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精致的银杯忽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怎么了？”凯茜抬头看向难得冒失的丈夫。
    克莱尔垂眸看着银杯在地上滚了一圈，并未去拾，而是走到窗边看向北方隐隐约约的不祥之光。
    凯茜只好走过去把杯子放回原位，顺便把偶然收拾出来的东西放在桌上：“这是什么？有用吗？”
    克莱尔瞟了一眼，银线绣成的图案，手法稚嫩，某个疯癫老师布置的无聊作业。
    “没什么用，”克莱尔答道，“给我吧。”
    凯茜再次看了眼绣得很认真但明显非专业的作品，不明白为什么克莱尔会留着它，但还是递了过去。
    “我要去一趟元老院，不用等我了。”克莱尔欠身道，“晚安，夫人。”
    凯茜海蓝色的眸子里流露出几分不满，继续摆弄其她的珍珠棋盘。
    当脚步声远去后，海族公主郁闷地把棋子扔回去，托着下巴看向拉蒙森阴沉沉的天空。曾经被爱请冲昏头脑的公主殿下在冷静一段时间之后立刻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或许根本不爱自己，甚至那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如同这个国度里无处不在的亡灵和机械生物一样，可她却无法从这段政治婚姻中挑出任何毛病。
    克莱尔作为一个丈夫可谓尽职尽责，就像他当初作为兄长那样无可指摘，至于冷淡，那大概是无法更改的天性。
    马车在高大威严的石拱门前停下，穿着华丽重甲的士兵立刻将大门打开。
    当尊贵的永恒血瞳走进大厅时，早已经到场的所有吸血鬼们一齐起立，注视着他们的领袖走到尽头，在摆放着法典的桌前坐下。
    “我，赞恩·安格斯·沙里曼德，代表元老院接受贵族团体提交之关于圣战之议案，神圣的裁决权柄归于尊敬的大公爵所有，”赞恩起身宣读道，“具体内容包括，宣布独立于伊斯坦帝国之统治，成立独立王国；向伊斯坦宣战以取得我国应有之地位，即征服敌人以建立帝国；宣布进入特别状态，将军事、司法、行政权一并归于公爵所有。”
    “请公民大会表决。”
    最下方坐着的来自各个家族领地的普通公民代表一个接一个无声地举起了手。
    “公民大会通过。”民选官伸手敲了一下面前的铜铃。
    “元老院表决。”
    血统纯正，身份高贵的元老们无一例外地举起手。
    “元老院通过。”赞恩雪白的胡须下露出一个笑容，转身看向端坐在上的克莱尔，“请公爵大人裁决。”
    克莱尔摸了摸手上的羊头戒，目光扫过下方按捺不住激动的议员们和沉稳肃穆的元老们。
    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否正确，我不知道能否建立永恒，我在最后一刻停住了脚步。我的后人，选择道路的权力将全部交付于你们手上。用战争来换取不朽的荣耀，用荣耀来铭刻死亡的信仰，我未能下定决心，或许后来者能重新找到我们这失落一族的归宿。
    “通过。”
    “死亡永恒。”所有人站起身高呼。
    西文站在元老院的大门外，看着自己的长子从远处走来。
    “父亲。”克莱尔停下来看向不久前才回来的西文。
    “我希望和你谈一谈，”西文平视着已经与自己一般高的长子，“有空和我回家一趟吗？”
    “当然。”
    马车在卡多雷恩家的城堡停下来，管家候在门口看着车上下来的两人。
    “克莱尔少爷？”管家看清来者后略有些惊讶。
    “去把四楼最里边的房间打开。”西文吩咐道。
    管家愣了愣，直到西文投来责备的目光才匆匆进去找钥匙开锁。
    这座古老的城堡内有大大小小上百个房间和错综复杂的暗道，在众多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藏着这个家族许多被遗忘的历史与辛秘。
    克莱尔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上了锁的房间，但他一进门就判断出这里曾经属于某一位夫人，只不过从梳妆台上落满的灰尘来看，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了。
    “这里曾经住着一个人类公主。”
    薇莎·伊斯坦，克莱尔立刻明白过来这个房间的旧主人是谁。
    “你让她住在了家里？”克莱尔没想到这个与自己素未谋面的主人居然在这里住过。
    在他小的时候从未注意过父亲是否有过其他女人，毕竟有一两个情妇或者床伴对于贵族来说再正常不过。直到有一次他去里维亚舅舅家住了一年，回家途中就突然被告知自己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曾经爱着的人是她，而不是你的母亲，为什么她不能住在这里呢？”西文微笑道。
    克莱尔皱起眉，审视着自己的父亲：“注意您的言辞，侯爵，我会把这些荒唐的话告诉母亲。”
    “你母亲心知肚明。”西文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克莱尔没有答话，贵族间的政治联姻大多如此，包括他自己。
    “很多年前，我去参加伊斯坦新皇的登基，在皇宫之中遇见了一个人类公主。伊斯坦家族一向人丁稀薄，这位公主只有一个兄长，也就是现在的伊斯坦皇帝荷鲁西。”
    “英俊但心怀不轨的吸血鬼贵族，象牙塔里不谙世事的公主，一切都顺利成章，是不是？”西文笑道，“这一点你倒是继承的不错。”
    “我带走了伊斯坦人奉若珍宝的明珠，皇帝陛下雷霆震怒，扬言要灭了拉蒙森。可惜他的妹妹写信说一切纯属她自愿，要是皇帝敢乱来，她就和兄长断绝关系。”
    “我本来想用她来胁迫伊斯坦，可我爱上了她，然后有了你弟弟。”
    “你到底想说什么？”克莱尔问道，“向我讲述你的情史？向我证明你和我的母亲毫无感情？”
    “别生气，儿子，”西文慢条斯理地说，“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同样爱你的弟弟，他在我眼里是薇莎的儿子而不是卡多雷恩家耻辱的私生子。现在我要你回答我，克莱尔，你的弟弟做了什么让你震怒的事情以至于你不经过任何程序就放逐了他？”
    “无可奉告，”克莱尔转身离开，“这是一次没有意义的对话。”
    “你以为你的父亲是傻子吗？”西文看着克莱尔停下脚步，“你的卫队和你的仆人都是卡多雷恩家的，而我，才是现任的卡多雷恩侯爵。”
    “那又怎样？”克莱尔回头看向咄咄逼人的父亲。
    “你们都是我儿子，我不打算伤害其中任何一个。我本来打算在你成为公爵之后让米雅继承我的爵位，可你现在不经我的同意放逐了他，甚至不告诉我原因。”
    “是我把薇莎带来了拉蒙森，然后让她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异国他乡，因此我必须补偿她唯一的儿子。”
    “所以你现在要你的另一个儿子做什么？向你请罪吗？”
    “克莱尔，我对你的严格要求和期望，是因为你背负着责任。你一出生，睁开你血色双眼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过我自己，这不是我的儿子，我不能像一个父亲那样对待他。所以我对于你应当是早期的导师和后期的臣下，对于米雅才是一个父亲。”
    克莱尔冷冷地注视着西文。
    “你看，你依旧能克制自己，这就是你和别人最大的不同。”
    “荒唐。”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公平，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得到一些东西就必须失去一些东西，多余的父爱只会成为你的累赘，但对于米雅来说却是他少有的可以获得的东西。”
    “既然这样，那我告诉好了，”克莱尔冷笑一声，“你所疼爱的小儿子，你要补偿的对象，他爱上了自己的兄长。”
    西文心中已有隐隐的预料，但得到证实之后还是有些震惊。
    “他自己不愿意再回拉蒙森，说什么公爵夫人和他不能共存，你说我要是不放逐他，会有什么后果？”
    “元老院会杀了他。”西文叹息一声，“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现在对我的回答满意了吗，侯爵？”
    “克莱尔，虽然我作为一个父亲对你不太称职，但我还是要以父亲的身份，也只能以这个身份，请求你，未来可以给你弟弟留一条生路。”
    “晚了，”克莱尔看上去无动于衷，语调也毫无起伏，“海因已经派过人了。”
    “我知道，但他们没有成功。”
    克莱尔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你凭什么确定？”
    “我就是确定而已。”
    “凭你那可笑的父亲的直觉？”
    “我同样爱你，克莱尔，只是……”
    “只是我不该生而注定为王？”克莱尔疏远地看了眼自己的父亲，“我所谓，我不在乎你爱谁，我也不需要你作为父亲的存在。对我，你只要效忠就够了，侯爵大人。”
    西文叹了口气。
    “至于米雅，我可以答应你放他一次，”克莱尔这一次不再有丝毫停留，彻底转身离去，“不过战争未有定局，谁胜谁负还说不定。”
    “我们不会败，”西文低声自语，“有你在我们不可能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