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海族公主莫名的倒追求婚来得猝不及防，拉蒙森大公的应允也十分突然，以至于海尔蒙特元帅发出了一声惊恐的低呼。
    “父神在上啊……”元帅的神色看上去瞬间苍老了几分。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举行婚礼？”凯茜欢乐地原地转了个圈。
    “这个不必着急……”
    “当然急！陆地的世界长什么样？你们平时吃什么？”
    “凯茜！”欧里呵止了她，但是这么多人看着，当初父王又确实应允了凯茜可以自己选择夫婿，他也没法改变这一事实，只得妥协道，“你总得让我准备准备。”
    凯茜哼了一声，却并没得寸进尺，于是便消停下来满意地端详了几眼未来的丈夫，顺便瞥见了他身后那个吸血鬼：“你比我大还是比我小？不管了，反正以后我就叫你弟弟了。”
    米耶塔恍惚间根本没听清这个自来熟的公主在说什么，脑海中一片混乱。
    这个女人，克莱尔甚至几个小时前还不认识她，现在却要同意她成为自己的妻子。他们毫不了解，从未相处，只因为政治利益、门当户对就可以在一起。
    凯茜注意到那个吸血鬼脸上露出的嘲讽笑容，莫名有些惊慌，仿佛正在被一个远古的恶魔嘲笑。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在深海中长大不谙世事的公主急于打破对方脸上的表情。
    克莱尔却忽然插在两人之间挡住了她的视线：“我想您该回去了，殿下。”
    “回你的房间去，凯茜！”欧里也命令道。
    公主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你在担心我杀了她吗？”
    克莱尔听到背后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神情冷漠地转过身来：“她可以死，但绝不是此时，此地，死在你手上。”
    “看来那个一无所知的公主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嫁给一个怎样的人。”米耶塔握紧了拳又松开，低笑一声后扭头便走，把神色晦暗的兄长独自留在了原地。
    没走几步却遇上了刚刚解决完意外的欧里。
    “你怎么了？凯茜的事有什么问题吗？”欧里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
    “你看上去不太对，你不喜欢凯茜吗？或许我可以再劝劝她。”
    “不，不用，你想多了，欧里。”米耶塔制止道，“这样挺好，对大家都好，你也不用担心维里的问题了。”
    “陛下。”欧里本想说什么，一个海族却走过来打断了他，用海族语低声在其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欧里脸色微变，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事？”
    “当然是真的，”米耶塔轻松地笑了笑，摊手道，“要做新郎的又不是我，我能有什么事？”
    欧里迟疑片刻，但架不住属下的一再催促，还是匆匆走开了。
    米耶塔敛起笑意，面无表情从一旁的侍应手中接过一杯酒融入了人群之中。
    克莱尔看着他和欧里交谈，然后走远，眼神飘忽了一下。
    “我回来了，公爵大人，”塞伦身上带着几处伤从海皇宫外进来找到了克莱尔，“听说您刚刚答应了一桩婚事？”
    “你去招惹那些虎鲸做什么？”克莱尔瞥了他一眼，“维克多信口开河，你也跟着他胡闹吗？”
    “抱歉，大人，我会因为擅离职守向元老院请罚的。”
    “维克多倒是好眼光。”克莱尔冷冷道。
    塞伦沉默了一下才答道：“您想多了。”
    “呵，我想多了……”克莱尔漠然地挥手，“算了，你也不用请罚了，下不为例。”
    塞伦鞠躬道谢，再抬头时发现克莱尔已经走远了。
    宾客们陆续散去，有的人当晚离开了，例如伊斯坦元帅，有的人不得不暂时留下来，例如拉蒙森大公。
    克莱尔烦躁地看了眼水晶墙壁之外成群游过的海鱼，克制住了杀死这些鱼类的冲动。
    忽然身后似乎有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永远处于警觉之中的吸血鬼握住剑柄猛地转过身。
    “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不是一个错误？”混血儿美丽而麻木的脸上一片凄然，黑色的双眼深处似乎闪烁着绿莹莹的火光。
    “每个人的降生都是意外，无关对错，”克莱尔缓缓松开准备拔剑的手，“但行为却有对错。”
    “你不敢陪我错吗？”
    “我不能错。”
    “可是你已经做错了，你当初一时心软给你惹上了一个甩不掉的麻烦，”米耶塔笑起来，露出两颗雪白尖锐的虎牙，一步步走近，“你就该把我永远埋在沙漠，或者死在教会剑下，而不是让我留着你冰冷的血苟延残喘至今！”
    “我不知道我错没错，但你已经失去理智了，米雅，”克莱尔一点也不担心米耶塔能造成什么威胁，任由他越走越近，“盲目地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会遮蔽你的双眼，让你看不到潜在的风险。”
    “我眼里只需要有你就行了。”米耶塔忽然向前一步，闪过克莱尔下意识劈过来的右手，吻在了对方唇上。
    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袭击”的克莱尔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但是那轻柔而短暂的触碰很快就结束了，偷袭成功的米耶塔已经趁着兄长难得愣神的功夫退出去了十多米远。
    “你到底想干吗？”克莱尔微一皱眉，两个亡灵突然出现便挡住了试图逃跑的混血种，“你去哪儿？”
    尽管大海之中火元素很稀薄，但这对混沌法师来说完全不是问题，温和的水元素很快就聚拢起来转换成了暴躁异常的熊熊烈焰。
    “你想叛国吗？”克莱尔的语气霎时冷了下来，终于再次按上剑柄。
    “我发过誓永远不会背叛你，哥哥，”轻松解决掉两个亡灵的米耶塔转过身来，“你不是眼里只有你的国家和信仰吗？我会去伊斯坦，夺取属于我的权力，等到那个国度被送到你手上时你是会抛弃海族的公主还是抛弃唾手可得的成功？”
    “伊斯坦的帝位难道是路边的石头等着你去捡吗？更何况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誓言，不需要一点成本就能随便毁约。”克莱尔不为所动，“不要胡闹了，明天就和我回去。”
    “你不信我？”
    “我没有不……”
    跳动着的魂火穿过混沌火焰飘到了克莱尔面前，这种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每个属于他的亡灵与傀儡都已经将此物至于他的掌控之中。
    克莱尔惊讶地看着这团火苗：“你把自己当什么？亡灵？魔兽？一件任人摆弄的工具？你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和你签下仆从的灵魂契约？”
    “那你难道真的指望我会安安分分地看着你和别人在一起？！”从来都敬畏兄长不敢忤逆的混血种此时却愤怒地大吼起来，“那你不如现在杀了我好了！”
    “你真以为我不杀你吗！”克莱尔森然地拔出剑，强大魔法与武器结合形成的压制立刻将那些嚣张的火焰也冻结起来，形成了诡异的冰雕，拔地而起的骨刺则从敌人脚下钻出将近战薄弱的法师牢牢禁锢其中。
    米耶塔第一次亲身体会到克莱尔有多强以及身为他的对手的无力。
    “冷静点，我的主人，”寄身于霜泣之中的巫妖也被惊醒，“别忘了他和海族的那条臭鱼还关系很好呢，现在杀了他可不好处理，我建议您把他带回去慢慢处置。”
    克莱尔一步步走到动弹不得的米耶塔面前与他对视着。
    “你知道我把你带回拉蒙森的话，你会是什么下场吗？”
    “无所谓，那些元老早就想处死我了。”
    “现在认错还来得及。”
    米耶塔没想到克莱尔竟然到这份上了还给他机会，但他一点也不想领情：“我永远不会在这件事上认错的。”
    “父亲会伤心的。”
    米耶塔怔了一下，但这短暂的迟疑很快被他抛诸脑后：“我只是一个充满污点的儿子而已，他有你就足够了。”
    “你现在充满了人类自以为是的愚蠢，这……”
    “你会伤心吗，哥哥。”
    克莱尔的话戛然而止，似乎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会偶尔，有那么一点点，想念我吗？”
    “也许会，但我不会手软的。”
    “那你杀了我吧。”米耶塔咧嘴一笑，“对我来说足够了。”
    “你！”克莱尔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弟弟竟然脾气比那些山里的矮人还犟。
    米耶塔闭上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却很快发现禁锢自己的骨刺忽然消失了。
    “你走吧，”克莱尔转过身，“我不需要你去伊斯坦，你也不要再出现在拉蒙森了，到时候我放过你，元老院可不会放过你。”
    米耶塔在地上呆了一会儿，才缓缓勾起唇角来，轻笑一声扭头消失不见。
    “您这是放虎归山，主人，”一直假装不存在的巫妖看那混血种跑得没影了，忍不住说道，“一旦他回到了人类的世界，不可控的情况就太多了，忠诚这种事从来都是没有保障的。”
    克莱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唇，又放到了他那冰冷的胸膛上。
    霍布斯曾在他的日记里写道：“我们选择了永恒，与这世界划清界限，更加迅捷、强大、理智，不再是曾经怯懦、弱小、屈居人下的种族。但我根除不了我的弱点，那种属于人类的，名为爱的情感，我厌弃着他却又渴望着他，那颗跳动的心脏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本质上仍是那个与人类没什么不同的迷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