉,不过是他前一晚发现楚堇太过拘谨。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哪怕他夜里只稍稍动那么一小下,她便立时跟着打个激灵,好似怕他突然会生扑她一般!
发现这点后,李玄枡很是烦躁。莫说他对她没那心思,便是有那心思,她如今大病初愈,他又不是禽兽。
不过很显然,分了被窝各自睡之后,那丫头自在许多。就连睡前与他的低声交谈,也不再那么板硬拘谨。
其实他也觉得这一夜一夜的过的有些好笑,一男一女睡在一张床上,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此亲密的关系,却每晚相敬如宾,叙话既客气又疏离。
三个月前在佛华寺与扮作小尼的楚堇再遇时,他矜高倨傲的打量她,逗弄她,那时就算打死他也想不到三个月后,这小女子竟会分他一半床榻。
这一晚,他二人也如之前的日子一样,吹熄了灯后静静躺在床上,简单交谈过几句,便互道夜安。
入夏后,其实近几日天气已明显和暖起来,宫人也几次请示是否要将絮绒的薄被换成单的丝衾?可李玄枡却以太子妃病体尚未完全痊愈,需得注重保暖为由,让她们晚些日子再换。
第49章
丝衾薄薄软软的一层, 盖在身上只如披了件春衫,让人没有距离感。
春末夏初的梅雨季,本该是雨水最多的时候, 可打从入了夏来,还未下过一场雨。楚堇睡不着, 便侧过身子看向窗外, 心里想着若是此时能下一场小雨就好了, 夜里听着绵绵雨声入睡,该是多惬意的事情。
她朝外侧卧, 便等同面朝着李玄枡,不过这会儿他呼吸匀净绵长,显然是已睡熟了,是以她也并不觉得别扭。
她偷眼看他,只觉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熟悉又陌生。
她还不是太子妃时,他高高在上,她从不敢正眼与他平视, 更莫说细瞧他的眉眼。如今她虽成了太子妃, 一定程度上与他并驾齐驱,可她还是一时适应不来,不敢盯着他的脸看, 甚至白日里说话都谨小慎微。倒是入夜熄了灯后, 两人平躺在床上聊天时,才让她不那么怕他。可是那时她也看不到他的面容了。
难得像现在这样,他睡得香熟, 她却清醒着,可借着点灯橱上的一豆光明,细细的将他端看。
楚堇从不知男子的睫毛可以这样长, 也没见过男子的皮肤这样细腻。若非那道剑眉强势又凌厉,唇峰干脆又劲锐,说这是张小娘子的脸也是让人信服的。
楚堇想着有些人的矜贵,那是靠话语里的骄狂,和眼神里的睥睨之感展露出来的,可李玄枡不是。李玄枡虽也为人傲慢,但他即便如当下这样闭着眼,不说话,也一样能透出那种矜贵气质。那已是日久天长渗入在他骨子里的气场。
其实眼前这个男人,不只有着英俊绝伦的容貌,还令她有种隐隐的安全感。许是因为他救了她,又为她去惩治害她的人。
正这样一错不错的看着眼前美色,忽地一道强光闪了下,打断了楚堇安适的欣赏时间。她讶然抬头,再看向窗外,却是如之前一样死一样的黑寂。
她这样盯着看了一会儿,恍惚觉得先前兴许是自己看错了,然而就在她放松了警惕之时,一声比山呼海啸还要夺人耳的轰鸣响起!
伴着数道闪电,整个黑夜恍如白昼!然而这只是一瞬,在接下来的时间,那天幕不断在白昼和黑夜之间交替,忽明忽暗,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
楚堇自小就惧怕打雷。犹记得在桐家住时,每次这样的夜晚,桐泓才和余三娘都要彻夜不得安生。棚屋漏雨,豆子又怕泡,因此哪怕是雷鸣不断的深夜,他们也得赶忙下床穿衣,去院子里忙这忙那的折腾上一整夜来守护这不易维护的家园。
原本正熟睡着的李玄枡,在听到两轮雷声后也睁开了眼,发现窗外狂风骤雨大作后顿时睡意全无。
然而下一刻,他微微转头时却发现了一件令他更为讶异的事。
他一转头便和楚堇的一双水杏眼对上,她眼里是惊恐无助,手也没闲着。她的手正紧紧的箍在他左侧的臂膀上,如娃娃抱布偶一样,将他整条胳膊紧紧抱入怀中。甚至他还能感受到那来自胸前绵软的压力……
“别怕。”李玄枡安抚了句,然后翻身转向她,左手任由她抱着,右手掀起自己的被子将缩在被子里的她一并裹住。
眼下这种情形,楚堇早将身为女子的那些羞涩抛之脑后。她见李玄枡并不排斥,也就愈加大胆的更大力的抱住他的胳膊。只是随着那雷声越来越大,狂风大作,怀里这一条胳膊似乎不足以慰藉她的惊惶。
见她即便缩在两层绵被里身子依旧剧烈的颤动着,李玄枡便干脆将心一横,抽出左臂垫入她的颈下,右臂也罩过她的细肩,将她揽入了自己怀抱里。
楚堇没有半点儿抗拒的意思,倒是在充分感受到他胸膛的温暖后,身上颤抖也随之减缓。渐渐的,她就这样紧依在李玄枡的怀里安静了下来。
外面雷声不减,可因着二人距离拉近,紧紧相贴,李玄枡的声音便能盖过轰鸣雷声先入楚堇的耳。
为了将她哄踏实,他便将小时候听来的故事讲给她听:“记得以前父皇常说,这样的天气不过是天上的真龙打了个阿嚏。”
果然怀里本来安静的楚堇动了动,她将头露出锦被来,腆起脸望向他:“当真?”
李玄枡颔首,只是头这样一低,下巴便不经意触在了她的额头上。楚堇不免有些羞涩的又将头缩下去一些。
好在此时灯火不明,若不然李玄枡便能看到她脸上泛起的赧色。她不必揽镜,也知定是红透了的。
李玄枡接着道:“父皇说天上那尊真龙,便是我们李家的先祖。他在天上保佑着后世子孙,也守护着整个大周的百姓和疆域。故而孤打小便不怕打雷的天气,那不过是我们念叨先祖多了,先祖打了个阿嚏而已。”
听到这里,楚堇竟破涕为笑。明知这故事是假的,可听完了她倒真的不怎么害怕了。毕竟如今她嫁给了李玄枡,成了李家的媳妇,说起来天上若真有龙,也算她的先祖了。
既然冷静下来不怎么怕了,楚堇便也不愿继续赖在人家怀里扰得人家无法睡觉,于是缓缓向后移动,摆脱开李玄枡的怀抱。
李玄枡见她不自在起来,手便也松了劲儿,任由她挣脱,重新回到原先井水不犯河水的里侧位置去。
“不怕了?”他裹挟着淡淡笑意问她。
楚堇摇摇头,随后又怕光太暗他看不到她的回应,于是张口又回了一遍:“殿下的故事好用,臣妾不怕了。”
“那好,睡吧。”李玄枡正过身去,回归平躺的姿势。
可沉了片刻,楚堇突然又冒出一句:“这些日子臣妾的腿脚已恢复的差不多了,臣妾想见见臣妾的父亲母亲,不知可否?”
这话她说的又缓又低,听起来没什么底气,似是打着若李玄枡若已睡着便不必听到的主意。
这几日每每想起常儿给她讲的三个月间,孙氏夜夜守在她床前不辞劳苦照料,以及父亲冒死递折子声讨贤妃与安都侯府的事,她便心下酸楚。便想着快些见到父亲母亲,好叫他们亲眼看见如今好胳膊好腿儿的自己,彻底安了心。
可毕竟这种事有些逾规制,宫中的妃嫔想见次母家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是以在心底盘旋了数日都未敢提。若不是先前因着打雷,让她自觉与太子拉近距离,且太子对她也算呵护,她定是还不敢提的。
李玄枡并未睡着,听了她的话,才转过去的身子复又转了回来,静静的盯了她一会儿,然后告诉她:“此事不合规制。”
楚堇觉得心凉了一下,虽说本来就是她额外的贪图,也不敢抱着十足的把握能成。可此时亲耳听到了李玄枡并不婉转的拒绝,还是令她觉得有些扫脸。
她勉强笑笑,化解道:“是臣妾不懂规矩了,还请殿下勿怪。”
李玄枡却没理会她这句,只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宫里的这些俗规,大不过孤的一句话。”
这话不禁令楚堇的心一跳!隐约觉得他在暗示自己什么,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接话,便只抬眼与他四目对视着,期待他再做明示。
黯淡的烛光中,李玄枡的唇角勾起些许,而后似带着几许压迫意味的向她跟前挪了挪,脑袋枕上她的软枕一角,问道:“若是孤准你所请之事,你打算如何回报?”
好好说着话,李玄枡却忽地靠过来,楚堇心下一惊,便本能的向后缩了缩。
第50章
只是旋即楚堇又想明白自己当前的身份, 只得又移回一些来,免得李玄枡以为她嫌弃他而怪罪。
她心下慌乱着,犹如小鹿乱撞。心道如今人都已嫁给他了, 还能再怎么报答?想了想,便道:“臣妾愿来世做牛做马。”
面前的男人抿着薄唇笑了, 那笑自然是带着些戏谑之意的。随后他问她:“你是觉得太厩里的数百匹大宛良驹不够孤骑?”
楚堇被他问的语塞, 一时无言以对。她搜肠刮肚, 实在是想不出一个她有而李玄枡没有的东西。
默了良久,才带着点小委屈的坦言:“臣妾虽生在忠诚伯府, 可福薄命舛,打小被人调换了出去养在市井,日子过得如何全凭天意。赶上丰收的好时节,一家人也能沽酒买肉,可赶上旱涝的时候,日子可就苦了。说好听些是抹月秕风,实际上就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稍一顿, 她认真的看了眼李玄枡, 接着道:“而殿下打小生在大周皇宫,坐拥无上的权势和富贵。臣妾想来想去,委实是想不出个能让殿下稀罕的物什来回报。”
静静听着她说完, 李玄枡短叹了一口气, 似在同情她幼时的遭遇。其实他原本也只是想逗逗她,毕竟先前她被雷鸣吓得缩成一小团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爱。谁知她倒信实,掏心挖肺的说了这么一堆苦楚。
不过话题已拔高到这份上, 他若再说只是逗她的,便显得有些没正型了。于是思了片刻,对她说:“有一样东西。”
楚堇立即睁大了眼睛, 一双水杏眼儿在夜色中亮闪闪的,好似黑曜石一般。她疑道:“什么东西?”
“你的心。”李玄枡表情认真的看着她,“孤可以为你报仇,惩治那些害过你的人。但同时,你也要此后与孤一条心。”
初听前一句时,楚堇还唬了一跳,听到后面的话,她便放松下来。原来只是要她听他的话,与他一条战线。
这有何难?她既嫁给了他,便是绑到一条船上的蚂蚱,理应夫妇同心。何况贤妃不仅是太子的眼中钉,也是她的肉的刺,说起来两人利益也算共同。
于是楚堇爽快的点点头,“殿下放心,臣妾以后什么都听殿下的。”
“当真?”李玄枡挑眉看着她。
楚堇咽了一下,随后信誓旦旦的道:“臣妾若有违此言,天打五雷轰!”
听到她发的这个誓,李玄枡又忍不住笑了。够了,这誓言对她来说已足够狠了。今晚只是听到打雷都吓成那怂样,五雷轰,只怕是要钻至床底下了。
“好,那明日下朝后孤便告诉你父亲,让他回去准备准备,后日与你母亲一道入宫来看你。”
终于得到允准,楚堇心意满足。其实若依着她的私心,她也极想念将她养育成人的桐家爹娘。奈何桐泓才没有官爵加身,余三娘也身无诰命,见他们一面更是难上加难。
她昏迷时匆匆入了宫,日后只怕难有机会回老街看桐家爹娘了,也只能请孙氏帮着照应一二。
李玄枡与她道了夜安,外头的雨势也渐收。没了雷鸣和电闪,只余淅淅沥沥的小雨缠绵不尽。听着窗外这清爽的声音,楚堇很快进入了梦乡。
后日清早,忠诚伯与伯夫人孙氏便一道入了东宫。
楚堇今日特意换了身湘妃色彩兰蝶纹的裙子,她不想父母时时为她担忧着,故而有意扮得俏皮一些,连头上的首饰都精减了一些,空出地儿来簪了一朵新摘的芍药。
头花与衣裙的颜色正好相衬,整个人看上去活泼灵动,半分不似大病初愈的。
在人前时,楚伯安与孙氏给太子妃恭敬行了礼。楚堇挥手将殿内宫人遣退,之后立马起身去搀扶父母。
可她的手才挽上孙氏,就被孙氏反手给搀住,孙氏一胆担忧:“太子妃身子才好些,切莫下地随意走动,虚耗了体力!”
楚堇笑着摇头道无妨,一行搀扶着母亲坐下,一行说道:“母亲安心,张太医说了如今已无碍,多走动走动倒是有助于康健。”
孙氏将信将疑,楚伯安倒是坐下后点头认可:“的确该当多接接地气儿,若是整日躺着,无病也会憋出病来。”
之后孙氏依旧不放心的拉着女儿手,将她仔仔细细端看一番。好在这些日子小厨房极重视为太子妃食补,先前瘦下去的那些斤两,如今回了些许,气色看起来也与常人无异。孙氏这才彻底安下心来。
常儿来奉茶,父女母女之间除了关心楚堇的病外,又叙了许多家常。眼看着快到午膳的时辰,楚堇留父母在东宫用膳,楚伯安与孙氏却是坚持不肯受。
“小堇,你如今虽已贵为太子妃,但入东宫才不久,许多事上还是应检点着些。依规制我们此时入宫都属不该,是太子殿下念你大病初愈,才格外体谅。可是殿下宽仁,咱们也得识体,懂得分寸。”孙氏拉着女儿的手,细细叮嘱。
楚堇虚心的点头,一副受教的乖巧样子。而后笑笑:“母亲宽心,我必事事谨慎。那今日我便不强留你和父亲在这用膳了。”
孙氏满意的点点头,笑了笑。只是那笑容过后,便跟着长长的死寂。
楚伯安与孙氏似有默契一般,明明先前起身作势要走,此时却又驻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
楚堇猜他们是有难言的话想说,于是主动问道:“父亲母亲若是有何话,直说无妨。”
孙氏回头看了眼伯爷,似是最终做了决定,转过脸来便朝着女儿屈身下跪!
楚堇心下一惊,赶忙双手扶住!急道:“母亲您这是做什么?!”
孙氏用力推她拦阻自己的手,可是没能推开,眼角却已有泪开始滑落。楚伯安负手站在孙氏的身后,先前却没同女儿一并去阻止孙氏下跪的动作,现在也沉默着没说一句话。
看着父母如此怪异的举止,楚堇心中有了答案。她语气平淡的问:“可是为楚娆之事?”
听闻女儿猜中,楚伯安惭愧的将头低了低,又朝后转去。父亲不愿面对此事,楚堇便将目光移至孙氏,“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