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迁都的消息传出后,满城一片哗然。圣帕德现在的居民有一半是战乱时从帝国各地逃难而来的,原本的故乡早就没有了,换一个听上去更安全的教会总部似乎没什么不妥。但是对于很多世代居住在圣帕德的人来说,背井离乡几乎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
民众心中很茫然,繁荣千年的帝都,连这也要放弃,伊斯坦……真的要灭亡了吗?
国破家亡这四个字听着没什么感觉,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体会其中痛苦。
“真的要搬走?”银发的普西大娘局促地把手在围裙上擦着。
“市政官发的通告只有三天时间。”一个跛子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坐下,“赶紧收拾收拾吧。”
普西大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原本这是个美满的家庭,她的丈夫是个铁匠,日子还说得过去。后来打仗,先是征召了丈夫和大儿子,后来丈夫战死了,儿子因为伤了一条腿而退伍。接着女儿出嫁没多久也守了寡,从女婿家搬了回来。
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老婆子,一个残疾的大儿子,守寡的女儿和因为智力有问题躲过兵役的小儿子。
忽然街上传来吵闹声,艾斯曼连忙跛着脚走出去,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牧师吵吵嚷嚷。
“各位,恶魔肆虐,这也是迫不得已。”教会的祭司费力地主持着工作。
“帝国军队是干什么吃的?!我家十多代都住在圣帕德,凭什么现在要搬?我不搬!”
“就是,那帮贵族老爷贪生怕死,就要我们满城的人跟着逃命!还有你,你也是他们的走狗!”有人恶狠狠地对祭司大喊。
“都安静!”负责保护地教会骑士喝道。
吵闹者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梗起脖子:“这到底是谁的命令?女皇吗?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亲王怂恿的!”
“对!自从他来了就没有好事,他还把那群异端放进来了!现在一定也是阴谋!”
艾斯曼皱眉打量了那几个人一眼,都是本地出名的地痞无赖,明显没安好心。
“打死那个走狗牧师!”有人高喊。
祭司吓得躲到了骑士身后。
一部分人出于长期对教会的敬畏没动,但也有一部分失去理智的被煽动起来。
“去抢了那帮贵族老爷!”
“对!要老子无家可归,老子把他们先烧死!”
“大家冷静点,”艾斯曼举起手喊道,“先别动手。”
“你这瘸子怎么又多管闲事!”那几个一直和艾斯曼不对付的无赖不满地看过来,“我今天先把你收拾了!”
艾斯曼虽然过去是个士兵,但对方人多势众,他又有残疾,没多久就被推倒在地。
“儿子!”普西大娘闻讯跑出来,大惊失色地发现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正围着大儿子。艾斯曼的妹妹看到哥哥被打了连忙叫起人来,而智力有点问题的弟弟则吓得嚎啕大哭。
教会骑士也只有一个人,此时正被其他暴动者围住,根本无可奈何。
“哭什么哭!”一个无赖被吵烦了,调转了拳头。
在地上试图爬起来的艾斯曼连忙扑上去护住弟弟妹妹和母亲。
不过预想中的拳头并没到来,一声惨叫伴随着马鞭声响起,紧接着一群士兵便冲进人群把那几人按住。
黑色的高头大马上骑着一个俊秀的青年,过于美丽的脸上有几分常年征战沙场的凌厉。秘银锁子甲外套着绒布的黑色罩甲,上面绣着皇室家徽。
“没事吧。”
“亲,亲王殿下。”曾经在军队服役过的艾斯曼立刻认出了这人,“谢谢您。”
“不用谢。”亲王朝他笑了一下。
艾斯曼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停了,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什么,幸而对方很快就去处理那群暴动者了。
闹事者们此时都噤了声,虽然他们刚才闹得很凶,但真对上了贵族老爷又不敢说话了。那可是亲王啊,皇室成员,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
市政官很快像救火队一样赶到。
这几天暴动不断,忙的他焦头烂额。帝都戍卫队抓了几个煽动者,其他人见势不妙便撒腿跑了。
“情况不对,殿下。”巴曼说,“明显有人在教唆……”
“而且矛头都是我,估计是那几个大贵族还没死心,”米耶塔不以为意,“马尔科还是不肯出山吗?”
“一直没有回复。”
“我亲自去请他。”亲王拨马往前宰相的府邸而去。
当初荷鲁西装作年老昏庸的样子降低国内大家族的戒心,直到时机成熟,为了扶植自己的外甥,突然剥夺了很多大臣的权力,而与海尔蒙特元帅地位等同的马尔科也顺便受到了打压。感受到了皇帝恶意的宰相主动选择了辞职,声称年事已高不宜再管理帝国,老皇帝也欣然应允。
马尔科心中未尝不怨恨,宰相家族和军神世家辅佐皇室千年,又落得什么下场?汉弗莱斯家族几乎都战死了,他则被削光权力在家养老。如今皇室倒是想起他这宰相了,老宰相却不愿意再出面帮忙。
“殿下请回吧。”马尔科听完来客的话之后生硬地拒绝。
“舅舅当年也是迫不得已,您也知道,那时候帝国的高层已经彻底腐朽了。”
“哼,那殿下如今强人所难,又是不得已吗?”
“这事对您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只是需要您的威望和地位。想必您也不愿意看到人民被恶魔杀戮,如果您对皇室有怨恨的话,我愿意替舅舅向您道歉,您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马尔科在伊斯坦当了四十年的宰相,家族名声也足以和皇室并肩,如今唯一能稳住政局的人只有他了。
“殿下的意思是我可以随便开条件吗?”马尔科嗤笑一声。
“如果我能做到。”
“我要帝位你也给?”
“可以。”
马尔科挑起雪白的眉毛:“你是不是没听清我在说什么。”
“舅舅过去教导我,伊斯坦家族的家徽永远在圣龙旗之下,伊斯坦家族从来不代表帝国。如果这时候换一个皇室来执政,只要能给国家带来更好的未来,我没有理由拒绝。”米耶塔笑道,“更何况,如今这个局面,帝国就是个烂摊子,蒙登政变之后可是死也不肯当皇帝,您愿意当就当好了。”
马尔科沉默不语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我帮你,但帝位我可不会要,”许久之后老宰相终于站起身来,“没有人比伊斯坦家族更适合执掌帝国。”
4198年5月,退隐多年的马尔科再次出任帝国宰相,迅速得到旧贵族的支持,稳定了动荡的政局。混乱已久的行政系统恢复正常,迁离圣帕德之事也大抵解决。
“陛下还没有消息吗?”维克多在城墙上看着那些浩浩荡荡的队伍,“咱们该不会就这么放人类跑去教会吧。”
“我哪儿知道,陛下一封信都没回我。”霍兰耸耸肩,“他们要搬就搬吧,咱们先带着军队远远跟着。”
街道上挤满了人,各种骡马拉着的车上是打包的大大小小逃难物品。平日里安静祥和的都城现在充满了吵闹声,有男人在嚷嚷也有小孩的哭闹,一片混乱。
“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一个老皮匠抱着门框不肯走,“我告诉你们,先帝,先先帝,一直到帕德大帝,那马具皮甲都是我们家做的!我活了一辈子就没出过圣帕德的城门,要是失守了我就殉国!”
还真是个有来头的皮匠……负责劝导的士兵有些无语。
“着火了!着火了!”不远处又有人大喊。
着火的阳台上探出一个打扮得体体面面的贵族。
“国亡啦,哈哈哈哈!逃吧!都逃命去吧!”
“殿下,还继续吗?”负责指挥军队的提里奥有些为难地问。
“继续。”
马尔科闻声扭头深深看了眼马背上沉着的青年,依稀看到了荷鲁西、荷鲁西之父,和历代伊斯坦帝王的影子。
果断坚毅,就像曾经领导人类在黑暗年代奋战的帕德·伊斯坦一样。
城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大多眼含热泪。
一个帝国,最伟大的会是什么?
不是它的武备,不是它的人口,也不是它的财富,而是一个古老国家的底蕴,反映着它的文化和民族性。
忠诚、荣耀、勇敢,这是深埋在伊斯坦人血脉深处的东西。
古老的帝国,繁华的帝都,人类最辉煌的记忆。放弃圣帕德不只是放弃了一座城市,而几乎是对国家荣耀与历史的背叛。这是他们愿意用鲜血守护的城市,曾经任何一个人提及时都会露出向往的城市,先辈生活了四千年的城市,要在他们手中丢失了吗。
米耶塔曾经答应过荷鲁西守住伊斯坦,为了这个国家和他最爱的人作战。可是伊斯坦已经经历了太多死亡,面对更加穷凶极恶的恶魔,他无法再把更多的伊斯坦人送上注定死亡的战场了。
被死亡拖拽的战士向他求救的表情,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洛丹、伊维,这些普通人不可能抗衡的敌人,就不要再由普通人面对了。
战争,由战士来终结。
游吟诗人拨动着琴弦在门口吟唱,讲述着古代英雄如歌如泣的的史诗,最终四周的哽咽声汇聚在一起,越来越大。
“神要抛弃我们了吗?”
“我的家啊!”
一座城,可以承载多少记忆?
数千年风云更迭,一代代人生死轮回。阳光的金辉之下或许还是建城时那块白砖,空荡荡的街道上也许曾走过哪个骄傲的祖先。
守城士兵挺起胸膛,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站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