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恍然如梦。筑海市是个美丽的小城,坐落在大陆东南边界,相邻的珍珠海是出名的风景区,因为盛产珍珠而得名。亚热带的季风常年穿拂而过,即使冬天也不会太冷。太阳将当地人的皮肤晒成棕色,但他们却普遍有一个健壮的身体。这,就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它并未改变太多,只是街边的木棉又长高了些,花期刚过,入眼是鲜艳的绿色。熟悉的家乡话,仿佛一把钥匙,捅开了我的记忆闸门,过往的一切如潮水顺势涌入。此时此刻,我觉得好像有一根线,把现在的我和六年前的我栓在一起,而我在海上漂泊的那些日子反而急速褪去了。
水手们前呼后拥着我,奔过港口,奔向它无数美丽的小巷,哄闹着要我带他们去城里最好的酒吧,我嘴上嗯啊答应着,身子却在一处立定,怎么也不肯往前再走了。
“你、你们……”我支支吾吾地开口,“你们先去、随便逛逛这里……我,我要回家……去见一个朋友……”我费力地编着台词,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币,随手塞到一个人怀里:“呶,你们拿去,随便花,别客气!”
他们当然不肯答应,将我围在中心,七嘴八舌地指责我不够义气。这时乔伊替我解了围:“好了,大伙儿自己找乐子去,我要陪克雷尔去见她家人!”
他们听了这句话,才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望向我的眼神中闪着了然的笑意,一哄而散。我等到他们背影渐远,再也忍不住,拔腿飞奔起来。
不需要任何指引,虽然已经过去了六年,我依然可以闭着眼睛指认出这条路线。行人慢慢少了,坡度越升越高,视野变得开阔、单调,却有一种孤绝壮丽的美。金红的日光照射着我,我觉得自己正在奔向太阳。
乔伊从后面追上来:“你情人是住在那里?”
他指着远方,山崖的尽头,那座高高的灯塔。
我才发现他也一路跟着我,猛地收住脚:“喂,你也可以走了!”
“让我也认识认识你的‘朋友’嘛!”他没料到我会突然停步,往前冲出几米,又转回来,一脸可恶的笑容,“好歹也能帮你把把关不是?”
我老脸一红:“我又不需要电灯泡!”
他正了正表情:“好啦,不开玩笑。你知道我们这次能够化险为夷,多亏了这座灯塔,我本来也打算去拜访这里的守灯人,替大伙儿好好谢谢他。克雷尔,他是你的家人吗?”
我很不情愿想到他,摇了摇头:“不,他不是。”
“那你认识他?”
“嗯。”
“啊哈,他叫什么名字?”
“哈里兹。”我答道,这个六年前还令我恨之入骨的名字,现在被我如此镇定地念了出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哈里兹?费舍尔。”
“古怪!”他叫了起来,“我的朋友,竟然会喜欢一个叫哈里兹?费舍尔的人,太古怪了!”他翻来覆去地将这个名字念了好几遍,一边念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我的表情。我懒得理他,继续向前跑去。
很难说是我在接近灯塔,还是灯塔在慢慢逼近我。它越来越高大,伟岸的白色身躯直耸入云。它庄严地立在我面前。乔伊伸手敲门,无人应声,门虚掩着。“进去呀?克雷尔。”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在发什么呆?”
我鼓足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是灰色的砖墙,看上去十分凋敝。空旷的塔内有我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上山的时候,我还跑得飞快,现在却越走越慢。这里有我曾经狠心丢掉的东西,有我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我越接近它,就越害怕。也越无法自拔。
顶层依然没人。这里的四壁被精心贴上了墙纸,几幅手工编织的装饰画增添了恬静的气息。在这样风大多尘的地方,房间却干净透亮。角落里摆着几盆枝叶繁茂的十里香,气味清淡优雅,透着一股活泼的生气。看得出来这里的主人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我走上前,拿起了放在柜子上的一幅照片。她穿着雪白的婚纱,笑容满面地靠在他身旁,很幸福的样子。乔伊凑过来:“这是谁?”
我叹息道:“费舍尔夫人。”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忽然之间,我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心悸,就像有人在回应我刚才的呼唤。我迅速转头,眼前赫然是她熟悉的身影。
“克拉拉?”她有些迟疑。
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睛。我努力把她同记忆中那张魂牵梦萦的脸相迭。我过去的人格从内心苏醒,慢慢与我合为一体。我闭上眼睛,这一刻,仿佛我的生命才再次变得完整了。
她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我哭,我好像一下回到了六年前,最后一次同她见面,被她击得溃不成军的瞬间。
“你离开了这么久……”她终于打破沉默,“我猜你一定恨透我了……”
“没有……”我条件反射地开口。
“你就别骗我了。你把我送你的东西都扔了。”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语气中不无嘲讽,随即叹了口气。“有意思吗?一声不吭就逃走。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还要跟我绝交这么严重?”
我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不知如何回应:“唔……费舍尔先生呢?”这时,我瞥见乔伊正站在一旁望着她,连忙给她介绍:“这是我在外面认识的朋友,乔伊。”
他颇为绅士地伸出手:“你好,费舍尔夫人。”
她客气地点头,只让他握了不到一秒钟:“抱歉,失陪了。”然后领着我到里面房间,关上门,将我拉到窗口。
“他去世了。去年的事情。肺病。医生说是最凶险的一种类型。起初只是咳嗽,不停地咳,原以为是小事,没想到就这样一点点把身体掏空了……我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四处找活干,夜以继日,变着法子照顾他。病人的脾气可真够受的,哼,但是我绝不让他如愿以偿地赶走我……
“看到墙那边的缺口了吗?他砸的。还有这里。家里每天都是一片狼藉。我也不生气,反正有的是时间慢慢磨……他说想通了的那几个月,是我过得最快乐的日子。我陪着他在城里转啊转,像两个傻瓜,一起回忆我们新婚的时候……
“我本以为他会死得非常安详,握着我的手,在舒适的病床上……我满以为他能了解我……”她望着窗外某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谁。“可惜没有。他死在了大海里。半夜趁我睡着的时候,从他看守了十多年的塔上跳了下去。我无法想象最后关头他是怎么撑着已经难以动弹的身体爬到这里的,也无法体会他当时的心情。我发疯一样地找他,你知道吗,克拉拉?你知道发疯一样地找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吗?”
我听她描述自己惊心动魄的过去,突然觉得,六年来,我在海上漂泊的日子同她相比简直不堪一提。“对不起……”我哽咽道,“我很抱歉,没有陪在你身边……”
她的眼神从远方收了回来。
“我独自一人处理好了一切。你不用为我担心。”
我甚至不敢抬起头来直视她的眼睛。
她放缓了语气:“你呢,克拉拉?这些年来,你过得怎样?”
“不知道。”我吸着鼻子,“忘记了。”
“是吗?”她并未深究这个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时常想起你,想起我们还年轻的时候,想你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是不是我哪里不好,才导致你们一个个都这样离开我……”她的眼中少有地流露出迷茫的神色,“要了解一个人实在太难了……”
我也深有同感。
然而她很快调整了情绪。
“你呢,克拉拉?你有想过我吗?”
“一次也没有。”
“是吗?”
因为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不要想。我抿着唇,在心里回答她。她对我的沉默报以微微一笑。
“走吧,你的朋友还在外面呢。别让人家等太久了。”
她拉起我的手,自然无比,就像我们之前的裂痕都不存在一样。
很快,我们下了山,在商业区找到了那些东摸西望的水手们,相互介绍一番,然后一同杀到筑海市最大的酒馆。在众人的起哄下,我跟乔伊被迫紧紧挨在一起,正襟危坐,我感到很不自在,尤其是她就坐在另一边,我已经没有从前的耐心去敷衍了,生怕她误会我跟乔伊有什么。我尽量将身子朝她靠去。
她显然兴致很好,与水手们大方交谈、对饮,坦然接受他们的恭维,并不时发出欢乐的笑声。她总是这样,轻易同人打成一片。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跟他们相处了六年的人不是我,是她。乔伊忽然捅了捅我,悄声说:“嘿,哥们儿,别发呆了,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个办法,听着,我有一个主意!”
我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我帮你勾引她,你去抢那什么……哈里兹?费舍尔。”
我一口酒喷了出来。
“你在胡说什么呀!”我又好气又好笑,瞪了他一眼。“不许打我朋友的主意,她才看不上你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乔伊眉毛一挑。
我懒得理他的厚脸皮:“还有,我说过我不喜欢哈里兹!”
“好好好,知道啦,你不是喜欢,你是爱!”
“放屁!”我伸手在他大腿上用力一掐,“你才喜欢他!我再说一次,我恨他!别把我跟他扯到一起!”
“哎哟,你那么大反应干嘛!”他戏谑地望着我,“爱的极致就是恨,没想到你竟陷得如此之深!”
“滚!”
他笑而不语,装出一副老司机的样子。“说真的,克雷尔,你刚才的表现很糟糕,跟我的前前前女友们简直一模一样,太欲盖弥彰了,还不如直接表白呢。嘿嘿。在我面前不要害羞啦,大胆承认吧,小妹妹,这个年纪思春很正常,我是不会嘲笑你的!”
一大串匪夷所思的话向我袭来,我头痛欲裂,瘫倒在椅背上,对乔伊,以及周围其他人的误解感到无力。他们凭借错误的惯性思维定义别人,还自以为掌握了真相。为什么女人就非得爱上男人不可?不是这一个男人,就是那一个男人。
我忍不住将手藏在桌下,悄悄朝他们比了个中指。
另一边,她正跟大伙讲到我小时候的事。我端起酒杯,挡住大半张脸,佯作毫不在意,其实对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仔细留心。“费舍尔夫人,她身手这么厉害,到底是跟谁学的?”有人问出了大家一直感兴趣的话题。
“你身手很好吗?我怎么不知道?”她转向我,扑哧一笑。
我脸红了。“哪次你被那群臭男人缠上,不是我解的围?”
“哦,哦,”她戏谑地凑近过来,“然后次次都被完爆,害得我提心吊胆,最后还要背着你去找医生。”
“那是以前!”我不服气地抬起头来,“让他们现在来试试?一百个人我也杀给你看!”
她对我幼稚的话语笑个不停。“不必啦,哈里兹早把他们都打服啦!”
“你还真是自学成才啊,克雷尔!”乔伊哈哈大笑,故意做了个崇拜的表情:“原来之前比试的时候,你一直对我手下留情,是在下输了!”
“去你的!”我啐了一口,有些脸红,结结巴巴地道:“其实……我应该算……有人教……”
话一出口,别说那些水手们,就连她和乔伊也感了兴趣,做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你教我的。我被打断肋骨那次。你去跟他们赔礼道歉回来。”我的声音低沉下去。我们都明白所谓的“赔礼道歉”代表着什么。“你说,要么强大,要么忍。而我不想你忍。”
她用同样略带悲伤的眼神望着我,和我们彼此相依为命的童年。
“所以我逼自己强大起来。”
水手们哗然鼓噪着,纷纷扬言要替我们报仇,待会儿喝完酒一起去把那些小混混揍成狗屎。乔伊却温柔地拍拍我的肩膀:“都过去了。”
她对他露出笑容:“你们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他换了个坐姿,好让自己正对着她:“那得看克雷尔有多少钱够我们花!”
“呸,你这吸血鬼,想得美,我才不请客呢!”我瞪了他一眼,“待会儿结账就拿你做抵押!当猪肉卖也能换不少钱吧!”
“那太贵了,我这么帅,酒吧老板买不起的。还是你上吧,便宜点。”
她听着我们互相斗嘴,觉得有趣,笑了起来。
“筑海市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说不定我玩得高兴,就多留几天。”乔伊笑着问她。
“那你恐怕永远都走不了了。”她打趣说。
“你呢?也不离开吗?”乔伊替她续酒,他肯定是故意的,手都快触到她手背了。我险些儿拍案而起。
她笑容变得矜持起来,却没有如我所愿地将手缩回去:“这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了,美女才是旅行的意义所在嘛!”被呛了一下,乔伊好像一点儿也不尴尬,我不得不佩服他,他有一种本事,可以把调情的话说得那么大方。“要不是克雷尔告诉我你这么美,我怎么会千里迢迢把船开过来呢?”
乔伊是在撒谎,我从未向他提起过费舍尔夫人。我很不给面子地“嗤”了一声。
“你们可以把船开去珍珠海的北边,”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那里有发光的水母群,视野辽阔,落日也很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弄到海蟹。”
“喔,”乔伊咧嘴一笑,“看来这次我是找到行家了。”
“废话,我从小在这边长大。”她哼笑一声,拨了拨头发。
“她的水性比我好多了。”我几乎是骄傲地插嘴,又立刻感到后悔。
乔伊不失时机地发出邀请:“那么,美丽的费舍尔夫人,愿意为我们当一次导游吗?”
她微微一笑,向前迎视他火热的目光:“我叫玛可辛。”
我把酒杯掉到了地上。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唇边的笑意蓦然扩大,尔后拾起她的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吻。
我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离开酒吧的。我的心情糟透了,不能够理解这个世界。乔伊说深夜了不安全,想护送我们回家,被我粗暴地拒绝了。“我自己能照顾好她,”我冷冷地说,“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太多了?”
他莫名地望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充满敌意。他不自知的样子让我更加心烦。男人都是混蛋。玛可辛适时开口替他解了围:“谢谢啦,我有克拉拉就好。”
“那好,你们注意安全。”他毫不掩饰眼中的不舍,“明天我在码头上等你,别忘了,玛可辛!再见!”他朝我们久久地挥手。我皱眉,拉着她快步走了。
“你怎么能让他那样对你?”走出一段距离后,我闷闷不乐地开了口。
“他哪样了?”
“你……你还装傻!”我气得眼泪几乎掉下来,“他居然敢……”
我卡壳了,很想大声叫嚷,却又无论如何不敢说出“亲你的手”这四个字。我不想再一次确认这残酷的事实。而且我怕在说出口的瞬间就会瘫软。
因为我也曾无数次地幻想把嘴贴到她那双美丽的手上。
我同她一起长大,年少时的相伴,青年后的重逢,都没有过这样亲昵的动作。而乔伊才第一天见她,却顺理成章地做到了,凭什么?——我好像忘了,她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
“你是说……”她比划了一个动作,好笑地望着我。
我胀红了脸。“他占你便宜,你为什么不躲?”
“算了吧,这叫占便宜?”她满不在乎地笑笑,“只是礼节性的啦,你想太多。”
“可是他喜欢你!”我急道,“或许已经爱上了你。”
“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是否单身,何况我们才第一次见面,这怎么可能?”
“不,我太了解他了。他要是爱上了谁,才不会管她有没有结婚。男人都是这样,你最好小心点,他看你的眼神分明就是……”
我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分明就是爱上了的样子。”
她笑了。“哎呀,克拉拉,你太敏感啦,你还没谈过恋爱吧,就知道什么是爱人的眼神了?”
我当然知道!我在心中大声呼喊,却不能发出一个字。我眼睁睁地望着面前逐渐清晰的灯塔,悲哀地感到自己正在远离它。
与我的焦虑不同的是,玛可辛显然兴致很高,一路哼着歌,足底生风,上坡如同下坡,我几乎要把她跟丢了。到了塔顶,她依旧毫无睡意,拉着我跑去窗台:“看!你们的船!”她指给我。“你的朋友们,今天跟我说了许多有趣的事。克拉拉,航海好玩吗?”
“还行吧。”我闷闷不乐地答道,“你还不困吗?”
“有点,我等会儿再睡。”她说着散开了头发,任风把它们吹起来。乌黑的发缕打着卷,起伏摇曳,簇拥着她,仿佛荡漾的波浪。“真想去一次。”她眼中洋溢着兴奋而温柔的神情,像是说给我听,又像喃喃自语。
我担忧地望着她:“你是不是喝多了?”
“有吗?”她拍拍自己的脸。
“你走路都是轻的。”我指出来。
她笑了:“像要飞起来一样。不过我喜欢。”
“我觉得,自从他死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快活过了……”她闭眼感受着风的凉意,仿佛要抓住来自远方的信息。她就像传说中被女巫困在塔顶的公主,想要投身到外面的大千世界中去。
“也许我已经消沉得太久了,克拉拉,可是今天,我又觉得可以再活一次。”她说着,探身出去,朝窗外展开双手:“我真想像风一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