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单单一串就抵得上五百两银子。”裴长宁又深深看了眼崔琰,定定地说道。一串就五百两?这……这还是两串……
“哇——”满桌哗然,引得旁桌的人连连看过来。认识崔琰这么久,众人虽都知道她面冷心善,可也没曾想她这么的视金钱如粪土。
“这……”小六很是为难,“崔大夫,这也太贵重了,你……还是收回去吧。”
崔琰将木盒推回小六面前,“于我而言,这珠串的价值仅仅在于它有敛气安神的功效而已。”
小六还想推却,只听林秋寒嚷嚷着,“别婆妈!崔大夫的心意,收下收下,”转而笑嘻嘻向崔琰道,“崔大夫,等到我成亲的时候你打算送我什么?”
崔琰侧过脸去看他,一脸认真,“这成亲——”她顿了下,“也得先有个对象不是?”
“哈哈哈……”众人皆大笑,平日里还能憋着,如今都喝了酒,便肆无忌惮起来,连裴长宁都纵情笑着。
林秋寒将头趴在桌上,不住地拍着桌面,再也说不出一句挑衅的话来。
“崔大夫,你还去过南疆?”邢鸣甚是佩服地问崔琰,那是连他都未曾踏足的地方。
“嗯。”
“那北边呢?向北你最远到过哪里?”有人接着问。
“戎狄雪域。”
“哇——”又是一阵惊叹,众人望着这个单薄纤丽的女子,由衷地赞服。
“你竟然去过世间最北的雪域!”林秋寒忘了方才之事,不可思议地看着崔琰。
不料崔琰却轻轻摇了摇头,“虽然世人都说那个苍茫的雪域是极北之地,可我爹说那一定不是世间的尽头,他还说,若是一直一直不停向北走,说不定就会走回到原点。可惜,我也已经十多年没有再远行了……”
裴长宁默然看着有些失落的崔琰:或许正是有了这样一个广博的父亲,才抚育出心胸如此开阔的女儿。
“嗨!”胡伯出声打断了陡然间出现的沉默,“还是姑娘家心细,哪像我们这些大男人,空着手就来喝人家喜酒了!来来来,喝酒……”
待到酒席结束,他们这桌人早已喝得东倒西歪,可还强撑着挤进新房闹新娘子去了,就剩裴长宁、林秋寒和崔琰还算清醒地踏着明亮的月色往回走。
夜幕沉沉,当空一轮圆月将清寂的街道照得雪亮,三个人缓步而行,散漫又自在。
“崔大夫,”正走着,林秋寒像想起什么似的,转了个身凑到崔琰身边,“你说咱都这么熟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说。”
“呃……我也就八卦一下哈。”林秋寒生怕惹怒了她,但到底好奇心作祟,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问下去,“坊间流传你祖母去世后,崔府最值钱的翠玉佛就落入你手中,到底是也不是?”
闻言,崔琰忽地顿住脚步,面上晦暗不明,看得林秋寒心生不安,“那个……我就是随口问问,若有冒犯……”他直挠头,只得看向裴长宁。
裴长宁狠狠白了眼他,向着默然的崔琰道:“不必理他。”
不料片刻沉默之后,崔琰微微叹了口气,“他说得不错。”说着便径直走在前方。
万物可辨的清辉下,裴长宁与林秋寒迅速交换了眼神,二人都从对方脸上看见了惊愕。从一开始,不管流言如何逼真可信,他们都坚信这是中伤,何曾想竟是真的!
“真的?”林秋寒赶忙跟上去,厚着脸皮问道,“那人家也不算冤枉你。”回头又接到裴长宁锐利如刃的一瞥。
“怎么不是冤枉?”崔琰淡淡道,“翠玉佛的确是祖母赠予我的,不是私藏,也不是偷。”
一如既往清淡的语气,又透着不可忽视的倔强,唇边还挂着一抹笑,好似风轻云淡。
裴长宁凝视着她在月色下愈显柔润白皙的侧脸,眸色暗了又暗,她向来不在意任何流言蜚语,可谁说她心里就没有一丝委屈?
“那你把这东西藏哪了?怎么所有人绞尽脑汁就是找不到呢?”林秋寒一脸疑惑。
“佛么,”崔琰抬眼看了看四周,“自然是要普渡众生。”说着加快了脚步。
“什……什么?”林秋寒细细品着她的话,见裴长宁也是一脸茫然,只得紧跟着她,想问个究竟。
崔琰快走几步后,停在一座院落的门前,身后的两人亦止步,“庆余堂?”两人同时出声。
裴长宁走到崔琰身侧,“两年前,南临府一向以‘铁公鸡’闻名的茶商李福在生了一场大病后,破天荒地耗费巨资兴建了这个庆余堂,专门收留被遗弃的孩童。”瞬间,他似乎明白了她与这个庆余堂之间的关联。
“那时他生命垂危,派人向我求助,我不眠不休七天七夜终于研制出救他命的法子,他病好后,我就向他提出用翠玉佛作为交换,以他的名义修建一个收养无家可归孩童的处所。出乎我意料的,他竟然答应了!大概他这一场生死劫真的让他看开了许多吧……”
“哈!”林秋寒拍手,向着她竖起大拇指,“好一个佛渡众生!崔大夫,林某真是越发佩服你了!可是翠玉佛这么值钱,建一个庆余堂绰绰有余啊,怎么看,你都做了个亏本买卖。”
☆、青乌易手
崔琰抿唇轻笑,不等她开口,裴长宁却抢先道破,“要将庆余堂建起来不难,难的是后续的资费供给,若没有强劲的财力支撑,最多也就维系个三五载。”
林秋寒拍了拍脑袋,“纵然翠玉佛再值钱,总归有个价,可这庆余堂一年一年的开销才是个无底洞。啧啧……崔大夫,没想到你还这么有脑子。”
三人继续前行了一段,便来到了府衙大门前,“我可到了,今日喝多了,裴大人,你可要将崔大夫安全送到家啊……”林秋寒说着,也不敲门,只轻轻纵身便翻进了院墙,白衣款款如穿花蛱蝶。
阒寂的夏夜,抬头便可见星辰浩瀚、金蟾如盘,一路虫鸣不绝,二人迎着和暖的风并肩而行,仿若再宏大的苍穹万事也敌不过面前一瞬。
裴长宁放慢脚步,和着身边人的步伐,没走多远,便觉得她步子开始变得虚浮散乱,侧脸看时,心中霎时微微一荡。
只见她呼吸变重,面颊如沾桃花,眸子依旧清亮却尽是迷离之色,已然微醉……可她一言不发,在竭力稳住步子,似乎并不想让他发觉。
他不禁笑了,“一杯就醉。”说着就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觉得酒劲上了头,神思也渐渐涣散,正想凝神聚力看清前路,忽地觉得手腕被宽厚有力的大掌握住,掌心灼热,不禁心尖一颤,仅余的倔强与坚持瞬间溃散,身体大部分的力道便转移至这只手掌中。
转过街角,便见前方有个小小的摊点,木架上挑一盏灯笼,浅浅的光晕随着摇曳的灯笼微微晃动,光晕下热气袅袅,丝丝缕缕,和着扑鼻的香气慢慢散开。
裴长宁扶着崔琰在桌边坐下,不过一会,守摊点的老人便端上来一碗元宵,上面撒了一小片桂花。
“喝点汤,醒酒的。”裴长宁用手扇着热气,想让它凉得快些。
恍惚间,崔琰凑到碗边嗅了嗅,“好香。”她喃喃。
“香吧?这桂花还是去年留下的,今年的还没到时候,姑娘你再过个把月来就有新的了,那更香!”夜深了,许久也没个客人,老人见了面前碧玉似的一双人,不禁来了兴致。
崔琰因头脑发沉,便用双手托腮,看着裴长宁,“桂花可以提神醒脑,开胃生津。”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这就是她醉酒的样子,醉了也三句不离药性。可渐渐地,他看着她乌溜溜的瞳孔,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微微的无力感,一种类似于失去又抓不住的无力感。
愣了片刻,他终于试探着开口,“如果有人向你隐瞒了真实身份,你会怎样?”
崔琰眯着眼,“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秘密,只要不是不怀好意的欺瞒就应该被原谅。就如我,我一开始遇见你的时候就叫崔南心啊……”
他轻吁了口气,紧握的拳慢慢松开,“其实,我是……”
不等他说完,她笑了,“我不在乎你是谁,你可以是任何人……”
他心口一松,就在觉得如释重负的时候,却听她又继续道,“就是不能是南临世子……”说完这句话后她再也撑不住,头搁在臂膀上沉沉睡去。
“就是不能是南临世子……”她声音很小,却一个字一个字传至他耳边,简短断续的话如密集的大雨,兜头浇得他全身一片冰凉。
“就是不能是南临世子……”
“就是不能是南临世子……”
府衙内,林秋寒刚刚梳洗完毕,一身中衣,正坐在床边脱着锦靴,“哐当”一声,房门被人踹开。
只见裴长宁手提青乌剑,一脸阴沉,门开后径直走到桌边坐下,闷声不响。
林秋寒顿住手,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在确定最近没有做过得罪他的事情后才开口,“怎、怎么了这是?”
“可有酒?”裴长宁闷闷地道。
“不……是……刚刚才喝过的么?”
“拿来。”
看着架势显然不是冲自己来的,林秋寒松了口气,赶忙穿好靴子,“我藏了几坛上好花雕,就在这房间里,我娘不知道!”他很快冲到书架后面取出一坛酒,拍了拍上面的落灰,“不过,借酒浇愁可不是你的性格。”
裴长宁将追随自己多年的长剑推到林秋寒面前,“说,她那日来找你做什么?”
林秋寒恍然大悟,这是碰了钉子了。
他两眼放光,像孩童得了心喜的玩具一样,伸出手将那青乌剑微微提出鞘,登时寒光一闪,凌冽的剑气便扑面而来。
“你当真舍得?”青乌剑就在他手中,可他依旧不信多年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这么轻易得到了。
“别废话,说。”裴长宁略抬眼皮,催促道。
若说半夜来找酒喝林秋寒还能接受,但南临世子前所未有的沉不住气可就叫他惊奇了。
“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你母妃跟我娘似乎在密谋些什么吧?”林秋寒倒了酒,正色道,“果然被我猜中了,我娘呢,前些日子给南临府中显贵的人家发了请帖,邀请这些人家的夫人小姐来府衙小聚,崔府自然也在其中喽,其实你我都知道,你母妃就是冲着崔琰才假借我娘的名义搞了这么个聚会。”
“什么时候?”
“立秋,就在后日。”
“那她来找你……”
“哈,这你一定猜不着,”说到这,林秋寒登时也来了兴趣,可知他此时必是没有心思去猜,便直接道出,“她竟然要我找人给她画一张府衙的地图!”
“地图?”杯口刚刚送到唇边便顿住,裴长宁微微沉吟,“你给她了?”
“给啦!”虽然他也想不通为了一个女眷小聚要地图干什么,“反正有你南临王府在,她就是把我这府衙给拆了也不怕!”
“莫府是不是也在受邀之列?”裴长宁陡然抬眼,心中约摸猜到了她的意图。
“是啊。”林秋寒应道,见他一杯一杯地自斟自饮,不禁有些担忧,“你慢点!到底是怎么了?”
裴长宁不语,皱着眉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持酒杯愣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她说,我可以是任何人,就是不能是南临世子。”
自作孽!林秋寒腹诽道,他狠狠瞪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却没有半点幸灾乐祸,“当初我说什么来着?崔琰不同于一般的女子,你早该告诉她你的身份。”
裴长宁摇了摇头,“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她不知为什么特别排斥南临世子。”
“这么说来,你还是没有告诉她?”林秋寒这才算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没敢说。”他垂着头,硬朗的面庞充满说不出的颓败感。
“那她是为什么讨厌你呢?”林秋寒歪着头,“哦不,是讨厌南临世子呢?你从前得罪过她?”
“我们以前从未见过。”
“也许你忘了?”话没说完林秋寒就摇了摇头否定自己,“不会……”这家伙过目不忘的本领无人能及,哪怕只见一面就记得牢牢的。
林秋寒接连想了几个他认为可能的缘由,又统统被自己一个个否定掉,到后来他也颓然地以手撑着头,看着对面自饮到现在却没有一丝醉意的裴长宁,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唉——”良久的静默后,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都看着对方微微苦笑。
“来来来,不想了,喝酒……”林秋寒端起酒杯,一杯醇厚的烈酒穿肠过肚,登时觉得畅快无比。
此刻,他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