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了
曲微选了个芦苇茂密的方向,待远离稚羽所在位置后,故意浮出水面扑腾出动静,立时吸引远处湖匪的注意,密密麻麻朝她而来。水里漆暗,只有微弱到几不可察的月光,水胀得耳朵听不分明动静,所有声响都被隔绝在外,时间在幽暗与静谧中被无限拉长。
“哈...”曲微出水换气,来不及回头看又一头扎进水里。
后头数十道黑影已在十丈范围内,快得与那“阿才”不相上下,眼睛追不上他们的身影。呼喝声越来越近,像是下一息就要擒住她的手脚。
曲微总算明白为何这等头脑不灵光的贼匪占据的破落寨子还能矗立十数年,想必全桉城最上等的凫水好手皆聚集在此处,他们走上歪门邪道,若官府不作为,普通百姓哪里管得住。
即便是坞城凫水佼佼者如她,也万万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能快过那些人。
突然,在她浮出水面换气后重新入水的瞬间,一道破空声直直冲她而来,似是本能般,曲微眨眼间在水中旋身侧翻,一支羽箭堪堪擦着她的手臂划过,勾破衣裳,发出沉闷的裂帛声。
曲微一惊,不慎跑了半口气,水中簌簌升起珠玉般的气泡,浮至水面。
如若在岸上,她势必躲不开这一箭!
肤上的凉意深深沁入心底,她不敢想若是再次落入湖匪手中,等着她的是什么。
那半口气在游出十丈远后彻底耗尽,曲微无可选择地上浮换气,否则不等落入湖匪手中她便要溺死。
一等她冒头,瞬间箭雨簌簌朝她而来,如暴雨一般溅起淅沥水花。湖匪划了舟来追她,若是距离再近些,或是她动作再慢些,这些羽箭便要实实扎在她身上。
她下的那腹痛药,若是泡了凉水便发作得更厉害,水里那些人明显不如一开始追得狠,但他们人多,但凡能有一人追上她,她都无以对付。
曲微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绷紧了力气不做停歇,可人非铜铁,她在这一路极速的凫水中耗费了大力气,身上早已疲软。
“咻——”
远处一声悠长又尖细的哨声,透过朦胧的雾霭遥遥传来,回荡于广袤的湖面之上,惊起一阵栖息在芦苇丛的水鸟,扑腾着扎进水里。
“咻——”
同样的哨声自更远处悠悠回应。
身后的湖匪停了动作,驻足往哨声的方向探头。
曲微心里一喜,临行前项昼给了她和叶苍传音的哨子,个头小而声响大,并未被湖匪发现,如此看来叶苍带着陛下和项昼接应上了!
湖匪先是被烧了寨子,死了匪头,又发现有人堂而皇之进了他们的地盘,一时六神无主,凑在一处七嘴八舌地商议。
曲微听不分明,趁着那些人松懈,一口气游进芦苇丛里,爬上岸暂歇。
半晌,那匪头一招手,大半的人随他浩浩荡荡往回去,留下十人左右又一头扎进水里,掀起束束水花,似游鱼般没了踪影。
显然那留下的十人是朝她而来。
曲微不敢掉以轻心,拨开芦苇往里走,一连跳了数个芦苇丛才停下动作平复喘息。
茂密厚实的芦苇似围墙般挡住人的视线,却挡不住声音。
“远哥,我这肚子疼得厉害。”有人压低了声音道。
“莫不是吃坏了?”
“今晚后头吃饭的兄弟下水后都觉腹痛,也不知是不是被放了东西。”
曲微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加快手里动作。
“可还能忍?”
“能倒是能,只是游得慢了...远哥,那儿!”
水鸟“哧”地钻进水里,带着曲微的外衫,眨眼间游出数丈远。
曲微压着动静隐在芦苇中,听见隔壁响起“哗哗”水声,朝着水鸟的方向追过去。
另一厢,叶苍一把折了手臂上的羽箭,伤口血流如注,他顾应不及,手里的宽刀灵活地翻转,挡下簌簌而来的箭矢。
“陛下!世子!”
身后传来项昼的呼喊,数人扑水而来与他一道排成一堵人墙。
水里零散追过来的湖匪已让他杀了七七八八,遥遥有新的湖匪增援,划着木舟放箭。
“项将军,你先互送陛下上岸,叶兄与由姑娘在后头,会水的人与我一道去救人。”
叶苍说完,一头扎进水中,一行会水的士兵紧跟着深潜,游上十来丈,停在木舟底之下。
夜间水面难以视物,舟上的湖匪在全无察觉的情况下,瞬时舟破人翻,还未来得及稳住身子便已头身分家。
处理完追过来的湖匪,叶苍不做停歇朝湖心岛方向往回游。
芦湖匪本就是一帮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被有心之人借刀杀人,误打误撞抓了天子与权臣才有今日交锋的机会,除了擅长凫水,无一处是沙场征战过的将士的对手。
今日这一回,已折了他们近半的人。
但如若曲微有个三长两短,谁给她赔命都无用处。
叶苍心里发沉,顾不上伤与累,只恨不能再快些。他以前不信神灵,现在无比虔诚乞求老天能眷顾她些。
“叶兄!”
陡然听见稚羽的声音,叶苍心里一喜,面上不自觉露出如释重负的笑,一蹬水朝他藏身的芦苇游过去。
“稚兄,你们可还好?”他探着头分辨曲微的方位。
“叶兄,由姑娘将湖匪往那处引过去了...”稚羽话里掩不住的愧疚,朝曲微走的方向指过去。
对面瞬时没了拨水与说话的声响,稚羽看不清叶苍的面容。
几息的沉默过后,他听见骤然冷淡的声音,似是带着极端压抑的怒与恨。
“你让她一个人引开追兵?”
“我...”稚羽无可辩驳,愧疚得难以自处。
他只能自欺欺人地宽慰自己,那时的情境下,他若执意跟着曲微,只会拖累她。
叶苍再未多话,一个旋身朝着稚羽所指方向划过去。
“咻——”
“咻——”
曲微遥遥听见哨响,正朝着她这处而来,惊喜与酸涩同时泛上心头。
她无法给予回应,也知晓叶苍并非是要她回应,而是将她这处的人引过去。
那些湖匪已抓住她放出的水鸟,得知上当受骗,正逆着它的飞行路径朝她这处来。
她做了继续逃窜的准备,只是身上酸累得太过厉害,并无把握自己还能逃多远,还以为等不到人来。
曲微眨下干涩的眼睛泛出的水意,压住身上动作,竖耳倾听湖匪的动静。
“咻——”
“咻——”
哨声越发地靠近,越发地急迫,越发地尖厉,像是挑衅,又像是威胁,催促着湖匪寻声过去。
“去看看!”
曲微听见一湖匪压着声音说。堵在胸口的那口气总算缓缓吁出。
叶苍放下传音哨,眉眼戾气横生,重新握紧手里的刀,绷得伤口处又挤出一滩湿腻腻的血,他却仿佛察觉不到疼。
不远处的湖面荡出清凌凌的水纹,水声微弱,不知情者会以为鱼群正朝这处来。
“哗”地一片水声,以叶苍为首,身后的士兵随他遁入水中。
短兵相接,水花四溅,怒吼与惨叫齐发,水鸟惊慌地扑腾飞远,湖水渐渐浑浊,染上血红与腥臭。
不过一口气还未耗尽的时间,湖面渐次漂出软趴趴的人身,似了无生气的浮叶,被晃荡的波纹推远。
叶苍抹了一把水,随意瞟一眼肩上新添的血口,摸出传音哨送到口中。
一口气还未吹出,生生散了。
他怔怔看着湖面,一件淡色的薄衫孤零零地浮在水上,随着晃荡的水波漂远。
尚在清查活口的随行士兵被突然激起的水声惊起警戒,还以为遭了埋伏,却见是叶苍世子慌慌忙忙捞起一件布衫,失魂落魄地怔愣在水中。
相互顾看一眼,不得其解,又埋头翻看手中的尸体。
叶苍心里空荡得厉害,浑身的痛百倍千倍朝他压来。
他紧紧捧着手中轻薄的布料,这是曲微的衣裳,他早上还夸过好看。
衣裳落进湖匪手里,曲微...曲微...
“咻——”
叶苍眼睫一颤,远处的芦苇丛中幽幽响起哨声,像是小心翼翼的呼唤。
“咻——”
又一声。
随行的士兵面面相觑,只见世子如一尾鱼般在水中没了踪影,他们都听见了哨声,却未收到他的指令,一时不知跟与不跟。
叶苍一口气游出十数丈远,不情不愿地浮出水面换气,又立时潜回水中,顺着哨声给他的指引,朝芦苇丛中去。
“咻——”
“哗——”
哨声与水声接连响起。
芦苇丛中的人拨开遮掩,对上一双幽深又悲伤的眼睛,清辉朦胧映出水光,美得像是古老传说里的人鱼。
“叶苍。”曲微轻轻开口。
对面的人没有立时回应,寂静在漆暗的湖面延展开来,飘渺的雾霭蒙在脸上,刹那间恍惚得似一场虚无的幻梦。
曲微入到水中,轻轻拨划到叶苍身边,一靠近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看见他肩上衣料染了大片深色。
“你受伤了?严不严...唔...”
口中未完的话被拦在唇边,又被叶苍吞咽。
他的唇落下时很重,吮吻时又轻浅得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一寸一寸细细抿过,将她微冷的唇吻得濡湿又温热,一直到气息用尽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叶苍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眼里与面颊上同样湿润,辨不清是水还是什么。
曲微抚上他的脸轻轻抹去水痕,回答他想问的话。
“我好好的,没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