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心结
叁月的春风吹拂过云州城,带来了连绵不绝的雨水。春雨唤醒了土里的蛰虫,沉寂的种子,深眠的树木,春天逐渐变得花红柳绿,喧喧嚷嚷起来。天屿山积雪消融,百草丰茂,正是踏青的好时候,行人叁叁两两去往城外,与亲人友人共赏此间美景。除了云州城的百姓,被云州城美名远播的春景惊动了的,还有当今江湖的武林盟主欧阳辉,他似乎也为此特意来了云州,和段沉舟一齐去往天屿山。
云若作为四绝门的小喽啰,按照门主的吩咐守在路边等待着欧阳辉的到来。
不多时,他们二人就出现在了天屿山。这是云若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欧阳辉,她原以为能看到一个威武而凶神恶煞的男人,没想到裹着黑袍的欧阳辉既不威武也不阳刚,反而是有些阴柔的长相,一张脸更是白得有些渗人,像糊了一张平整的宣纸纸。
脸上连半分六十多岁人该有的纹路都无,看着真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如果抛开那双灰沉沉的眼睛的话。
那双眼睛嵌在他年轻的脸上,好比老车轴搭上了新马车,无论外表如何光鲜,行动处总是滞涩而不合时宜的。
再看他的身条,和云若一般高,却比云若还要瘦,登山之时,他的黑袍兜满了微凉的山风,大抵是风有些冷,他轻轻地咳了两声,和那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痨病鬼也差不离。
但是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轻极稳,若是耳力普通的寻常人,连他走到身边都听不见。
大约是云若若有似无的打量让欧阳辉察觉,他唇边挂上淡淡的笑,说道:“小友有话要同老朽说?”
云若后背爬上一层冷意,欧阳辉披着这样年轻的皮囊却自称老朽,让她顿觉浑身恶寒。
她压下心中的异样道:“不是什么要紧的话,是门主同晚辈说,前辈愿意用五千两换我家藏书楼里的一部典籍。”
“晚辈还没见过这样多的银子,所以想问问欧阳前辈,这话可还当真。”
听闻云若口中所言,欧阳辉诧异地看了段沉舟一眼,他记得他应承段沉舟的分明是叁千两,怎么到了杨云若嘴里就成了五千两了?
段沉舟转过了脸,当初是为了打消欧阳辉的疑虑,免得他有所准备,才向他要钱。但他也没想到云若要坐地起价,如此一来显得他们门派有坑蒙拐骗强买强卖之嫌,这让他作为四绝门门主的脸面有些挂不住。
欧阳辉没有听到到段沉舟的解释,心中隐隐有气,但他也不好和杨云若这个小丫头片子讨价还价,“自然是作数的,只是此番走得匆忙,只拿了叁千两。”
闻言云若一派恭敬地伸出双手,“那就权做订金,余下的两千两等前辈回了荆州慢慢还也不迟。”
云若递到他面前的一双手简直要直接掏到他领口里去了,欧阳辉自认是个体面人,在江湖上威名远扬,难道还能赖账不成?
他挤出一丝笑,掏出预备好的银票,“杨姑娘收好。”
云若拿到银票之后,将它放在眼前迎着太阳照了照,似乎是在辨别真伪。
欧阳辉瞪着她,一双苍老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因为段沉舟不约束自己的门徒,还有从中辅助之嫌,欧阳辉连带着也瞧不上他。
他想,四绝门到底是上不了台面的破落门派,连上到下都是一窝财迷心窍之徒,竟然联起手来想要敲诈他五千两。段沉舟不禁在心中冷哼,就算有命拿钱,也得有命花才行。
断定银票是真的之后,云若将它折好,放在了胸口处,对欧阳辉道:“因为晚辈家里有个不省心的弟弟要养,花销不少,所以才急着要钱,还请前辈见谅。”
欧阳辉一派宽厚地说:“无妨无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从来如此。”
“前辈说得是。”云若点头应声,接着扬脸直视着欧阳辉道:“常言还道,以物抵物,以命抵命,前辈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上云若的眼睛,欧阳辉忽地怔了片刻,以命抵命?她说这话是何用意?
到底是有灭门之仇,欧阳辉不由地联想,如果她知道了十年前的事,那么还会乖乖地带他去藏书楼?
不会的,如果杨云若知道,她肯定不能痛快地把书给他,甚至不会痛快地领他进去。
那么......
未等欧阳辉继续怀疑下去,段沉舟便对云若嚷道:“那叁千两就你自己揣兜里了?门里五分的抽成你打算黑不提白不提地混过去?”
云若梗着脖子和段沉舟争辩:“这是我家的藏书楼,凭什么卖我家的书还要给门里抽成?”
“你家的?”段沉舟嗤道:“只要你还有一天是四绝门的人,就不分你的还是我的,都是门里的。”
说罢他夺过云若衣服里的银票,直接自己装了起来,“你胆敢吃独食,再扣你五百两。”
云若如何肯依,也不管长幼尊卑,扯着段沉舟的领口在他怀中摸摸索索,“不给!这是我的,我还留着给我招赘婿,给我弟弟娶媳妇呢。”
段沉舟死命捂着自己的胸口,边躲云若边道:“娶媳妇?你那个不着调的弟弟还是打一辈子光棍好,免得祸害了别人家的好姑娘。”
“门主你个四十多岁的老匹夫还想在霍前辈面前买好,让人家松口嫁给你呢,我弟弟凭什么就得打光棍?”
云若抢着抢着就将真心话说了出来,她心口一颤,希望门主不要和她计较,但段沉舟不知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满脸通红,直接一把推开她,怒道:“你知道个屁,寻雁心里也有我。”
欧阳辉拧着眉头看着云若与段沉舟,像是看着两只挡路的野狗,他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这样不体面的人了,一个钻到钱眼里了,一个说些情情爱爱的来膈应他,不止脏了他的眼睛,简直有辱斯文。
而就这样糟糕的两个人,能有本事暗算他吗?欧阳辉并不自负,但在他们面前还是不免得有了一些轻视。
“咳。”欧阳辉清了清嗓子,“二位,天色也不算早了,我们还有正事没办。”
这时云若和段沉舟的争斗才停下,段沉舟尴尬一笑,“让欧阳盟主见笑了。”
何止见笑,脸面都丢到沟底去了,欧阳辉不发一言,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
段沉舟似乎没有察觉出欧阳辉的轻蔑之意,整好衣服,将那银票藏好,厉声对云若道:“还不带路?小心一分都不给你。”
云若有苦说不出,愤愤地扯了一把草,不情不愿地往山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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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屿虹涧,其右二里,穿花拂柳,叁中选一,五上其二,袖里乾坤,水天离火,地火明夷,金蟾吐珠,得见菩提。”
天屿山有一条流淌数百年的水涧,水流颇为湍急,砸在岸石上,碎成一片水雾,清晨时分太阳正好就投射在这一片水雾之上,折射出一架小小的虹桥,所以这水涧也叫虹涧。沿着虹涧西岸一直向南,走约二里便会出现一个掩映在垂柳与杂草之中的山洞。
山洞极深极宽大,但只有一条向内的路,路夹在两处峭壁之间,只容一人通过。初时洞内还能借天光视物,但后来便彻底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但即使黑暗也没有让二位老帮菜退缩,而且黑暗似乎越发地昭示出深处的不同寻常。
虽然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去那百年累积的宝藏中看一看,但即便是在民间传闻中能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欧阳辉,也没长一双夜猫子眼,能在暗处视物。云若便点燃了火把带着段沉舟与欧阳辉继续向里走去。
按着口诀中的指示,他们在山中腹地钻山洞攀藤蔓,才终于抵达一处宽阔的平地。因为洞中不辨日月,所以这一程路不知耗了多少光阴。
宽阔的平地之上立着一尊巨佛。佛身已经有些斑驳,但掩藏不住肃穆的神色,双目的慈悲。人若比之,视若蝼蚁。细看之下,也不知那能工巧匠如何雕琢,大佛所披袈裟的纹理也应有尽有。
叁人一路走到这里也算顺利,只除了在山洞里,段沉舟回头被欧阳辉吓了一跳,以为是馒头成了精,便口中抱怨了几句欧阳辉的相貌,结果险些被欧阳辉掐死。
前辈之间的事,云若不好插手,而且她很乐意看不讲道义的段沉舟吃亏,所以那些争执她只当没听见。
争执与她无关,但那宝相庄严的大佛却是切切实实的杨家藏书楼。巨佛应是一整块山石塑成,高约九丈,仰头看去,云若发现佛首正好对着一处小小的山口,明亮的天光投射在其上,仿佛成了普照的佛光。
云若在大佛左手处站定,此处和右手不同,佛塑的手腕和袈裟之间有两人高,叁臂宽的缝隙,缝隙黑洞洞的,不透光,看着很深的样子,大约就是口诀中的袖里乾坤。
沿着缝隙走了进去,云若发现此处果然另有乾坤,原本崎岖的山路被青砖铺砌平整,沁着幽幽的凉意。洞壁右侧立着六角料丝宫灯。灯内的火苗不知是何时燃起,经年不曾熄灭,将佛袖中的黑暗一下子驱逐了出去。
缝隙最里处是一扇漆黑的大门,正中摆着一个八卦阵,卦心不是常见的太极阴阳图,反而是卧着一个胖乎乎的金蟾。
云若走上前去,摸了摸大门,触手只觉是冷硬,用力一推便发现门板极厚,大约有八九寸,这样厚度的铁板,就算是用两桶火药也炸不开。
所以云若便把目光放在了八卦阵上,她默念起水天离火,地火明夷两句。将这两句拆开,便能得到水天需、离为火、地火明夷叁卦。
八卦阵并不是刻在墙上的,云若按照顺序伸手一试,发觉图中六十四个方位都可以按动,不知其后连着怎样的机括,只听得一阵铰链扯动的声响,眼前的大门便缓缓地升了上去。
缝隙外的欧阳辉见云若久久不出来,心中陡生疑虑,按捺不住也跟了上去。
他正好目睹到大门缓缓启开的一幕,佛腹内的金光也透过门框一寸寸地透了出来,照耀在欧阳辉面上。
虽然眼前只有藏书楼中的一隅,但欧阳辉感到一阵狂喜。早先他还担心云若是领着他走岔路,藏书楼和石头雕的大佛会有什么干系?但一朝得见他就明白了,杨家的藏书楼原来是建在在大佛肚子里的,这是何等的巧思,何等的宏伟?只有累世的豪奢才有这样大的手笔。
他情不自禁地快步走了进去,而后那崭新的天地就全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因为佛腹内一步一灯,极目望去像是盂兰节河面上漂浮的祈福灯海。令藏书楼里的每一处镀着灿烂的金色。
佛腹之内分有九层,正对天有九霄之意,蜿蜒的石阶像是一条盘踞的长蛇,从宗动天直延伸到了佛首对应的月轮天。传言一重天是二十八星宿的住所,所以第一层凿了二十八个石书架,分门别类地摆设着当今世上早已绝迹的孤本残卷。
因为珍贵,每一本书都被妥善地放置在书匣之中,书匣的材料刀劈不进火烧不穿,俨然一件小小的金丝软猬甲。品类更是从文学典籍至武功心法,乃至农事治桑不一而足。
欧阳辉不爱吟诗作赋,也没有那等养蚕缫丝的癖好,他径直去了武功心法所对应着的书架,但是第一层并没有存放着他想要的书,便又走到第二层。
为了方便,每层的书架之间有勾连的浮桥,浮桥两侧有身披铠甲的守桥人雕塑,手握长矛,身姿威武。
但欧阳辉忙着找书,也无心观察那雕塑是多么的逼真挺拔。直到他走到第六层,所剩书架已经寥寥无几之时,他也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时云若手捧着一个书匣,走到他面前问,“前辈找的可是这一本?”
看清书上的《不灭心经》四个大字之后,欧阳辉道:“正是正是。”
他也不管云若怎么会知道他想找什么书,只是伸手要接,云若这时却后撤一步道:“不忙。”
欧阳辉以为云若还是要同他索要那剩余的两千两银子,便说:“待老朽出去就给小友补上那剩下的银钱。”
云若笑着摇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
云若摩挲着书封,感觉到这本书真是薄,真是微不足道,她问:“你就是为了这个杀了我的爹娘、祖父母、乃至上下仆从?”
欧阳辉顿了片刻,脸上的从容不迫瞬间变换,他摆出一副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来,“杨小友这话是何意?”
“你们杨家当年灭门之祸,老朽也有所耳闻,如今提起也是十分痛心。”欧阳辉道:“但若要说这事是老朽做的,真是天大的冤枉,简直是无稽之谈。”
听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云若失笑道:“前辈先别急着否认。”
“我想当年你为了这本书一定找过我爹,我爹不应你,你才恼羞成怒转而想杀了他,杀了我们全家,然后从我爹的书房里找到传说中的杨家藏书楼的踪迹。”
“杨小友,我当年都不认得令尊,更没听说过什么藏书楼,怎么会因此......”
云若不等他说完,接着问:“知道我爹当年为什么不应你吗?”
欧阳辉回忆起了十年前杨澹的话,眉头一皱,不耐道:“老朽门内还有事务要处理,小友还是速速将书给我,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云若道:“因为你练了不灭心经,就非死不可了。”
“什么意思?”
“不灭?你以为不灭是延年益寿长生不死吗?”云若道:“世人都说玄虚子活了八百多岁,但是谁见过?有谁能从一而终地见证了他活了八百年?”
相传《不灭心经》是肉身成圣的玄虚子所写,据说多年前有人在一处洞穴之内发现了玄虚子的尸身,他的尸身保存完好,须发皮肤俱在,就像睡着了似的。
玄虚子尸首旁边摆放着的就是这本不灭心经,据书中开篇所言,他出生于八百多年前。而八百多年过去,他也没有化作飞灰,反而面容栩栩如生,这怎么能不是一桩奇事?所以久而久之世人都说玄虚子一介凡夫俗子,却超脱自然规律活了八百多岁,而他手边的书中就记载了他修炼的法门。
“不灭,只是肉身不灭,你的灵魂你的寿命早在供养肉身的同时被蚕食殆尽,让你变成一具永远不会腐烂的尸体,这也叫做肉身坐化,肉身成佛。玄虚子求的是千古流芳,享百代香火供奉。”
“欧阳辉,你求的也是吗?!”云若咬牙厉声发问,声音在空旷的大佛之内回荡。
这一声让欧阳辉怔了片刻,他求的是什么呢?是切切实实的长生。
虽然此刻他的体内有噬人蝇,噬人蝇能替他剥夺别人的命,弥补到他身上。但他越来越觉得调动噬人蝇是一件困难的事,他已经做不到像年轻时候那样得心应手了。
他还记得娘曾经说过的话,噬人者必遭反噬,他能坦然地接受自己被那些虫子吃掉吗?欧阳辉不能接受,他也不能接受自己其实已经垂垂老矣,没了噬人蝇的加持,很快他就要花白头发,脱落牙齿,最后步入死亡。
长生在这个时候比任何事物都有吸引力,欧阳辉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不灭心经,所有阻碍他得到这本书的人,都变成了杀死他的凶手。
杨澹也不例外,他不肯将书交给自己,还说世上没有长生不死,而自己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辈,怎么能听信谣言,妄图修炼邪功呢?
后来欧阳辉无论如何劝说,杨澹都不松口,甚至在拉扯之间发现了他手臂上的噬人蝇。
杨澹是做生意的商人,和武林各大门派的掌门人都有来往。他的秘密被杨澹发现,相信不出几日,那些虎视眈眈武林盟主之位的人,就会将消息散播到天下尽知的地步。
到时他该如何自处?
欧阳辉不愿意去想,也不想再有外人知道他的秘密。所以召集手下埋伏到杨家,在一个普通的闷热的夏夜,大开了杀戒。
在烧掉杨家之前,他将杨澹的书房仔仔细细的搜了一番,但还是没有发现有关杨家藏书楼的蛛丝马迹,更遑论找到不灭心经呢?
为此他很是消沉了一阵子,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依靠杀人才能稍稍平息体内的怒火。
但谁成想十年之后,有人说杨家的藏宝图都被纹在杨家人身上,而当年他认为淹死在河里的两个孩子,竟然还活着。
欧阳辉大喜过望,仿佛一只手就摸到了长生的门槛,所以他派人去杀了觊觎宝藏的阳城城主,带走了郭万楷,接着去劫杨云蔚。可是这一步却被四绝门的人搅了局,好在段沉舟为了治霍寻雁的腿几乎疯魔,只消他稍稍透露,段沉舟就如同握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把杨云若推到了他的面前。
他如愿地进到了藏书楼,找到了不灭心经,几乎就差一步他就真的不灭不死了。但杨云若说什么?说不灭心经不能让他长生?
欧阳辉不信她的说辞,快步上前就要去夺,却见杨云若迅速地打开书匣,将那本薄薄的书掷到山壁上的长明灯上,书页沾染了灯油,瞬间火焰暴涨,轰地被烧成一团灰烬。
“没了。”云若大笑出声,“你的不灭心经永远都没了。”
盯着书籍燃烧过后跌落的灰烬,欧阳辉目眦欲裂,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灭心经所代表的长生似乎都成了他的执念,他的心魔,非得到不能罢休。
可是就在他彻底拥有的前一瞬间,那宝贵的东西却被杨云若烧成了灰。这让他怎么能够甘心能够平静?欧阳辉被一股无法抑制的暴怒所填满,偏偏这个时候杨云若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话。
“哈哈,你这个横生倒养的狗贼,竟然妄想长生不老,怎么不美死你呢?”
“门主说得果然没错,你不仅长得难看,脸皮也容得下千山万水。”
“我师弟说你和羊似的,每天就吃点树叶子,还叁年都没有洗澡,身上的皴一摸一大把。”
欧阳辉素来爱洁,怎能承受如此折辱?他头脑发昏,已经忍无可忍,随即双手成爪,便来抓云若。
云若偏身一闪,到了浮桥之上,她继续道:“你娶了八个媳妇,一个孩子都没留下,定然是身有隐疾,说不准和皇帝跟前的太监似的,有心没本钱。”
这话正戳到了欧阳辉的痛处,他因为年少就将噬人蝇引到了自己身上,所以房事不济,而且身上满布着噬人蝇的巢穴,令他像是一个庞大的马蜂窝,他的每一任妻子见到他身上的血窟窿都吓得打哆嗦。
这让他十分地自卑十分地不快,欧阳辉追上云若,语气恶毒,“她们不是害怕我吗?那我就帮她们一把。”
毕竟人死了就永远不会害怕了。
他指着自己的左胳膊说:“这儿的,吃了老大。”
又指着右胳膊:“这儿的吃了老二。”
“她们八个,还有你的爹娘,都被我吃了,都变成了我,现在她们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早知你今日胆敢骗我,十年前我就应该把你也吃了。”
云若见他癫狂,继续问道:“吃?你用什么能吃人?”
见云若不过单枪匹马,而且又是个黄毛丫头,欧阳辉并不怕她能将他的秘密传出去,语气中竟多了几分炫耀的意思,“用噬人蝇,谅你也没听说过。”
“哦?”云若道:“那是什么?”
欧阳辉正要解释,却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反正她一会儿就要死了,知道那么多也不耽误她当该死的鬼。
“这你不用管,你只要知道你要被他们送去和你爹娘团聚就够了。”
说着欧阳辉鼓动衣袖,似乎要将噬人蝇放出来。
“且慢。”云若打断他,“不管它们是什么,又是怎么长在你的身体里,你做了这么多坏事,杀了这么多人,就不怕败坏了你们欧阳家的名声?”
欧阳辉是一个极度注重面子和名声的人,果不其然,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停止了动作,对着云若乱吠一阵,“你懂什么?我才是欧阳家的家主!欧阳家以我为荣!”
“以你为荣吗?是以你为耻才对。”云若道。
虽然只是拱火的一句话,但欧阳辉似乎被这句话刺激狠了,不由分说地抓住云若的衣领,猛地将她往地下掼,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要将她撕成碎片。
幸好云若直接借势躺在地上,从他腿间滑了过去,才免于遭受一场拳打脚踢。
不过欧阳辉并没有再去和云若缠斗,他不受控制地陷入了往日的记忆当中,捧着脑袋不住地想要将这段记忆倒出去。
欧阳辉的母亲是他父亲的侍妾,寡言少语,并不受宠,所以连带着欧阳辉也不受重视,十岁才拥有了自己的名字,还是他父亲随口所取,因为当时欧阳辉哥哥的一条小狗死了,他的哥哥哭着闹着要把狗复活。
可狗死怎么能复生呢?欧阳老家主为讨儿子欢心,便指着他说:“阿灰回不来了,爹再给你找个阿灰好不好啊?”
阿灰就是那条狗的名字,也变成了欧阳灰的名字。
欧阳灰的哥哥是个被娇惯着长大的纨绔子弟,向来瞧不上小妾生的孩子,所以欧阳灰跟在他身边,时常遭受哥哥的嬉笑辱骂,活得并不如一条狗。
那段时间的欧阳灰感觉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受苦,但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他那个蠢得流汤的哥哥自小泡在蜜罐里?
他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他和哥哥是一样的才对。
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只有他的母亲,欧阳灰恨上了他的母亲,她为什么只是一个卑贱的侍妾呢?还来自苗疆那等蛮荒之地,苗疆人日夜和蛇虫鼠蚁为伴,在中原人看来是顶顶低贱的。
低贱的母亲生下了他,所以他也是低贱的,父亲不爱低贱的他,似乎变成一种理所应当的事。但他不能永远这样低贱下去,他甚至想自己的一半血换掉,换成夫人那样名门贵女的血,那样他就不再下贱,不再如同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欧阳灰想起母亲有几本破破烂烂的书,而且母亲将那几本书看得很紧,并不让他读。他知道苗疆人擅长巫蛊,在他看来巫蛊是无所不能的邪术,所以书里说不准会有换血的法子。
但他将书翻阅了一遍,也没有找到换血的方法,大多是如何教人做一些无关痛痒的蛊虫。
只除了最后一页,那页详细地记载了将噬人蝇引渡到人体的步骤。
噬人蝇是一种奇特而可怕的东西,它被人体血脉滋养长大,便为人所用,可以受人调遣,同时它吃过的万物也会成为主人的养分。
欧阳辉心念一动,如果他让噬人蝇吃掉一个名门贵女,那么就如同他吃掉了一个名门贵女,他的身体里就会流淌着高贵的血,从而真正地成为欧阳家的少爷,那时高贵的他一定会让父亲刮目相看。
想着想着,他似乎已经看到父亲脸上赞许的笑容。看到他那个不学无术的哥哥,在他的光环下,彻底失宠,最后继承了他的名字,瞬间变成了任人欺凌的欧阳灰。
一时间,美好的日子似乎正在向他招手,只要他拥有了噬人蝇,就将拥有无穷无尽的尊敬和宠爱,噬人蝇成为他获得一切的钥匙。他并没有犹豫多久,很快就背着他的母亲引渡了噬人蝇。
噬人蝇第一次在他体内产卵成长,要持续十天,这十天是极为疼痛的过程,欧阳灰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并不能料理了自己,觉得疼觉得难过便本能地去找母亲。
欧阳灰的母亲看到他身上的异样之后,自然知道儿子为什么受苦,但她脾气和软,并不懂如何管教自己的孩子,甚至将过错揽到自己的身上。
对于欧阳灰,她只会奉献自己的爱,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十天之后,噬人蝇终于长成。然后噬人蝇咬开了欧阳灰的皮肤,让他的身体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窟窿。
虽然噬人蝇吞掉了欧阳灰的内脏,但它们仍然是饥饿的,眼前并没有能让它们安静下来的乌桕叶,只有一个憔悴的女人。
欧阳灰也感觉到饿,他有些认不清眼前的人了,只觉得她散发着一阵香气,令他口干舌燥,十分地想要吃了她。
几乎就在他动心起念的一瞬间,噬人蝇便倾巢出动,将欧阳灰的母亲团团围住。
只消片刻,噬人蝇就填饱了肚子,欧阳灰也打起了精神,他从床上起身之后,就看到了他的母亲,那个低贱的苗疆女人,只剩下了一具骷髅。
但他并没有如何难过,因为他的脑中多了许多不属于他的记忆。那记忆来自他的母亲,并让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炼蛊。
这无疑是意外之喜,意味着他可以靠吃人而学会更多的东西。
在欣喜和餍足之余,他又感觉到了一阵茫然,一阵空虚,因为没有了内脏,欧阳灰只剩下一副皮囊,所以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就像是成了仙人一般。
他想噬人蝇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威力竟然这样大,有了它们,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取代一众兄弟姐妹,成为父亲最得意的孩子。
他确实这样做了,有了噬人蝇的加持,他学武学文格外得快,而欧阳家无故消失的人也越来越多。
老家主在他最喜欢的儿子失踪之后彻底病倒了,此时欧阳灰才发觉,自己高大威武的父亲原来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翁,他眼角长满了皱纹,鬓角布满了华发。
欧阳辉想,父亲是无依无靠的,他的身边只有自己。而他是如此地不凡,所以父亲下一步就应当要把整个欧阳家托付给他了。
可是父亲是如此的固执,宁愿让叔叔当家主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他似乎永远也得不到父亲的认可,即使吃了许多大家闺秀,他的身体里早就流淌着高贵的血,父亲也依然把他看做一条狗。
一条苗疆人生下来的狗。
那就把父亲也吃掉好了。
欧阳辉垂着手,看着蜂拥围上的噬人蝇一点点地啃掉了他的父亲,接着又啃掉了他的叔叔。
从那一刻开始,他真正的拥有了欧阳家,也改掉了自己屈辱的名字,他将自己叫做欧阳辉。
辉是万丈光辉的辉,不是一粒尘灰的灰。
似乎将这个名字改掉之后,过往的种种就像细灰一般,被他碾在脚底,微不足道。
但是记忆似乎是连成一串的,他想起了疼痛,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父亲,兄弟姐妹,和做欧阳灰之时黑沉沉的日子。
还有一直埋在他心里的,父亲的记忆。
欧阳灰没有做过父亲,也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爱,但他却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父亲的心情,那慈爱的关切的情绪烟雾一般笼罩着他。
只是那些情绪都是给哥哥的,没有半分属于他。
耳边似乎一直在萦绕着那句话,“以你为荣吗?是以你为耻才对。”
一旁的云若脚下不停,鬼魅似的飘忽在交错的浮桥之上,她的声音因此也织成一张密密的大网,“真可怜,一辈子没有人真心地去爱你。”
一瞬之间,云若的脸和许多人重迭在了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都噙着嘲讽的笑,在重复着同一句话,“怪物,他是浑身长虫子的老怪物。”
魔音灌耳,欧阳灰却大笑出声,他的眼睛显出妖异的血色,逼视过来,如同锋利的箭矢。
“哪又如何?你们还不是被我杀了?”欧阳辉道:“被它们啃成一块块的,都到了我的肚子里,永世不得超生。”
胆大包天戏弄他的杨云若也不会有好下场的,他胸中荡起滔天的怒意,觉得吃了杨云若太便宜她了,他要将杨云若碎尸万段,一刀一刀地活剐了她。
正此刻,欧阳辉眼前变幻不定的人脸忽然凝滞,他们的面容似乎变成一个庞大的漩涡。霎时间,有雪亮的刀尖贯穿漩涡直冲上他面门。
云若自上而下,将刀尖瞄准了他的眼睛。
见状,欧阳辉矮身一躲,跃出尺余,随后像是壁虎一般,趴在了浮桥栏杆之上。
云若扑了空,反手一刀,砍断木制的栏杆,依凭的地方分崩离析,欧阳辉借势落到地面,双腿向云若下盘扫去,他的出招不算快,但胜在腿力惊人,所过之处,石板上都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
云若不与他缠斗,不断地后退,边躲边问道:“这可是秋风腿?”
“算你有眼力。”欧阳辉冷哼一声,双手拍地腾空站了起来。
“秋风腿是霍家绝学,你怎么会?”
欧阳辉不答,反而上前半步,抄起铠甲边的红缨枪,耍了个枪花,说道:“看好了。”
只见欧阳辉右腿后撤,握在手中的那一杆长枪便随着他顶、击、刺的动作中化作一条长长的白蟒,他出招灵活且狠辣,逼得云若无路可避,只得使剑来抵挡。
“六合枪?”她惊疑道。
欧阳辉不答,转眼间枪法已变成七十叁式子午剑,长枪竟真被他使得像剑似的,抖出一股剑气来,后又接了苗疆清江剑法,斩魂刀。不过两刻钟,欧阳辉已经换了四五种招数,皆是武林各派绝学。除非是拜入各派的弟子,否则绝不可能精通到如此程度。
“看来,你这个老帮菜果然吃了不少人。”云若有些气喘,靠在书架旁歇息,随后抬头朗声问道:“诸位前辈可看清楚了?”
话音刚落,便见上层各个浮桥把守的铠甲守卫,徐徐动了起来,率先出声的是宁长青,他一把将盔帽掀掉露出通红的一张脸,骂道:“欧阳辉,你个狗日的,我妹妹是不是被你给吃了?”
宁长青的妹妹是欧阳辉第叁位夫人,也是最短命的一位,嫁给他不过半月,就香消玉殒了。
云若看他这愤慨的模样,不禁有些淡淡的嘲讽,即使自己的妹妹嫁给欧阳辉不过半月就死了,但他还是要把宁灵也嫁给欧阳辉。
如果不是今日戳破,或许他还会把第二个、第叁个宁灵送给欧阳辉。
欧阳辉看着盔甲中埋伏着的人慢慢露出了真容,他们皆是武林各派的话事人。
在此之前,欧阳辉一直以为整个藏书楼里只有他们叁个人。因为段沉舟自进门,就沉默不语,在第八层翻翻找找,欧阳辉没有在意。
可是就算这些人掩藏了自己的气息,他也不可能毫无察觉。
欧阳辉想要冷静下来,但他发现自己的脑子一片混沌,经脉躁动不已,他调动真气想要运行一个小周天,发现真气滞涩,并不听他的调配,直一股脑地往他的头脑上涌。
他的一颗心不自觉地吊了起来,双眸血红质问道:“你们做了什么?”
一旁的云若也歇够了,转转自己酸涩的腕子,笑道:“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在每一盏灯里,加了一点点长生却死香。”
长生却死香是一种很珍贵的香料,有助于内息调理,但是在闻香之时切忌情绪翻涌、大动干戈。
不然会致使经脉紊乱,稍有不慎便走火入魔。
因为长生却死香对人无毒无害,所以欧阳辉没有觉察到异样,反而一步一步地被云若激怒,以至于他此时情态已在走火入魔边缘。体内真气四处流窜,血脉逆流,令他狂上加狂。
“无耻之尤!”欧阳辉厉声喝道。
云若深觉这老匹夫不要脸皮,他暗算别人的时候叫做无毒不丈夫,别人暗算他就是无耻之尤。
“哪里哪里,比不上你。”云若谦让了一句,又道:“这可怎么办?欧阳前辈做的那些丑事,纸包不住火了。”
“等你死了也是遗臭万年,男女老少一口一个钉子把你钉在地狱里,天天受拔舌剜眼之苦。”
欧阳辉不理云若所言,反而环视一圈,发觉平素对他尊敬有加的同好们,此时都盯着他,眼中带着浓浓的质疑与不屑。
接着便有人道:“欧阳辉,你方才亲口承认不仅屠了杨家满门,还杀了自己的结发妻子,据段门主查探,去年为了这座藏书楼屠了阳城城主一家。”
说话的男子一身青衣,浓眉大眼长得十分正气,是六合枪传人赵永,他声如洪钟,继续道:“为了一己私欲戕害众多武林同好,实在罪无可赦。”
“若你还有几分良知,就自行了断,赎你的罪孽吧。”
此语一出,众人竟然纷纷应和,似乎都是打算让欧阳辉迷途知返,一枪结果了自己。
可是欧阳辉就算有良心也早让虫子啃光了。何况他天生就狼心狗肺呢?
云若知道他们的顾虑,正道中人,做事都要有合情合理的名头,没有确凿的证据,而且死的也不是自己的父母儿女,他们都摆出一副高高挂起的正义姿态,如果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能显出自己的慈悲,那就再好不过。
她原也没指望这些正道之光杀欧阳辉,他们只是让欧阳辉更加疯魔癫狂的一环罢了,而且藏书楼也要靠他们善后。
她说道:“啧啧啧,听见了吧,这回前辈身上长蛆的事儿,全天下都要知道了。”
“你闭嘴。”欧阳辉勉强保有一丝理智,他知道这是云若在挑衅他,但挑衅他是为了什么,他想不清楚,也没有精力思考。
他只听见脑子里有声音在催他,要他吃了这些人,只要放出噬人蝇吃了他们,那么天下的人就不会知道他的秘密,他还是那个体面的、威名远播的武林盟主。
欧阳辉本能地想要抗拒这些声音,他感觉自己听从这个声音的指示,就是中了云若的计谋。
但他已经无法将所有的思绪条分缕析,心中嗜血的冲动愈演愈烈,经脉像是沸腾起来,鼓噪地将体内蛰伏的蝇虫唤醒。
他再不能压抑和克制自己了,便立在了桥头,张开了宽大的衣袍,衣袍无风自动,紧接着,密密麻麻的噬人蝇烟雾一般地从裤脚、袖口钻了出来,他们汇集成了一团,随着欧阳辉意念所动。
“去!”一声令下,黑雾便纠结着彼此,向上空飞去。
骇人听闻的噬人蝇真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饶是见过了大世面的众人也不禁毛骨悚然。方才对于欧阳辉身上长虫子这件事,他们还只是当做一个怪谈,将将有所耳闻,现在就变成了亲眼得见。
因为对这种东西知之甚少,他们不知道如何应对,面上虽然镇定,不肯丢了大侠的面子,但心里早成了一团乱麻。
黑雾盘旋着上升,直奔向宁长青,他方才骂欧阳辉骂得最欢,欧阳辉想第一个吃了他,也是情理之中。
云若点了点头,认为欧阳辉的脑子还没有完全坏掉,她可以再加一把劲。
宁长青被噬人蝇逼得不断地后退,他现在庆幸自己穿了铠甲,噬人蝇再厉害,还是咬不穿精钢的。但是他的头脸没有任何遮挡,方才戴着d的盔帽已经被他掀到下一层去了。
强烈的悔恨瞬间袭击了宁长青,他依靠着栏杆,后背已是起了一层毛汗,他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道:“诸位同仁,可否助宁某一臂之力?把那盔帽递上来给我?”
诸位同仁并没有回答他,他们将盔帽牢牢地扣在了头上,脸上也带了面具,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就连方才最为大义凛然的六合枪传人也一言不发,生怕惊动了欧阳辉,让他调换了蝇头。
此时前有催命之雾,后无庇佑之所,宁长青涌出一阵巨大的恐惧,他再坚持不住,扑通一声跪趴在了地上,对欧阳辉求饶:“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别......”
“别什么?”欧阳辉幽幽问道。
“别吃我。”宁长青浑身抖似筛糠,如果他的四肢不是牢牢地长在了一起,大约此时已经被他抖到散落天涯了。
“嗬嗬。”欧阳辉低低笑了一声,“那可不行,你的这张嘴让人讨厌得很。”
“我绝不会说出去。”宁长青保证道。
欧阳辉却道:“我只相信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说罢,那黑雾凝成更小的一团,向他的头脸罩去。
下一刻,宁长青发出了此生最为凄厉惊恐的尖叫,他紧紧闭上眼,等待着被啃噬血肉的命运。
但他没等到刻骨的疼痛,也没被分食成破败的骷髅,反而是被兜头泼了一桶凉水,那水不是普通的水,绿油油黏糊糊的,带着一股草味。
与此同时,宁长青感到脸上传来一阵蚂蚁乱爬似的痒,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摸下了一把噬人蝇。
此时的噬人蝇和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截然不同,贪婪地吮吸着那些绿油油的水,没有半分吃人的念头。
饶是没有了被活吃的风险,宁长青还是无法忍受,成千上万只虫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便站起身来将那蝇虫全都甩到地上去,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欧阳辉显然没料到这种变故,他仍旧在大吼,额头青筋根根暴起,“去!去吃了他们!”
可是遇到乌桕叶汁的噬人蝇早已忘记了他方才的指令,它们沉醉在甜蜜的汁液当中,无知无觉地被火焰燎成了一捧飞灰。
自进入藏书楼之后就神出鬼没的段沉舟终于出现在第七层的书架旁,他撂下了手里装着乌桕叶汁的木桶,怀中揣着《续骨经》,对云若说道:“你和你师傅的人情,我都还了,接下来就是你和欧阳辉的私事,我不便插手。”
云若拱手道:“多谢门主,不过那叁千两银票,必须给我弟弟。”云蔚又懒又馋,多点钱傍身总不是坏处。
段沉舟不答,拾阶缓缓下到一重天,冲楼上的云若一摆手,“活着回来找我要。”
随后他便出了此地,见段沉舟离开,那一众正道侠士也似脱缰之马,踢踢踏踏地下了藏书楼,纷纷退到大佛之外。
他们心中顾虑深重,虽然这一茬噬人蝇死了,但是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茬呢?
眼见得众人涌到了门口,欧阳辉混乱的内心感到一阵焦急,他是绝不肯放他们活着出去的,但是他能调配的噬人蝇已经都被宁长青烧了,体内只剩下一批虫卵。
虫卵长成成虫要七天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来不及。
可欧阳辉偏要逆常理为之,他已将自己视作和世间呼风唤雨的神仙差不离的大人物,这几十年来他心想事成,所以并不能允许自己一时的失败。
欧阳辉双手结印,浑厚的内力化作星星点点的火苗,让他的体内极度的温暖,成了一个孕育成虫的绝好温床,沉寂的虫卵很快被这延绵不绝的暖流所唤醒,顺着欧阳辉的奇经八脉,流到了各处穴道。
云若不知欧阳辉在搞什么名堂,将自己烧得满脸通红,而裸露出的皮肤下似乎有活物在爬行。她心知不好,欺身上前向欧阳辉心口劈砍而去。
欧阳辉被她一扰,幼虫化蛹便只能暂且搁下,他双臂曲肘,铜墙铁壁一般连连抵挡,云若的刀除了划破他此处衣衫,并不能伤他半分。
云若心下骇然,难不成他已修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旋即又想,世人皆是肉体凡胎,除非欧阳辉是石头做的,否则必有克他的法门。
而且方才她砍下的刀刃并没有落到实处,似乎是被柔柔地弹了开,再看欧阳辉宽大的衣袖,并没有如常人一般垂下紧贴着他的肌肤,反而是张开的,像是有气流涌动。莫非欧阳辉有一层护体的罡气?
云若脚下轻点,再上前缠斗一番,发觉自己无论是攻他上路还是下路,皆是无法近身,只将他的衣服划了个七零八落。
从而露出了他浑身密密麻麻的虫窟,虫窟深处是丝丝攘攘黏连的肌肉,交织成了令人头皮发紧的可怖图案。
不远处,宁长青将将清理好自己就瞧见了欧阳辉此副样貌,哇地一声背过身去干呕不止。
云若因早从书中知晓噬人蝇的可怕,所以还算镇定,她一直盯着欧阳辉的脐下两寸,此处有一穴位名曰气海。气海,是人体先天元气汇聚之穴,方才她试了试,欧阳辉此处的罡气最为深厚,所以应当就是他的命门所在。
但欧阳辉将自己的命门护的很紧,云若武力落于下风,所以不能强攻只得智取。她想,反正人是前后连通的,不如捅他个对穿,到时那气海不也就被她豁出口子来了么?
于是她腰肢蛇似的一拧,便滑到欧阳辉后背,想要从后往前破他气海。
欧阳辉虽不明她意图,但也紧跟着转过身来,他被云若不痛不痒的进攻,缠得不胜其烦,好似一头赶不走牛虻的老牛。
他想要尽快地了解了云若,随后再去杀了那些逃走的鼠辈。便向云若胸口拍出浑厚的一掌。
此掌凝结了他七八分内力,就算换了是宁长青也要断十几根肋骨,在床上修养叁年五载,更何况杨云若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受了他这摧枯拉朽的一掌,还焉有命在。
云若被欧阳辉这一掌拍得撞碎了浮桥横柱,直向下跌落,好在下层浮桥星罗棋布,她眼疾手快地抓着桥沿轻轻巧巧地翻了上来,瞧着竟是安然无恙。
她道:“老贼,你这掌法也不过如此。”
欧阳辉没料到云若还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恼怒不已,也翻下浮桥,再与云若打斗一番。
此时他已是怒火攻心,出招狠辣迅疾,招数变换不定,但也正因如此,他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取云若性命之上,用来护体的罡气也被他收敛了不少。
所以云若砍到他身上的刀,得以划出了数道血痕。
看到欧阳辉伤口上渗出了针尖似的血珠,云若暗忖此刻便是绝好的时机,她不动声色地自腰间摸出银针,用食指与拇指捻住,接着食指轻弹,那银针便直奔欧阳辉气海而去。
下一刻,欧阳辉右拳自腰间猛冲,朝着云若小腹轰然击出,这一拳排山倒海一般,令云若感到五脏六腑在被无情撕扯似的,她捂住伤处,接连后退几步,在剧烈的疼痛之中站直身体。
所幸她的银针没有射偏,此时欧阳辉的气海上闪烁着微乎其微的冷光。这一点冷光就好比是她杀掉欧阳辉的星芒,虽然渺小如针尖,但足够尖锐,能刺穿皮肉。
见云若还能起身,欧阳辉又呼啸而来,却不料云若飞身蹬上悬壁,竟是蹿了上去,煌煌烛火之中,她转眼就没了影子。
欧阳辉一双血眸死死盯着云若方才出没过的浮桥,掌中运气,却发觉自己的真气发散,正在源源不断地外泄,低头一看,便发现了气海上的银针。
正此时,桥上一道黑影闪过,云若从上直下,像倒吊起来似的,双脚稳稳地悬着,双手却不停,连连劈欧阳辉几十招,因是居高临下,刀中又似有千钧之力,欧阳辉躲闪不及,只得生生接了云若的招,他双手合掌,紧握住钢刃,而那钢刃不仅不退,反而又多叁分气势,直将欧阳辉逼得跪在地上。
双膝深陷在坚硬的石板当中,渗出一滩深红的血,他的膝盖已经碎了!
在欧阳辉无法动弹的同时,他体内内里浩荡的真气也在循着小口不住地逸散,身外又是云若不住紧逼,他惯常八风不动的面容也渗出了黄豆大的汗。欧阳辉咬牙抵挡间,瞥见云若右手上爬出来的黑色纹路。那纹路像是某种植物的藤蔓。
如果他没看错,方才她的手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穿心结?!”欧阳辉问道,“你种了穿心结?”。
云若道:“管它是穿心结还是插眼结。”
“能杀了你就是。”
欧阳辉恍然大悟,喃喃道:“难怪。”难怪杨云若这样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受了他一掌加数拳还和好人似的。
穿心结一旦入肚,便会从心口长出一朵黑色的花,花的藤蔓从花托处沿着双臂生长,等到藤蔓长到指尖,穿心结就算是真的种成了。
种成穿心结的人,无论是身法还是内功,都较往常强数倍,甚至痛觉也更弱些,但这只是一时之功,只是靠燃烧剩余寿命、元气而造就的假象,等到穿心结效用一过,那人的气数也就尽了。
“就算杀了我你能得到什么?”欧阳辉被这巨大的仇恨所震慑,真的有人会为了报仇舍下自己的性命吗?
他道:“你父母早就死了,杀了我他们也活不了,不如我多予你些银钱,你拿着和你弟弟过好日子。”
“好日子?”云若回忆着以往暖融融的童年,那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日子了,可是爹娘走了,这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就算找回了云蔚,但如今支撑着她的只有延绵的恨,她做不到放下一切仇恨,没心没肺的度过一生。
云若将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调到了双臂之上,穿心结缠绕的墨纹也顺势攀到了她的指尖,她死死盯住欧阳辉苍白的脸,厉声道:“只有你死了,我为爹娘报了仇,我才能过上好日子。”哪怕她最后只剩下一息,一弹指的时间,她也绝不后悔。
“知道为什么在今天开藏书楼么?”
庞大的威压笼罩着欧阳辉,令他的耳膜震颤不已,他朦朦胧胧地听见云若说:“为了在清明祭祖,为了杀你,祭我杨家上下五十七口人。”
话音刚落,钢刃就没入了欧阳辉的皮肤,他的身体似乎承受了一场剧烈的风暴,那风是从旷远的过去吹来的,从那个非常普通的夏夜,跨越了千山万水十年四十季,裹着浓浓的杀伐气,向他席卷而来。
他忽然有些害怕,想要这风慢一点,再慢一点吹拂过他。但风毫不留情,一寸寸地刮过了他的筋骨,令他手掌、小臂的皮肤烂泥似的滴在了地上。
强烈的疼痛令他不能再抵挡住云若的攻势,欧阳辉大吼一声,用两根展露着森森白骨的胳膊同云若过招,刀尖碰到人骨上竟然发出金石相撞的声响,令人听得头皮发麻寒毛直竖。
血肉飞溅,欧阳辉如同一只癫狂的困兽,蓬乱着头发在用自己仅剩的精力来逃避最终的命运。
不过他内少真气外无帮凶,早已陷入了穷途末路,云若瞅准时机,手腕一转,刀尖便直直地刺入了欧阳辉的胸口。
即便他的内脏被噬人蝇啃噬干净,但他的心还在腔子里完好地跳动着。
现在这颗心也即将不会再跳了。
随着刀尖扎入心包的声音,云若似乎得到了解脱,仇恨也像一阵烟似的从她的身上飘散出去。
她脱力地松开手中的刀柄,后撤两步,靠着桥背滑了下来。她太累了,几乎不能调动自己的手去捂住身上的伤口。
方才欧阳辉将她打到浮桥下的时候,有锐利的木楔子正好钉到她的后腰上。
大约是穿心结的效用过了,所以此时她才感觉到疼,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地从她的指尖消退。
欧阳辉的生命也在消退,他是被山一般浩大的恨所杀死的,恨背后呢?
恨背后是海一般的爱,欧阳辉想,杨云若说的并不对,其实他也是得到过爱的,完完整整,圆圆满满,但那爱,在他十二岁那年就戛然而止了。
“娘,我饿了。”他低声地呢喃了一句,在几十年前的袅袅热气之中彻底断绝了生息。
桥面忽然震颤起来了,因为被二人劈砍过后,连接这山壁和桥梁之间的绳索已经不堪重负。很快云若所依靠的桥柱,倾斜着掉了下去。
同时,气息奄奄的云若也像一只黑色的鸟似的,从摇晃的桥面坠落,她的翅膀已经被折断了,她不会再飞起来了。
不be,争取明天把正文番外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