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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节:为月落献上的挽歌(十)

    他们无法理解,也恐怕永远都没法理解。
    因为绝大多数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光是活着便已经竭尽全力,理想与觉悟这样的字眼对于他们而言是超出了自己想象范围外的概念。
    他们无法理解,而恐怕永远都没法理解。
    他们理解不了为何在那样至暗的时刻,那样一心只寻求自保为此即便是至亲至爱之人也可以决然牺牲的时刻,会有人为了一些陌生的,兴许从未有过交流的人的未来,如此地拼尽全力。
    只因为一个可能性,便要绚烂地燃尽你的生命。
    为了一群全然陌生的,即便消失了却也不会对自己的余生造成多少影响的人。
    大剑上沾满了污秽的黑血。
    盔甲与盾牌上尽是划痕,在那些没能保护到的地方,血淋淋的伤口在高等魔法的作用下面前维持着不被毒素侵蚀以及过度流血。
    折断的箭失落满了地面。
    因为不停开弓射箭,巫女们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
    魔力用尽的魔导师无力地瘫倒在神殿的顶层台阶,烧焦的,被斩作两半的邪魔尸体堆积如山。
    月神卫们最终溃逃了,在眼前所见的光景超乎了他们的想象和应对能力以后,这些人爆发出了最原始的冲动——求生的本能。
    本就徒有虚名的荣耀与从未尽忠职守的责任感轻易地在黑暗的面前溃败,他们只想逃往安全的地方,只想逃到自家军队的保护圈内。
    而残余的月水部队仅剩30人拖着精疲力尽的躯体与青田家一行一同来到了神殿的面前。
    魔法铸就的青色烈焰燃烧在神社本殿门口的火盆之中成为了一片漆黑里他们唯独可以仰仗的光,而每当远处有雷光落下,那密密麻麻活动着的诡异身影都会让人握剑的手发冷乏力,而他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打气重新握紧。
    在黑暗中或许有少部分人溃逃了,但其余的人即便在面见了这百鬼夜行般的一幕后,仍旧决定继续奋战。
    出身乡下的武士们并不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隐隐约约察觉到这里在发生着某种大事,而自己在做的,是正确的。
    新月洲以后的历史或许不会记载这一场战役,又或许那些逃往的月神卫们因为背后势力庞大而终将存活下来之时,会从他们的角度及其所能地污蔑这些曾与他们敌对的人。
    而那又将在这些把握了话语权的人的笔下,成为这个注定会变得残破的月之国余下的“正确历史”。
    行正确之事,付出卓越牺牲,却并不一定会迎来正确的评价。
    如此悲哀的事情。
    所有人都是在知情的情况下。
    仍决定一往无前。
    他们是社会的异端,是被排挤的人,是消耗品,是异乡人,是乡下人。
    享尽荣华富贵的掌权者,那些人上人天上人,高贵的新京华族,最上层的贵族。
    早已忘却了大月这一概念,早已不记得这个国家从来都是多灾多难而需要有最出色的意志来把控,需要最优秀的贵族作出最决绝的牺牲才能维持这千年繁荣。
    自保,自保,唯有自保最重要;牺牲,牺牲,令其他人去牺牲。
    他们不会理解,永远也不会。
    他们还会诋毁,尽一切可能去诋毁。
    可你还在这里站着。
    血污与伤口遍地,牺牲同伴的尸首已然冰冷地躺在身后,有一些不幸被拖入食尸鬼群的连回收都做不到就被撕碎。
    可你还在这里站着。
    嵴梁挺立。
    大月的武人并没有死。
    真正的武士仍站在这里。
    他不在荣华富贵金碧辉煌的宫廷之中,也不在充满了炫技和政治斗争作秀般的比武场之上。
    他在乡野之间,他在于平凡却又超凡的普通家庭之中。
    雷光收缩了。
    护佑的月神大七星因为能量转移的缘故从地面上消失了。
    如同潮水一般涌入的魑魅魍魉们在微弱的星光之下大行其道。
    神圣的大月神社被不应行于此世的邪魔玷污,它们肆意地留下侵蚀,而在那些污秽之中又长出了看似纯净的洁白小花。
    万纳兰与照月也循着火盆的光芒回来了,他们是唯一幸存的。
    伤痕累累的龙战士与双目发红的鬼族武士手上的武器尽是战斗留下的痕迹。
    他们尽了一切可能拖延到月神卫们崩溃,又亲手杀死了另外两名受到影响发狂的鬼族同伴。
    漆黑的天空中升起了一轮血月。
    红光照耀之下如鼠群一般涌动着的食尸鬼簇拥成小山一般向前压近。
    然后——
    忽然全都呆滞在了原地。
    仿佛试图偷偷摸摸靠近的老鼠见到天敌睁开了双眼一样。
    空气中的电火花在闪动。
    “这场葬礼还真是花了你够长的时间去准备。”有气无力的魔导师唯有讥讽的语气还保留着,但她的话语已经没有办法传达到对方耳中。
    艾莉卡消失了。
    亨利所熟知的,我们的洛安少女亦与其相遇过数次的那个技艺高超的银发佣兵已经不复存在。
    这是自从他发出信息向德鲁尹求援的时候他们就知道的代价。
    神灵的力量与凡人的思维是无法共存的,她的躯壳已经溶解,现在是仅凭高等术式约束着人形。
    因为只有还拥有人类的躯壳,她才能作出相对有利于人类的行动,而非彻底归于规则。
    银白的月枪在第一次充满力量的情况下显现出了它真实的形态,那些严丝合缝的细节完全地展开,露出内部有如小太阳一样令人无法直视的核心。
    白发的女孩儿瞪大了双眼,同样如此的还有她身旁的那些新月洲原住民们。
    但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这壮观而超出凡人见识的光景。
    他们直到这一刻直到缪缪充满了讥讽意义的简短解释才意识到了这些人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才多多少少地,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这些有着千年寿命的长寿种们所背负着的觉悟和他们战斗的对象是有多么地恐怖。
    这些踏上新月洲的旧神们是没打算活着回去的。
    一片放逐他们的大陆;一群过去背叛了他们的人的后裔;全然陌生的,素未谋面的短寿种们的未来。
    和自己尚且余下数千年的寿命。
    这两者放在天平上衡量。
    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永夜的黑暗里尽是蠕动的混沌生机,夜之主是任性的,她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将整个世界塑形成不定型的永生。
    没有个人意志,没有爱,没有理想,没有创造,没有未来。
    绝对公平的,蠕动的永生与徘回。
    正如里界自身一样,永恒不变地重复循环着那些已死之物和已经熄灭的星星的回忆。
    她是思念的化身,是万千已死之物和未能诞生之物的执念的沉淀,是渴求而不可得的癫狂重复。
    不会失败;不会死亡。
    却也不会成功;无法感受到活着的美好;体会不到每个当下。
    这不是生命应当有的样子。
    去尽情失败,遭受苦痛却也因此磨砺了自身;
    去好好活着,然后在自己的时刻到来之时死去。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趟旅程,它不该一成不变不该永远维持同样的模样——不论这幅模样有多美好多令人卷恋。’
    意志借着空气中的电流闪烁散播了开来,高大的黑发男人没有张口,所有人却都好像听到了他说了这一番话语。
    “怪不得他们给你小子贤者的称号”缪缪少见地露出微笑这样夸了一句。
    雷光冲上了天空。
    混杂在火山灰之中的黑云在闪电之下摧枯拉朽地被消灭。
    毁灭性的力量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令所有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流星雨。
    凝聚成实质的力量先是以洁白的颜色闪现又因为与混杂了许多杂质的火山云摩擦而燃成了橘色。
    而当它们以惊人的声势落在大月神社的广场与池塘区域遍布邪魔的场地内时,绽放开来的光箭如同戳纸一般射穿了那些在凡间刀剑面前防御力惊人的肉体。
    精锐的战士们竭尽所能面对一百多头食尸鬼都十分吃力,而已经无法再与同伴沟通的艾莉卡举手抬足之间就直接消灭了数以百计的邪魔。
    人类会活下去。
    自私自利的人以后也依然会出现,而当这些人掌权的时候他们也依然会给人民带来灾难。
    但也永远会有一些哪怕不被感激,不被铭记,不被理解。
    也仍会一往无前的人。
    这些人会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绽放的焰火一样。
    哪怕仅仅只有一瞬间,也能在幸存下来的人们心中留下一道光。
    指引他们去做那些艰难而正确的事情。
    曾是艾莉卡的存在缓慢地升上了天空。
    多多少少恢复过来的缪缪又开始施展法术,她要一行人靠近她的所在。
    “以烙铁灼烧伤口时,疼痛或许会让你后悔并觉得这一切没有必要”
    “但这就是必要的”
    “轰——!!”刹那之间升空的艾莉卡造成的强气流吹得周围的人衣服和头发乱舞且睁不开双眼,而她在空中接连加速,到达云层的一瞬间产生的音爆直接把整个大月神社上空的黑云都击穿了。
    呈涟漪状扩散开来的云层之上是朗朗晴天,一行人直至现在才明白这会儿竟然是白天而非夜晚。
    遮天蔽日的黑暗影响了他们的感官,而当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活着”的实感笼罩着所有的人。
    但温暖只是刹那之间的,因为已经取回了力量的大月神在消亡之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便是摧毁那些根深蒂固生长于这片大陆之上的污秽。
    规模惊人的地震展开了。
    平铺在神社主殿上的食尸鬼尸体在震动之中向下滑落,缪缪的重力魔法保护着一行人不受太大影响,而在其它的那些区域里不论是躲藏在自以为安全地带的大华族还是与邪魔厮杀的武士足轻都在刹那间感觉到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帷幕把新月洲整个东半边向着里界拉去。
    而大月神的力量又在不停地落下试图清理那些长满了仙女木的区域。
    神明之间如同抢玩具的小孩一样互相拉扯,只不过这个玩具是一整片的大陆。
    这已经是超乎了任何凡人剑士甚至是超凡的鬼族所能理解的画面,如同自然灾害集中爆发一样的光景在他们面前经由某种意志的操弄不停地发生,惊天动地的爆炸和地震足以击溃最坚定的战士的内心,因为这已然不是他们手中的刀剑可以去对抗的等级。
    密密麻麻从里界当中出现的食尸鬼甚至超出了当初亨利与米拉在东海岸面临的数量,当乌云散尽他们在神社的顶端才能看清整个新京境内有数以万计的黑色身影在蠕动徘回。
    更多的食尸鬼还在从群山之中那些乌云仍旧覆盖的区域里涌出。
    和当年东海岸相比这片大陆被侵蚀的程度更深速度也更快,不过短短数日的时间新京往东大片大片的土地就都已经出现了扭曲的植被和异样生物的身影。
    错位的肢体生长在不属于它的躯体上,群山之间同时回荡着人的声响和动物的嚎叫——那是在震灾中逃往扶桑的人;他们没能救下的人;已然归于永夜之中的人。
    而天空中落下的雷电正在以刀剑所不能企及的效率毫不留情且迅速地消灭它们。
    “术式维持不了多久了,一旦她归于秩序就会把一切烧干净。”
    “万纳兰。”因为魔力接近枯竭而脸色苍白的魔导师说着。
    “我知道。”而依然伤痕累累的古老有鳞者声音平静而安稳,仿佛他此刻要做的并非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别了,老友。”米拉感到自己老师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她先是不太理解,随即又想起了之前关于大术式的解释。
    想要长久地隔绝两个世界,他们需要的是活着的节点。
    新月洲没有龙。
    现在有了。
    他平静地迈向自踏上这片大陆之时就明白将会迎来的结局,而尚且残存最后一丝意志的艾莉卡也清楚应当做些什么。
    落下的雷光粉碎了鳞族优越防护力的外皮,一点点撕碎他的身体将其中溢出的每一分远古之血都投入到大地之中与侵蚀对抗。
    亨利那天发出的请求,是宣判了自己老友的死刑。
    而他欣然接受,与死神赴约。
    可即便如此,即便是如此众多的凡人与超凡之物竭尽所能地付出,却仍旧显得不够,四千年光阴当中一点点被忘却一点点丧失的节点是不可逆的。
    他们保不住整片大陆。
    即便以古老的血脉所有的能量为之所用,也仅仅只能连接起已经被污染的网络,设法为大月国保下最后的火种。
    于是在惨叫;不甘;震惊;痛苦;悲伤;等一系列的情绪之中。
    4165年的这个夏天。
    月之国的历史结束了。
    以包括那些勾心斗角试图将自己的势力保存下来设法称霸的大华族们都难以想象的局势结束了。
    一道规模惊人的极光将这片狭长的大陆一分为二——从新京起往东有极大范围内被极光笼罩,即便攀登上山顶都无法透过极光看向另一侧,而试图进入其中的人都无法再归来。
    少数知情人说着那里头是黑暗的魔域,而这道光是有超凡之物付出了极大的牺牲用以隔绝保护剩余的土地的。
    但大多数存活下来的掌权者都对这一切嗤之以鼻。
    存活下来的大华族们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能分的土地更少了,要趁早分一杯羹。”
    侥幸扛过了大地震和火山爆发的天阁大书院被大华族付之一炬,因为里面有太多对他们不利的历史,若是血脉都被记载清楚将来便不能肆意称王。
    而在书本焚烧之地,很快地,那些脑海中记忆着书本内容的人又成为了焚烧的对象。
    来时三人的古老德鲁尹成员如今仅剩一人,在高等术式也失去约束力量以后艾莉卡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大月神社的巫女们从此再也无法使用雷霆之力,她们在那些将敌对信息传递给本家的月神卫带来的敌意之中将会更难以生存。
    乱世已至,人人自危。
    即便免去了整片大陆都归入黑暗的危机,余下的这些人也只不过是昔日繁华的月之国残破的影子。
    许多人乘船西逃前往了里加尔的土地,而这些人又势必为里加尔那边时刻关注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的拉曼人带去必要的消息。
    但他们,仍旧选择留在故土。
    那些已然逝去的超凡存在,曾被尊称为神的存在,尽管仅仅相处了不过片刻的时间,却为他们点燃了一团小小的。
    却又难以熄灭的火焰。
    “你们能活多久。”大巫女如是询问。
    “应该还有个几百年。”而即便过去了有一段时间依然脸色泛白的魔导师如此回答。
    “那我们就用几百年的时间,来让这个国家复苏吧。”她这样说着,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到时候你要再来看看。”
    “口气真狂妄啊,人类。”缪缪略作嘲讽地如是说着。
    “那么就这样了。”这是洛安少女关于这片大陆最后的记忆,永夜的威胁已经比起在东海岸时的都还要大,而德鲁尹议会愿意支持他们的人也越来越少。
    长寿种们的孤立主义已经严峻到几乎不闻世事的地步。
    新月洲的动荡演变成的海啸在三天后到达了东海岸的东侧,淹没了南境商人们构建起的海港,但好在损失并未大到无法修复。
    帕德罗西帝国的宫廷内,一直对这一切瞩目不放的某个有着灰蓝色眼眸的男人,在经由白色头发的下属递上关于这一切的详细报告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神明的力量么。”他手旁的桌面上尽是散乱的各种各样的实验报告,而其中绝大多数都仍旧是写着“失败”的字样。
    而更往东去的另一侧,洛安少女在与路路、绫和咖来瓦一起踏上通往帆船的栈板的最后一刻回过了头。
    “再会了,弥次郎。”她用西海岸的礼节随意地挥着手。
    而脸上多了一道在半个月前神社战斗中受到,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的小少爷则是显得成熟而轻松地笑了一下。
    “那是乳名,我已经过了成人礼了,不记得了吗。”
    白发的女孩儿也笑了起来。
    “我确实是忘了。”
    “我还挺喜欢你现在的名字的。”
    不知是否应当算友情的情愫在年青人之间滋生,但他们彼此都明白在接下来势必更加动荡的时局当中一切都不会开花结果。
    他们过早地体会到了大人们的无奈与苦涩,可在这样的时代之中,即便是身为贤者的堂堂亨利梅尔亦无法让孩子们过上应有的懵懂而冲动的青春。
    “那么就再会了。”
    “信长。”
    皮肤黝黑的拉曼水手大声吆喝着口号竖起了风帆,束缚在码头的缆绳被解开。
    咸腥的海风迎面吹来,热辣的夏日阳光毫不留情地撒落下来。
    而背着光的洛安少女站在船尾高处围栏旁边回过了头。
    她整个人在阳光下都闪闪发光,就连笑容也都是一闪一闪的。
    “活着真好呢!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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