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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节

    她注视他的眼睛,面前的人,纵然近在眼前,却也相隔万里。从此以后,天地云泥,此生再不得亲近。或许是失态了吧,她整理表情,微笑着接过他手中的玉佩。
    玉佩更沉了些,她掂了掂,淡笑:“那还挺划算的。玄商君果然是不拖不欠,银货两讫。佩服。”
    她转身而去,脚步踏在雪地里,发出冰雪破碎的声音。
    少典有琴,我还以为那一晚,是很美好的事呢。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眼泪却就此决堤,打落在玉佩上,碎珠四溅。像往事一般破落残败。
    耳边风雪不停,少典有琴摊开手心,接了一片雪花,目光追逐,却没有挽留。就在玄黄境,玄商君俯身坠落,迎向无边烈火。
    离光夜昙,我的一生,如宇宙星骸,都是尘埃。你在尘埃中盛开。
    夜昙沿着面目模糊的小路向前走,没有回头。
    在她身后,少典有琴化成了石头。
    此时,天界星辰震动如忍痛,一道金光一扫尘世阴霾,垂照四界。
    盘古斧横空出世。
    少典宵衣将它握在手中,感受到亘古未有的力量。但他眼中只有悲哀。他转身,将盘古斧递给炎方,四界精锐都已齐聚。
    少典宵衣看看乾坤法祖,乾坤法祖轻声道:“陛下,已经准备好了。”
    少典宵衣抬起头,眼中星辰明灭。
    耳边寂静无声,乾坤法祖只好问:“神后那边,是否……”
    少典宵衣摇摇头,说:“霓虹的茶乃是天界一绝,让她备一壶茶,吾若回来,便过去喝。”
    乾坤法祖微微侧过脸去,说:“是。”
    少典宵衣微微一顿,又说:“也或许回不来。我个人所著法卷,交由远岫和紫芜,整理后充入上书囊。个人法宝、丹药及随身私物,归霓虹处置。”他扫视天界诸神,朗声道:“吾之功德,回向霓虹上神。此去倘若陨落,神族尊霓虹上神为霓虹天尊,永不违逆。”
    ……若此生漫漫无涯,我会爱着谁,想要留在谁身边?
    若此刻就是结尾,我眷恋谁,我想跟谁道别?
    他扫视人群,给了雪倾心临别一眼,然后仰首一望,身化万千星光,向无尽苍穹而去。
    雪倾心就站在远处,未曾落泪,也未发一言。身为魔妃,她自然不能为了天帝而流露半点伤心。临行之前,他安顿好他的妻子、儿女,留给她的不过是一些早已折旧的思念。
    而她也将站在自己夫君身边,为魔族倾尽全力。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她的儿子,还需要自己和夫君扶持。
    岁月无情,各自飘零。当年神息树下听曲赏舞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代天帝,别人的夫君与父亲。
    真心会剥蚀,时间摧折了我们爱过的少年。
    青葵一直陪着夜昙,直到金光四垂,天际有星辰坠落,光芒铺散,流星成雨,引得众星摇曳。青葵盯着那流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玄商君的命星!
    他……陨落了。
    怀中的人并未清醒,玄商君令她昏睡的时间,正好错过这最后的一眼道别。万道流光倾泄,滑过她身边,而她无知无觉。
    直到最后,九星连珠的天象再度成形。她抱着夜昙,就坐在漫天星辰之下。当地脉紫芝被投入归墟,有莫名的力量与她相连。
    她努力想抓紧夜昙,可是夜昙和她一样,都在融化。
    很快,清浊之气便将她二人吸往一处——正是归墟。
    地脉紫芝是生于混沌的,来自血脉的吸引,无论多少年之后,都不会消弥。夜昙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归墟。大量紫黑色的魔气萦绕她,她四下张望,看见青葵也化在无边清气之中。
    天上星象重现,而她手中,还握着一枚血红色的玉佩。天上陨铁打磨,里面有四帝之血,正是玄商君的私人信物。她四下张望,只见嘲风手握一把斧头,正凝神站在岸边。
    斧头上法咒流转,令人眼花缭乱。待要仔细看去,却全然无法辨认。夜昙知道,这便是盘古斧了。
    可是……她没有看见那个人。即使这样的时刻,他也不出现吗?
    她把目光投向青葵,似带疑问。青葵不用她开口便已经了然,她说:“玄商君……他前去逆转天象了。”
    夜昙哦了一声,假装自己并不是很关心。
    也是。九星连珠,是不会在短时间内连续出现两次的。他身为星辰之灵,当然可以逆转天象。夜昙注视着嘲风手中的盘古斧,而炎方、帝锥包括离光旸,四界无数大能皆紧张到手心出汗。
    眼看归墟清浊两分,天界似成明暗两极,旷世奇景,却无人欣赏。原本散溢而出的混沌之炁如同受到召唤,丝丝缕缕,重回归墟。然后被地脉紫芝分离,化作纯粹的清、浊之气。
    众人注视着嘲风手中的盘古斧——当年盘古开天,也是如此吗?
    嘲风手握盘古斧,四界大能共同施法,在这一刻,所有法力尽注于此斧。嘲风挥动巨斧,用力一斩。刹那之间,天地如被惊动的兽,发出一声怒吼,江河倒灌,沧海横流。
    而以夜昙和青葵为分界线的清浊之气,被这巨斧一击,轰然化开。清气上升,浊气下沉。没有人喝彩,在这样的巨力面前,神、魔、人、妖,没有一人能维持意识。
    所有人呆立当场,仿佛失去了魂魄。
    只有夜昙和青葵还保持清醒。青葵一把拉住夜昙,看看左右,说:“我们成功了?”
    夜昙耳朵里还是方才那一声巨响,她挖了挖耳朵,说:“是他们成功了。我们家都没了,高兴个什么劲儿?”
    看样子还在生气,青葵摸摸她的头,说:“玄……他们留下一片盘古斧碎片,可以让地脉紫芝继续生存。”
    “真的?”夜昙一脸狐疑。青葵已经赶过去查看离光旸和嘲风的伤情,嘲风手中的盘古斧因为再次开天,已经彻底损毁,消失不见。
    夜昙回过头,看看已经并不存在的归墟,心中仍然疑惑:“留下一片盘古斧碎片,那他们如何重铸盘古斧?”
    没有人回答她。除了她和青葵,在场的人,双耳滴血、双目难睁,没有一人完好。
    不远处虹光一闪,却是霓虹上神赶来。
    看见夜昙,她一把扶住她,问:“发生了什么事?九星连珠的天象,为何会再度重现?还有,有琴的……”她想问,自己长子的命星为何会突然陨落。可是话还没有出口,乾坤法祖已经打断她,说:“娘娘,神族伤者众多,还是先行安置再说吧。”
    霓虹上神扫视左右,她身为神后,母仪天界。自然不会临事慌乱、百无一用。
    她迅速检查身边的神族,说:“是元神受创,暂时失去了五感。但可以调养恢复。”
    说罢,她再顾不得追问事情原尾,令这些神族列队,后者扶前者肩,返回蓬莱绛阙。乾坤法祖修为深厚,不至于丢失五感,但同样也感知微弱。
    他扫了一眼夜昙,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头,终是无言。
    归墟一侧,雪倾心受伤也不太重。最后一刻,炎方拼力护住了她。
    她坐起来,第一时间已经发现自己目不能视。她并未慌张,轻轻触摸身侧,不期然,摸到最熟悉的纹路。刑天战纹,是魔尊衣上绣纹的制式。
    是他。
    雪倾心顺着纹路向上,触到那个人的脸。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把他当作依靠。她与英招明争暗斗,万事只求利己即可。哪还有什么真心?
    可是现在,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是她的夫君。
    多年前只是一个迫于无奈的选择,多年后,剩下一个不能否认的结果。
    她小心地把炎方扶起来,然后触摸他全身,确定他是否完好。炎方在最后一刻将护身法宝作用于她,自己反而双耳流血,昏迷不醒。
    雪倾心只能以自身魔气缓缓注入他体内,不一会儿,嘲风也赶过来。他扶起自己的母亲,轻声说:“我来。”
    他从小到大一向不着调,可是此刻,听到他的声音,雪倾心整个人彻底安下心来。这是她的……家人,在多少年后,不知不觉的,远远胜过了那点虚无缥缈的情爱。
    霓虹上神经过她身边,脚步微顿,又缓缓去远。雪与虹的交汇,在刹那之间,各自遥远。
    归墟之祸解除,四界却还在余殃之中。
    大家各自返回,终于不必再挤在小小的一个蓬莱仙岛。夜昙和青葵也回到了离光氏。
    日晞宫和朝露殿正在打扫,夜昙站在宫门前,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又想到那场细雨。蒙蒙细雨之中,那个人一身长衣萧萧、衣带飘飘,向她而来。
    我怎么还是会想起他?
    夜昙掂了掂手里血红的星辰玉佩——情爱两清,这个人已经仁至义尽。很划算了。
    她将玉佩挂在腰间,进到殿中。没人敢惹她,宫人侍女仍然如避蛇蝎。夜昙习惯了,她径自钻出小径,去到饮月湖。
    可这里根本好不了多少。
    她把目光投向浅水,看见少典辣目解开绿袍的系带,扬手丢进湖里。他红色的长发沾了水,柔顺地披在双肩。他缓缓解开中衣的系扣,脱下中衣,轻声说:“你的第一个愿望。”
    那一夜皓月当空,奶白色的月光如同精魅,在他光滑的背脊舞动。他白色的中衣在指间转了个圈,高高飞起,盖住了她的头。
    夜昙按了按鼻头,压下微酸缕缕。她跳到屋脊,听见那人说:“你一闺阁女子,在陌生男人面前,如此行为不检,难道不知男女有别?”
    她双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离光夜昙,你不会是想哭吧?不行不行,你还是想点高兴的事吧!”她努力想要找些高兴的事,却发现这一生最高兴的事,竟然都是在他身边。
    “夜昙?”院中,青葵的声音响起。
    夜昙深深吸气,自屋脊跳下去。青葵吓了一跳,嗔道:“你又爬那么高,父王看见要骂的!”
    “他骂他的,我不听不就好了?”夜昙吸了吸鼻子,话说得很大声。青葵却一眼发觉不对,她问:“你眼圈红了,父王已经骂过你了?”
    夜昙不答,反而调头进到房中。她说:“以后,你们都不准打扰我。我要专心向学了!”
    “专心向学?!”这话说出去,整个离光氏没一个人相信。
    可夜昙真的关起门来,很少出去。她翻出《混沌云图》,努力将那个人的影子从脑海抹去。但《混沌云图》对她而言,太深奥了。很多地方她都看不懂。
    另外的法卷却偏偏注解清晰,循序渐进,尤其适合文盲。
    夜昙翻开卷轴,那个人的字迹工整有力,落笔如刀,连遣词都很注意准确程度,严谨一如他的为人。夜昙轻抚着纸上注解,想象多少年前,他独坐案前,挑灯看书,偶有感悟,一字一字,写下修炼心得。
    “少典有琴,可能我真是疯了吧。”她轻声叹气,“你的法卷这样清晰,可有注明,要有多久,我才能忘记你?”
    离光旸操持着前朝的事,一直担心夜昙再惹事。可是出乎意料的,她安安静静地待在朝露殿,竟然是很少露面。离光旸不放心,悄悄入内探视。发现她真的在努力读书,眉宇之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静。
    沉静到……哀伤。
    玄商君的事,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
    她也没有问。好像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大梦。离光旸看得担心,有意丢了些奇巧的小玩意儿在她院子里,比如望月而歌的石头、沐雪而舞的树叶。
    若以她从前的心性,只怕早已欢呼着出门玩耍。可是现在,她没有。
    月窝村,石屋。
    嘲风将少典有琴的遗骸安葬在此,他添最后一捧土,黄土无言,所以他又坐了很久。
    “你这个人……”他倚坟而坐,一坛酒喝到一半,才又轻轻道,“你这个人啊……”
    他以酒浇地,天地缄默。
    天界,少典宵衣平安返回。虽然逆天改命让他修为大损,但总算是性命无碍,他闭关疗伤,天界一切事务,皆由霓虹上神作主。
    相比天界的损失,魔族和妖族要好得多——至少炎方和帝锥的儿子都还活着。
    帝锥为了儿媳妇的事儿,向天界献了不少殷勤。可惜天界少典宵衣重伤,少典有琴陨落,并不是提亲的时候。他只能等待时机。
    炎方下令处死英招,立雪倾心为魔后。
    本是大喜的事儿,可惜当初要求处死地脉紫芝的立场太鲜明,被离光旸当成眼中钉。说什么也不承认魔妃这档子事。
    魔尊碰了一鼻子灰,好在魔族脸皮厚,他也正绞尽脑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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