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三种解释——他被杀、被囚、被盯上了。他刚刚派了傅司棋前往丰都,嘱咐过不管付出何种代价,一定要平安地把钟毓带回来。
饶是把能做的都做了,他还是烦躁。
他有信心能打败徐长林,可他不想为此而折掉他的心腹爱臣。
这样等了将近两个月,钟毓倒是狼狈地逃回来了,可把傅司棋搭上了。
“臣无能,被徐长林的人盯上了,傅大人为了救臣,以身作饵引开了那些人,臣勉强逃脱,可傅大人他……”
沈昭让军医给钟毓治伤,又仔细盘问了他一些事,确认傅司棋落到了徐长林的手里。
当初在长安,徐长林是见过傅司棋紧随沈昭左右的,他知道傅司棋在沈昭心中的地位,若他是个聪明人,就该留着活口,用活着的傅司棋来向沈昭换他想要的东西。
自然,徐长林开口要的东西不会是简单的。
若有旁的选择,沈昭绝不想跟徐长林这样的人做交易,可到了如今,他没有时间再细心筹谋营救事宜了。
因为大战在即……
这个念头刚落地,沈襄便来了,他禀道:“三哥,楚军开始撤退了。”
沈昭飞速敛去担忧之色,恢复冷静,平声道:“以左右先锋探路开道,朕率中军随其后,你跟在朕身边,一切依计划行事,追。”
第120章 大结局(一)
高山险峻, 孤隘陡峭,偶有鹧鸪飞过,似是连鸟都能感觉到此处的肃杀之气,不愿多做停留。
太阳自云层后爬出来, 驱散尽晨霭, 照亮每一寸大地。
徐长林站在山峦之上, 遥遥俯瞰盈川谷, 目光幽邃,似有万般心事蹙于眉间,难以舒展。但在沉沉忧虑之下, 似又有几分释然轻松。
成败在此一举,若是成了, 至少可为南楚争来三五年边疆安稳的光景,有了这三五年, 顺景陛下就能坐稳帝祚,整顿朝纲;若是……败了, 败了也就败了, 他已尽了全力, 甚至已经筋疲力竭,耗尽所有心血也只能做到这地步了,他想,对得起天子信赖和父侯临终前的嘱托了。
他用手撑起小伞遮挡住眼睛,极目远眺。
不远处就是两国的边界,是淮关,当年他的亲生父亲宋玉就是在这里全线溃败, 领着残余的大秦将士躲避着箭矢如雨的攻伐, 狼狈逃回故土。
在那里等着他的是审判, 是谴责,是一道满门抄斩的圣旨。
世人都说,宋玉是个叛将,是懦夫,就因为他没有依照计划支援,才致使黎渊将军孤立无援,被敌军围剿。他甚至还将大秦的作战部署出卖给了南楚,当真可耻可恨。
徐长林从来都坚信父亲是清白的。
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都经历了什么,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他曾经有机会从裴元浩的嘴里掏出真相,可是他为了南楚,不得不忍下家仇,与之结盟。甚至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敢宣之于口……
可笑裴元浩那卑鄙小人,还煞有介事地与自己共谋,恐怕他怎么也猜不到,站在他面前的是宋玉的儿子。
想到这里,徐长林就觉得一阵憋闷。
山中远远传来马蹄踏声,如雨点般密集,穿过山间栈道,气势磅礴地压过来。
徐长林敛去多余神情,冷眸看去,抬起手,将要放下,忽得停住了。
为首的秦军将领盔上赤翎似火,飞马踏过,却不是沈昭……
副将匆匆赶来,禀道:“君侯,探子来报,秦帝命左右先锋开道,他率中军随后——放不放箭?”
沈昭就是沈昭,不管如何诱之,警惕心都不减。
徐长林半悬在空中的手顿住,慢慢合拢成拳,道:“不,放他们过去。”
“君侯……”
“你放心,本侯为防万一,在盈川谷往南布下了重重机关,就这么点兵马是打不过去的。只有让这先锋军平安过了盈川谷,才能令秦帝放下戒备。”
副将不再赘言,朝对面山上打出了放行的手势。
先锋兵马皆是精锐,速度如风雷驰,不出一刻,全军涌过,栈道上只剩下卷起的漫天黄沙,逐风而舞。
随着沙尘慢慢散开,栈道渐渐安静下来,许久不见后续部队。
徐长林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先锋,探路,险道,设伏,看上去都是合情合理的,可眼前蜿蜒伸展的栈道,陡峻山峰,茂密丛林掩住的伏兵,似乎又处处透着蹊跷。
刚才……先锋军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吴子兵法》上云:击此之道,必先示之以利而引去之,设伏投机,其将可取。
他用利引沈昭而来,在此险关设了埋伏,是完全贴合兵书训示的。
同样的兵书,难道沈昭就没有看过吗?
就算他再争强好胜,可他也是谨慎的,甚至派出了左右先锋先探路,难道他就没有嘱咐过先锋军的领将,这可能是陷阱,得小心侦查,不可疾行?
可刚才他没有见到先锋军的探子来探路,他们在行军中甚至连稍稍的迟疑和放慢速度都没有,急速奔袭,好像生怕走得慢了,会有变数……
他倏地一僵,只觉脑中有根弦猛然崩断,手哆嗦了一下,忙道:“撤!传令下去,火速撤出盈川谷!”
话音刚落,便隐有厮杀声传来,校尉跌撞着爬上来,仓惶道:“不……不好了,秦军绕到了山的另一侧,自山脚强攻,我军守卫薄弱,恐……恐抵挡不住了。”
副将大惊,稍一愣,忙道:“我大军驻扎于此,绝没那么容易败。我这就发讯号,引援军来救!”
“来不及了……”徐长林顺着栈道望出去,只见道路浮延而去,不见尽头。他轻颓然无力道:“两路先锋,近万精锐,虽不足一战,但要切断我们和大军的联络,阻大军来救,却是绰绰有余的。”
副将脸色惨白:“刚才我们放行的秦军先锋……”
徐长林在此设伏,怕兵马太多惊动了秦军探子,特意只带了万余精锐埋伏于此,而留大军在营。都是为了麻痹沈昭,让他以为自己仍旧坐镇中军。
他设下圈套,一心想猎真龙天子,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自己才是人家的猎物。
惨烈哀叫变弱了,秦军的大路兵马已越来越近,徐长林反倒觉得内心平静了,他看向副将和身边的吴临,道:“你们突围出去,向三军传我最后的一道军令。”
“君侯,我等护您突围!”
徐长林冷声道:“听令!”
副将和吴临才不情不愿地单膝跪地,合掌躬听。
“传我军令,三军依序撤退。不可因我而与秦军冲突,尔等务必积蓄力量,护卫陛下,保我山河……”他声音一颤:“你们见到陛下,代我转告,就说长林尽力了,奈何谋算不如人。往后的路,只能他自己走了。”
寥寥数语,引得副将泣涕涟涟,他挥手摸了一把眼泪,郑重地应下。
徐长林看了眼吴临:“你怎么不走?”
吴临平静道:“属下不走,君侯在哪儿,我便在哪儿。哪怕将来要砍头示众,我的头也得悬在您的边上。”
徐长林见他态度坚决,无奈地轻叹了一声,道:“也罢,你去看着,等副将安全突围后,让他们投降吧。沈昭一定亲自来了,我们这点兵马不是对手,老老实实投降,兴许能让他们活命……”
吴临含泪应下。
待他走了,徐长林便搬出了自己的琴。
说来也好笑,他昨日来盈川谷前一时兴起把琴带上了,心道要是能顺利擒住沈昭,在杀他之前一定得给他弹一曲。
如今这等情境,琴倒也没白带,曲音留给自己,也算拿得起放得下。
他轻抚琴弦,捻拢慢挑,便有精妙乐音自指尖流泻而出,似潺湲春水,似黄鹂轻啼,悠扬流畅,意境幽远。
这些年终日与阴谋算计为舞,已许久没有认真抚奏一曲了,指法略有生疏,几个音符奏错了,可这并不影响整首曲子的意境。
飘转于山峦之巅,迎风而奏,曲与这山河大地融为一体,盘旋回荡,终归于尘,足可见奏乐之人的胸怀。
沈昭听惯了宫廷里精心谱就的靡香软音,乍一听这种风格的乐曲,倒真有些新鲜,不愿打扰他,站在一边安静欣赏。
**之后逐渐息落,似人这一生,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总是祸福相依,难以圆满的。
徐长林摁住琴弦,曲音绝于指下,他抬头看向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沈昭,戏谑:“几年不见,陛下何时添了这等雅兴?”
沈昭胜得漂亮,正自得意满,脾气也甚好,含笑看了徐长林一眼,漫然道:“长林君从前就没发现吗?朕一直是个风雅的人。”
徐长林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昭,蓦地,从鼻子里哼出一道气。
沈昭并不以为忤,格外宽容地道:“你那个副将……朕放他走了。败都败了,朕实在不忍心再斩尽杀绝,留着他,替你传个话,交代个遗言,也好让你安心跟着朕回长安。”
徐长林自认为教养极佳,但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你说……楚军这会儿是不是该撤退了?”
徐长林眼皮突得一跳,伏在琴弦上的手慢慢攥紧。
“你别这么紧张,朕说了,没想斩尽杀绝。这么跟你说吧,朕这回来淮关,唯一的目的就是生擒你徐长林,怎么样?就冲这一点朕比你仁义吧,哪像你,整天惦记着要朕的命。”
徐长林重重喘了口气,冷声道:“陛下要杀就杀,不要戏弄我。我是大楚武安侯,宁死不受辱。”
沈昭见他挺直了胸背,一副将要英勇就义的模样,忙摆手:“你说什么呢?谁要辱你了?朕的意思……”
“陛下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听!”
“你得听,你必须听!朕都憋了好几个月了,谁都没说,专门等着今天,想和你面对面详谈。”
好几个月……他好几个月前就看破了自己的计谋?专等着自己上钩呢!
徐长林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气鼓鼓道:“臣只求速死。”
山顶一阵静谧,沈昭严肃起来:“你这样很不好,你不能因为朕对你态度好点,你就忘了自己的处境。朕刚才打上山来的时候顺道俘虏了千儿八百的楚军,他们的命可都握在你手里呢,你要是这么个样儿,朕觉得朕只能把你们都送去见阎王。”
他顿了顿,颇为惋惜地叹道:“唉,那么多正值壮年的好儿郎,说不定背后都拖家带口,就要因为你送了命……唉,惨,你可真够狠心的。”
徐长林被他气得浑身颤抖,好容易平复了气息,仰头道:“沈昭,你跟我装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哪一路货色?你肯这么好腔调地跟我说话,那绝不是白给的。你这人,惯常是给人一颗甜枣,就得从人身上啃下一块皮肉来。”
沈昭一点不气,反倒眼睛一亮,甚为惊喜:“哎呀,这知道自己要死了,温文尔雅也不装了,戏也不演了,露出本来面目了。别说,你的本来面目还挺招人喜欢的,比那整天拿腔拿调地装可强多了。”
“你这个样吧,朕倒觉得咱们真是表兄弟,要是没发生那些事,咱们没准儿还能情胜亲手足呢。”
徐长林不说话了,他彻底冷静下来了,因为沈昭不光好脾气地跟他磨牙,还开始跟他论亲戚了,这很严重,照这个态势,沈昭恐怕不光想啃他的皮肉,还想敲他的骨头,吸他的髓。
他可以立即殉国,但是在殉国之前他得弄明白这王八蛋到底憋着什么坏水。
徐长林抬了头,平静道:“之后呢?”
沈昭茫然:“什么之后?”
“咱们没准儿还能情胜亲手足,这之后呢?陛下说话能不能痛快点,又不是大姑娘绣花,还得一针一线的来?”
一不小心,又叫他给讽刺了。
但沈昭有个极大的优点,那就是会审时度势。小性儿只有闲时才耍,有正事或者谈判时绝不乱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