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清心跡
「斧头,新来那些货挡住路了,快快给搬到后面去!」「知道,谢掌柜。」
「誒、誒,别堆那么高,塌下来了,小沉、小胡,拿根麻绳把它们綑绑好……」
依墙堆叠了数层的货物摇摇欲坠,谢掌柜慌乱地用手把移位的木箱子推回原处,忙不迭吩咐旁边正游手好间的小伙计帮忙。
小伙子立马利索地将东西摆好,用粗绳绕圈綑绑起来。
「掌柜啊,后院里头的货都囤积许久了,咱们甚么时候出镖?」
「而且春节将近,我还要赶回乡与爹娘过节呢!」
谢掌柜往凉棚下一指,「这得问龙总镖头。」
犹自悠悠然啜着温酒,闻得此话,威风凛凛的总镖头眼皮子一动也不动,置身事外般道:「你们去问老闆罢,那些批文一直没有着落。」
前庭里随即鸦雀无声。
年轻的异族老闆自个儿出门前去沼陵冈,差不多已三个月,杳无音讯,镖局上下无不担忧他的安危,幸而最后终究安全归府了,还捎带了一位白衣少爷回来。身上没缺胳臂没断腿,记掛良久的伙计们倒是放下心头大石。然而,青年的面色却似乎不怎么好,彷彿寒冬的暴雪般冷峻,也没像以往一样跟他们嘻皮笑脸,官府发来的文书积压在书房多时,青年却迟迟未批阅,故此所有的镖也耽搁着。眾伙计禁不住猜测,老闆是否在沼陵冈招惹了甚么麻烦,或者被坏人欺侮了,可是谁也没敢开口探听。
下午,天色阴鬱,濛濛地降下细雪,落在树梢枯枝上,一阵冷颼颼的北风刮过,把树丛吹得东倒西歪。一时雪花纷飞,缓缓从纸窗微开的细缝中飘入屋内,随之熔化在自炭炉冒出的热气当中。
李旭曦支着腮帮子,鬱闷地揭着一叠文书,笔尖粘在墨台里沾溼大片,心中烦躁,那些密密麻麻、詰屈聱牙的官文丁点儿进不了脑袋。
瞥了一瞥左手,腕上的细绳已经消失不见。
他不禁大大地叹一口气。
界门的碎片让那隻神兽不由分说的收回去了。毕竟着实引起灾祸,从白泽那里得知,不仅只沼陵冈,原来朱雀城和附近的省府,皆频频出现妖怪作乱,只不过白泽行事利落,速令手下暗地里解决掉,才不至于弄得如沼陵冈那般生灵涂炭。为免再生事端,界门的缺口得尽快修补,不可拖延半刻。
缓急轻重,李旭曦当然明白,这原是太上老君,他爷爷,偷来的,理应物归原主。况且,守门的神兽也许诺了,他日要是想回到原本的世界,他愿意破例护送自己穿越界门。但是──
如果你打算带方祈一起,那是万万不可,他一介肉体凡胎,便有本君法力相护,也定然挨不过去。
唉……
更差劲的是,白泽还大大咧咧地吐出一个事实──
命定之人?
连系着你的命脉?
开玩笑,这种荒谬的话你居然相信。方祈身体内虽然藏住你的半块魂石,可他的生死伤病与你毫不相干,否则那日他染病,你怎么会依旧活蹦乱跳。
对着那副幸灾乐祸的笑顏,李旭曦无言以待。
该死的老头子誆他……然细心一想,假若老头子不这么说,他绝不会如此鍥而不捨地寻觅那人罢……
于是乎,留下,或者离开,这问题让他苦恼不已。
现代所拥有的一切,家人、朋友、事业,李旭曦实在难以割捨,而且此时此地的生活也比不上现代多姿好彩,长久下来他一定闷死。可是,当想到那个人,那个弱不胜衣的人儿,那个喜欢看着星星,幻想能走出深宫的人儿,那个在无助之际,全心全意信赖自己的人儿,心头便溢满怜惜,哪里捨得离开。
「老闆,有人送来这些物什,让小的转交给您。」
「甚么人?」
「那名下役没有说。」
掌柜将物什呈上。
一本空白的书册,一摞用作临摹的范本字帖,以及一套上好的笔墨。
对……都忘记了这茬。
李旭曦摆了摆手,示意掌柜退下。
「老闆……」谢掌柜迟疑着脚步,吞吞吐吐地道:「官府的批文…请问您审阅了没有…兄弟们都等着出镖……」
「呃,看了、看了。我放哪儿……」李旭曦窘困地挠摇后脑杓,翻了翻凌乱的桌面,由一堆揉成团的纸张中抓出一页,「抱歉,给。」
瞅着鼻尖前那皱布一样的批文,掌柜的嘴角突突地抽了几下,却还是恭谨地接过。
将近黄昏,街路上甚少途人,路口的老榕树下,几个孩童围着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嘻戏玩闹,还有一个卖饰物的,竖立了排小竹架子,一件一件随意地掛着任客人挑选。李旭曦过去瞧了瞧,品质不错,那贩夫约莫见他衣衫光鲜,似有点银两,忙挤起笑脸热络地招呼。
漠视那吱吱喳喳的嗓门,他逕自在竹架前打量,不经意间便看中一根翡翠簪子,簪首雕工朴素,触手细腻温软,晶莹碧绿色泽猜想和那人白晢的肤色十分相衬。他心下一动,便当即买下了。
那下役送来的文房四宝并不便宜,这簪子作回礼也不为过。
方祁的宅第位处城北一条清幽的巷弄里,距离镖局好一段路,李旭曦沿途问了店家,才寻着那青瓦白墙的小宅子。
回到朱雀城差不多半个月,他没再与掌印大人碰过面。一来为着自己的前路烦恼,二来人家大概忙碌着公务,也没主动找过自己。偶尔在街上遇见府兵仗局的轿队,前前后后皆有随从下人簇拥着,其势浩荡庄严,别说要上前和方大人打个照面道声好,根本连人家半边脸都瞄不到。
「手指握桿不可过紧,腕力要柔,别使蛮力……」
「这样很难写誒,没两下笔就脱手了。」
「我说别使蛮力,不是叫你不用力。」望见青年懊恼地皱起眉头,方祈没好气地笑笑,伸指戳了一戳他歪七扭八的身板,说道:「坐好,挺直腰背,你这般歪坐着怎能写得好……」
「知道了,知道了。」
李旭曦依言坐直了点,认真地提起毛笔在宣纸上勾画。方大人教导比想像中严格,,带着少年独有的清脆声音,在耳畔仔细督促着,执笔的手法,姿态,力度,均是一丝不苟。一边讲解,灵巧的笔锋一边在纸面描出秀逸的字跡。李旭曦难得地专注,有板有眼的临了一帖字。
「依初学者而言,还不错。」方祈莞尔,将青年随意搁下的毛笔放入白瓷笔洗里,「就是落笔的力度还得放轻一点。」
「累死了。」李旭曦哼哼唧唧地掐着酸痛的肩膀,「想不到写个字那么多讲究。」
「刚刚开始,不懂箇中的窍门才会这样,多加练习便好。」
李旭曦不以为然地应了声。相处了许些时日,方祈也满了解青年的性格,心想这廝大概没那耐性天天习字,便不像学堂的夫子那般给予课业,只待他甚么时候有心思过来,就酌量地教罢了。
素白的手细緻小心地洗着笔,乌黑的墨在清水里缓缓化开。安神静心的薰香,从矮几上的小铜香炉中缕缕飘散,漾出一室寧和的气息。
李旭曦向后挨上椅背,四下顾望,洁净的墙壁上悬掛了几副花鸟字画,靠内的两侧摆了个大书柜,满满地排列着书籍,大多是些诗赋文集,也有好一部份是游志异记。松树盆栽,檀木屏风,石子棋盘,皆淡雅朴实,如同这府第的别处一般,丝毫不似位高权重的宦官住处。老实话,钱知县那儿才更像方大人住的地方。
适才由外堂入内,貌似小廝婢女也不多,约三、四个吧,好奇打探了几句,领带的小廝言道老爷爱好幽静,不喜人杂,故而只聘用了些洗濯打扫和做饭的下人。可是这氛围于李旭曦来说,却有点儿过于冷清了。
「一会儿……要留下来吃饭吗?」
把清洗乾净的毛笔掛回架子上,方祈拿了块丝帕抹一抹手,瞥了眼窗外微微暗下来的天色,转而望向椅上的青年。
语气中透着不易察觉的希冀。
「哦、好。麻烦你了。」李旭曦自然没所谓。从腰带中掏出在摊子买来的那根翡翠玉簪,递到方祈面前。
「这是?」
「送你的。刚刚在路边凑巧见到,想必和你十分般配。」
「……谢谢。」
净白的耳根驀然烧红了,方祈有点儿羞涩地接过青年的礼物,秀气的脸庞上露出几分喜悦,把玩着掌心中的簪子,似乎爱不释手,唇角浅浅地翘了起来。李旭曦瞧在眼里,一时心痒难耐,伸臂搂住那腰肢将人儿拉入怀内,低头吻住那双淡色的嘴唇。
两隻小拳头抵在结实的胸膛,起初还有些儿抗拒,却微不足道,大掌在背脊温和地抚摸,澄澈的眸子慢慢的宣染迷离之色,不堪羞怯般闭上了。四片唇瓣相贴,略为乾燥的触感在细细廝磨下渐地湿润。
李旭曦并不躁进,轻力按住了人儿的后颈,舌尖小小地舔拭着那幼嫩的皮肉,徐缓加深这个亲吻。臂弯里的身体渐渐变得柔软,手搭在他锁骨上,怯怯地回应他的吻,却彷彿小娃娃吃奶似的,只懂笨拙的吸吮,毫无章法。他有点想笑,思及人儿对情爱中的亲暱生疏的原因,笑意方到嘴边便又顿住。
好半晌才被放过,方祈脸颊驼红,枕着硬邦邦的肩膀气喘呼呼。修长的手指顺着柔滑的衣料来回轻拭,呵护的细啄落在发鬓、耳侧,抚平了乱跳的心弦。冷静过后,忆起自己居然大胆的给予回吻,便羞得无地自容,逃避地将头埋入青年的颈侧。
「吓着你了?」
李旭曦抱紧他,小心翼翼地赔歉。
「没有……」脖子边的脑袋动了动,声音闷闷的:「为什么……」后面二字却是说不出口。
啊,上次这人果然听不到他的话。
「方大人觉得呢?」李旭曦语带轻笑。
方祈沉默地靠在他身上,过了一会儿才低低道:「这破烂的身子你都碰过了……你…还感兴趣吗?」
「我想要的是你。」他话语中的痛楚让李旭曦心头堵住,面上却故作不正经的登徒子,戏謔地补上一句『虽然你的身子小弟也要』,换来胸膛嗔恼的一记搥打。
「那日,马车里,你说带我走……」方祈咬住下唇,「不骗我?」
「不骗你。」李旭曦亲亲他耳朵,柔情似水地问:「愿意跟着我么?」
这句话儼如在诱拐深闺处子私奔,并没获得即时的答覆。
他紧张地静静等待。
良久,肩窝处的小小头颅,轻如羽毛却又坚定无比地点了点。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心跡互通,情投意合,理当水乳交融。李旭曦倒挺想将方大人直接拐去床上,奈何这人儿实太青涩,接个吻都已如此害羞,上次一回手活儿还哭了,哪里经得住房事。他也不欲显得急色,安安份份地与方大人用过饭食,在门前偷了一记浅吻,便踩着春风打道回府。
躺在床舖上却辗转反侧,烦恼着该怎么把方祈带回现代?
嘖,真是头大。
「本君劝你放弃罢,小花妖不可能跟着你到异世的。」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剑锋般的眉毛剔起,白泽摩挲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沉思。
「现在开始修行,有慧根灵骨的话,六、七百年后大概应该可以吧……」
李旭曦额角青筋一跳,差点忍不住抄起正在火上煨着的酒壶,把这隻惹人厌的神兽烫脱皮。他咬牙切齿,「我跟你说认真的。」
白泽贬贬眼帘,神色无辜地道:「本君也是认真的,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对座的青年旋即洩气地耷拉下膀子。
「气馁甚么,眼下你与小花妖情意明了,留在此地相守白头,岂非圆满。」白泽举杯喝了口温酒。戏台里的花旦婉转柔嫩地唱着一曲胭脂醉,化了红妆的俏脸半掩云袖间,秋波暗送,逗得台下一群公子哥儿神魂颠倒。他看向青年,疑道:「你来娼馆,小花妖不介意?」
「他哪知道。」李旭曦白他一眼,「而且我啥都没干。」
「哎哟,今晚阁楼生意火红,姑娘们都被叫去了。」黄衫男子咕咕噥噥地抱怨,一屁股在两人中间坐下,痞子似地支起一隻腿踩着凳板,边把自己的酒杯斟满边道:「难得结识了白兄弟,竟没有美人招呼,老子自罚三杯!」
李旭曦无奈,「甭张罗美人了,裴大哥,咱们清清静静喝回酒行不……」
晌午去了城中一间食店,与几名经常来镖局托镖的熟客应酬完,又不欲回到局里面对那些沉闷的文书,便转往集市遛个弯儿,孰料半途偶遇久违了的裴大哥。
多月不见,掌柜告诉他,这傢伙早前欠下的债已尽数还清,倒算信守承诺,庆幸似乎也无新添的钱债。见着他,裴茂相当的高兴,老样子邀他到逍遥阁找乐子。他最近心情烦闷,随口便应邀了。然而,夜里临出门前,被那位以查究是否仍有妖怪逃脱为名,借助他府中的仙君瞄到,听得他正要上娼馆,居然饶有兴味地跟来。
「无妨。在这里听戏吃酒,也是风雅。」白泽慢悠悠地晃着纸扇,端着酒杯贴于唇前,眺望着雅阁之下的燕瘦环肥、婀娜多姿,星眸含笑,「这逍遥阁的姑娘的确风姿绰约,与天上的仙子相比,毫不逊色。」
「怎么……白兄弟说得好像见过天上的仙子似的……」
李旭曦给酒呛了一下。
「在下只是看过话本里的描述而已。」白泽从容不迫。
「话本怎能当真,不过,我家的姑娘啊,姿色确实为朱雀城一绝。」裴茂自豪地说道,又撇了李旭曦一记眼刀,「就这小弟不识货。」
李旭曦无言。
夜凉如水,落月流白,不觉间已酒过三巡,阁中越发热闹。三人谈笑风生之际,数名带刀的官差闯进了堂厅,神色肃杀,锐利的目光往堂内扫视个遍,随即疾步朝内室走去,正在迎客的龟公吓坏了,踉踉蹌蹌地追上前。
「几位大爷所为何事啊……里头是姑娘们的闺阁…大爷不可进去……」
「你们这里是否有一个娼妓叫紫烟的?」
「紫烟?啊,她有客人了……不若,不若小人给大爷另寻几个貌美的姑娘……」
「费话少说!快把她叫出来!」
龟公乍经官差斥喝,双脚抖擞,战战兢兢地鑽入内室。
「果然惹起官府怀疑了……」裴茂漠然丢出一句。
白泽搁下酒杯,挑眉道:「裴兄此话怎讲?」
「月初,一个小姑娘驀然来到阁里,年方二八,长得沉鱼落雁,粉面桃花。自称紫烟,老父受奸人所害,家财尽散,欠下庞大的钱债,便打算卖身还钱。」裴茂放下脚,一隻手肘搭在桌面,压低声音道:「但是……凡找过紫烟的恩客,都像被勾了魂儿一般,隔日便过来点名,每每流连床第之间,隔日也不愿离去。身形逐渐消瘦,宛如枯柴,好几个还在与她欢好时猝死。挺诡异的,想来衙门也收了消息,前来查访罢………」
李旭曦闻言,和白泽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