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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节

    瑟瑟的心情倏然变得很复杂,说不清是怜悯多一些,还是伤心多一些,但这些感情正越来越淡,淡到如今已在心里激不起丝毫涟漪。
    沈昭拿过两个空茶瓯,指尖蘸了些茶水,在两个茶瓯之间画了几道线,粗细不一,解释道:“这两个茶瓯,一个是裴家,一个是你母亲,他们之间缠丝攀藤,被许多线缠在一起。你猜,把他们缠在一起的丝线中,最要紧的那根是什么?”
    瑟瑟眨巴了眨巴眼,叹道:“阿昭,你就直接说吧,不要总问我。我总觉得自己比从前聪明了许多,可每回被你一问,我就觉得自己又笨回去了,简直太打击人了。”
    沈昭被她逗得大笑,抬手划了一下她的鼻翼,目中光茫宠溺且温柔,道:“你。他们之间最重要的的联系是你。”
    瑟瑟搁在花几上的手颤了颤。
    沈昭覆住她的手,道:“你该去找裴太后谈一谈,依附姑姑,未必能换来裴家的世代尊荣,如果她有心,该替自己的娘家好好考虑,若能急流勇退,将来我便只处置祸首,不牵累裴家其他无辜的人。”
    瑟瑟轻声问:“你想让太后离宫?”
    外朝的事瑟瑟不知道,可内宫的事她一清二楚。前世裴家一倒台,沈昭便极为强硬地将裴太后挪出了宫,命她入庵堂修行。为此,朝野内外议论纷纷,那些尊崇儒礼宗法的老臣仕子多有悖言,为了平息流言,只能以武力镇压,可幽幽众口难堵,天子声誉尽毁。
    这一世的沈昭更高明了,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裴太后一旦自请离宫,不光可以让沈昭撇清干系,还能暗示朝臣,太后有疏漏,裴家有错失,他们心里有数,将来沈昭做什么,至少不会再拿宗法来压他。
    瑟瑟稍犹豫了下,问:“太后会听我的吗?”
    沈昭握住她的手,道:“会不会,总要试一试。她早就知道你是裴家的女儿,她是真心疼爱你的。”
    瑟瑟这才应下。
    两人正说着话,婳女进来了,手中端着剔红漆盘,里面放着尚宫局刚送过来的绸衫华裳。
    沈昭前些日子就见瑟瑟总拿着这衣裳对着灯烛刺绣,料子是她亲自选的,纹样是她亲自绘的,起初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衲的,只是到了最后,沈昭怕她累着,才让送去尚宫局绲边。
    见成品做出来,沈昭大悦,忙拿过来往自己身上比划,却见瑟瑟神情古怪,磕绊道:“阿昭,今日是玄宁的生辰,这是我送他的生辰礼物。”
    皇帝陛下满脸的笑意骤然僵住。
    瑟瑟轻咳了一声,从横榻上起身,将衣裳自沈昭怀里拿回来,道:“我今日还想出一趟宫,去京兆府看看玄宁,许久未见,我想他了……行吗?”
    第87章 87章
    沈昭咬紧后槽牙, 背过身,道:“原来你之前不顾辛劳,夜夜熬得眼睛疼, 是为了玄宁,亏得我还自作多情。不准!你哪里都不准去!”
    瑟瑟瞥了他一眼,照常吩咐婳女去备车舆。
    沈昭先耐不住,转过身来,冷着脸道:“让苏合领禁军跟着你,你还怀着孩子, 外面又乱,别让人冲撞了。”
    他如此体贴,瑟瑟不禁心中一暖,笑靥灿烂地扑进他怀里,道:“阿昭, 在我心里, 你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不管你多小心眼, 我都最爱你。”
    她的甜言蜜语太窝心, 沈昭就认下了‘小心眼’三个字, 搂着她腻歪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她出宫。
    瑟瑟本意是想趁着玄宁没有回公主府,悄悄地来见一见他,再悄悄地走, 不惊动母亲。因而并未兴仪仗,车驾也低调, 禁军微服随行, 刚到了京兆府门口, 便见正门前停着兰陵公主府的锦蓬马车,守在马匹旁的是兰陵近前的侍卫。
    瑟瑟命禁军散开,命人将马车赶到隐蔽之所,吩咐:“先等一等,等待会儿母亲走了,我们再进去。”
    今日是玄宁的生辰,她不想跟母亲起冲突。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京兆府门前传来一阵嘈杂声响,没多时,马镫踏地的脆响便由远及近,瑟瑟轻挑开车幔一角,见母亲的双骑马车自街衢中心缓缓驶过,朱舆朱轮,车壁角垂着鲜红的缨穗,仆婢环绕,侍从开道,瞧上去风光无比。
    待他们走远了,瑟瑟才让人把马车从小巷中赶出来,带上帏帽,只领着婳女和苏合绕到京兆府后门。
    苏合上前敲开门,将随身带的官符亮出来,小厮慌忙跪地行礼,道了声“大人”,又问他们找谁。
    “我们要见温大人,劳烦你给带个路。”苏合说着,往小厮怀里扔了一块银锞子,又嘱咐:“我们就想悄悄地见,别惊动旁人。”
    小厮连连称是,领他们绕过后院几楹低矮的屋舍,抄了一条偏僻小径,直奔温玄宁的值房。
    “这几日京兆府忙乱,温大人就住在府中了,说起来也巧,兰陵长公主刚走,来看她宝贝儿子的。”
    小厮殷勤地冲苏合道。
    他们都知道,因为庆王妃的事,京中生变,刑部四处抓人,人手不够时便需要京兆府从旁协助,所以近日京兆府必定忙碌。
    “温大人为官怎么样,可尽责吗?”
    小厮一愣,飘过来的是个极娇柔轻缓的女声,他不由地看向瑟瑟。
    隔着一层绡纱,并看不清容颜,只可见身形纤瘦,衣衫宽松,衫裙是寻常的织锦料子,但襟边和裾底刺绣着繁复且精美的纹络,祥云环绕花叶,在阳光下隐隐泛着银光。
    小厮常年在京兆府内跑腿,见惯了人事往来,练就一双毒眼。他早就察觉到另外两人看似随意,但实则一前一后十分仔细地将她护在中间,这么一看,刚才那位递出官符的大人在这女子面前,倒像是个看护主人的下人。
    他料想温大人那般来历,这又不知是他家哪门贵戚,便添了几分小心,斟酌了一会儿,才笑着道:“温大人为官勤勉尽责,深受百姓爱戴。”
    说罢,虽隔着纱看不清瑟瑟的表情,小厮还是忍不住要去看她。
    却见她只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出声。
    她真是傻了,依照沈昭的话来说,这京兆府主理京中诸事,整日游走在宗亲显贵和庶民之间,只怕这里面的耗子都要成精了,更何况人。
    问他,除了恭维奉承,还能得到什么。
    小厮颇为机灵,见她这反应,猜到了几分,正了神色,补充道:“小人可没说谎话,想当初听说温大人要来京兆府,这府中人从上到下都吓坏了,特别是府尹大人,为了让温大人平常住得舒服,还特意把值房都翻新了一遍。温大人那样的贵人,要是在我们这儿出个什么差错,那兰陵公主岂会轻饶?”
    “都当这是贵公子来做样子的,谁能料想到,温大人为人那么和善。平日里他从公主府带过来的糕饼果子都分给我们下人,遇到难事跟他说一声,能帮的他都帮。就是进出府衙的百姓,也都知道府中有一位温大人,最是和善,又体恤百姓,凡他经手的案件,都料理得妥当,人人称赞。”
    “不过……”
    瑟瑟听得出了神,唇边噙着淡淡笑意,听小厮欲言又止,不禁开口问:“不过什么?”
    小厮叹道:“那些被他帮过,来府中谢恩的百姓一听他是兰陵公主的儿子,都吓得跑了。为这身份,同僚中,谄媚的人像苍蝇围着他,清正刚直的人都躲着他,他来京兆府都快一年了,小人只见过刑部的钟大人来看他时,他是真心高兴的。”
    这一番话却又说得瑟瑟有些怅然。
    她还记得年前玄宁去尚阳殿看她,一开口论及官场,腔调很是沧桑,当时她还打趣过他。如今看来,玄宁的出身不仅给他带了许多仕途上的便利,更让他看遍了官场百态。
    瑟瑟低了头,不再说话。
    小厮上前敲门,道:“温大人,有人来看您了。”
    玄宁应了一声,小厮将门推开,瑟瑟从婳女手里接过剔红漆盒,独自入内。
    值房稍显狭窄,南面摆了一整排黄花梨璃纹书柜,堆满了竹简籍册,柜前一张长案,温玄宁正坐在长案后奋笔疾书,写完最后一笔,将笔搁回砚上,才起身迎过来。
    瑟瑟将漆盒随手放到桌上,将帷帽摘下。
    温玄宁一看到她的脸,大为惊喜,叫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瑟瑟微微一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料想你公务繁忙,怕是不能像从前似的安安稳稳过了,就想到这里来看看你。”
    温玄宁忙引她坐,给她斟茶,又从檀木食盒里往外摆点心,随口道:“那你没见着母亲吗?她刚走。”
    他端着点心过来,一晃之间捕捉到瑟瑟脸上略微僵硬的神情,脑中清光一闪,添了几分小心,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故意在躲着母亲?”
    瑟瑟默了片刻,转过话题,将新衫从漆盒里拿出,笑道:“给你做了件新衣裳,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温玄宁由着她给自己穿,不无担心地问:“我近来听了些流言,他们都说庆王妃背后的人是母亲和裴元浩,若这是真的,那宋太后的死岂不是跟母亲脱不了干系,那可是皇帝陛下的生母啊……他有没有为难你?”
    瑟瑟抬手抚平新衣斜襟上的褶皱,道:“没有,阿昭不会为难我的,别操心了。”
    温玄宁紧盯着她的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有察觉眼神中有躲闪或是委屈,才轻舒了口气,愤愤不平道:“我不明白,若这些事是真的,母亲明知她和陛下有这样的恩怨,当初为什么非要强迫你嫁给他,母亲就从来没有为你考虑过吗!”
    如今再提起这些事,已不能让瑟瑟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她神色淡淡,本想略过这个话题,低头微微一忖,绕有深意地对玄宁道:“你要记住,这世上不管别人让你做什么,哪怕那个人是你的至亲,你都得好好考虑一下,是否有悖道义,只有你自己认定对的事才能去做。我们已经长大了,只能遵从自己的内心,而不能去做旁人手中的工具。”
    温玄宁眼中掠过一抹复杂,沉默良久,郑重地点头:“姐姐,你放心吧,我知道善恶,我不会由着母亲摆布。”
    他心里有种感觉,这些陈年旧事接二连三被掀出来,受影响的不是皇帝和姐姐的夫妻之情,而好像是母亲和姐姐越来越疏远了……
    但又直觉姐姐只想提醒他为人处世的道理,而不想在他面前多论母亲的是非,便强摁下去没有再提。抬起衣袖,看过那上面鹘衔瑞草的绫纹,眉眼弯弯,嘴上抹了蜜似的:“姐姐,你的手也太巧了,衣裳做得真好看,料子也好,穿着真舒服。”
    瑟瑟被他这么一夸,只觉连日来的辛劳很值,笑了笑,又把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回漆黑里,给他搁进里屋榻边的箧柜里。
    两人说了会儿话,眼见天色渐暗,瑟瑟在苏合的催促下,不舍地起身,坐上车舆往回赶。
    马车驶离了京兆府门前的那条街,拐了个弯,驶进同安坊,随着马声长啸,前蹄高高扬起,马车骤然而停。
    瑟瑟紧扶住车壁,挑开车帘看出去,公主府的双骑马车就停在跟前,府中护卫拦住了她的去路。
    苏合挡在马车前,拔出佩剑,禁军听他号令,乌压压围了上来,与公主府的护卫对峙。
    为首的护卫道:“公主没有恶意,只想跟娘娘说几句话,烦请苏大人行个方便。”
    苏合奉皇命而来,自然不能让。
    那护卫向后压了压手,示意自己的手下不要妄动,独自上前,拔剑,寒光飞闪,三招之内,纤薄的剑刃已稳稳地架在苏合的脖子上。
    护卫依旧温和:“我说了,公主只想跟自己的女儿说几句话,苏大人不要动,在下也是武举出身,不想担一个诛杀朝廷命官的罪名。”
    瑟瑟靠在车壁上,隔衣抚着腹部,等着,果然,没让她久等,车帘被掀起,她母亲径直坐了进来。
    她不觉得母亲舍得对她下手,就算她这个女儿再忤逆不孝,可肚子里还有一个没出生的孩儿。多好的小棋子,既然已经存在了,母亲不会舍得放弃的。
    因而她并不紧张,只看向母亲,道:“女儿有孕在身,受不得惊吓,还请母亲多体谅。”
    兰陵轻哼了一声:“你这孩子怀得真是金贵,我去宫里,你借口有孕躲着我。你来见玄宁,还躲着我。怎么,我是个妖怪,能吃了你的孩子不成?”
    瑟瑟微笑:“女儿不是躲着母亲,女儿是怕了母亲。女儿无用,孩子怀得辛苦,日夜不安,生怕会出差池,不得已才如此失礼。等将来孩子生下来,女儿和母亲还像从前一样,您想天天见我都成。”
    兰陵不屑地嗤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瑟瑟低头认真想了想,道:“因为瞎话好听,所以学了学。”
    兰陵紧凝着她的脸,沉吟了良久,道:“我近来想了许多从前的事,大约我过去对你是有些残忍了……”
    瑟瑟挑眉,很是诧异,她没想到骄矜高傲的兰陵长公主,也会有反省自己的一天。
    但兰陵就是兰陵,只反省到这个地步,便将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纵然我不是个好母亲,你也算不上是个好女儿。若是旁人如此背叛我,我早让他死得透透的了。但你是我的女儿,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肯回头,我们就还和从前一样,重续母女情分。”
    瑟瑟神情淡淡,面容温婉,未加思索,摇头:“不。”
    见她如此决绝,兰陵冷笑:“近来出的事你也都看到了,人人都说庆王妃如今倒了霉,连累了母族如何如何。瑟瑟,你可要想清楚,如有一天你成了庆王妃,你可连她都不如。因为母族不会给你依靠,从这里走了,你就没有母族了。你愿意做一个赌徒,把所有赌注下在男人身上,母亲也不再拦你了,更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瑟瑟在心里赞叹,母亲可真是天生的政客,在谋算人心上可谓天才。若换作从前的温瑟瑟,没准儿就被她给吓住了,可如今,她只觉得可笑。
    “我会做我自己的靠山。”
    兰陵眼中闪过惊讶,虽是昙花一现,随即淡去,但还是让瑟瑟心里无比满足。过去的十多年,她从未在母亲的眼中看见过这样的神情,有的只是低睨不屑,是强者对弱者的摆布。
    她突然充满了倾诉**,许多话甚至都没有对阿昭说过,可是此刻,她想对母亲说一说。
    “您刚才说我把赌注都下在了男人身上……其实没有,赌注至多一半在阿昭的身上,还有一半我下给了自己。我每做一件事,都是在收服朝野内外的人心,在慢慢靠近那至高无上的权力。阿昭愿意与我分享他的权力,我的孩子也会健康长大,我拥有的东西会越来越多。”
    瑟瑟从前只觉得自己历经两世,心里也满是老茧,可这一刻,突觉一切恰到好处,她有一颗重生的心,对世间仍有期盼,对未来雄心壮志,对爱人不离不弃。
    兰陵默默看着眼前的瑟瑟,一阵阵恍惚。
    她不再是那个娇弱的小女孩,甚至不是沈昭身边温婉灵黠的皇后,而是一个完全陌生,或者说是一直被她隐藏住的,从未以拿出来示人的模样。
    锋芒毕露,光耀璀璨,像极了年少时的自己。初尝权力滋味,为之沉醉,又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定会拥有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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