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城市来的少女
我一打开房门,衣服没换、妆还没卸、马尾还绑着,就等不及的啪嘰一声把自己投入弹簧床的怀抱,并听见老旧的弹簧床发出一声呻吟,好像在抱怨我许久不见竟是以这样粗暴的方式打招呼。但我可没心情理会这些,一整天下来,我已经累瘫了。只想躺在床上一路睡到天亮,早也不想洗、衣服也不想换了,因为我知道明天又将是一场漫长的征战。
我维持着面部朝下趴在床上的姿势,让思绪和身体都静止不动,完全的放空,不想其他的事情。
我的鼻子闻着棉被和床罩上,微微散发的晒过阳光的香气。儘管今天如此的烦忙,妈还是抽空整理了我的旧房间,还把收在柜子深处许久没用的棉被拿出来,晒了一下太阳。
照理来说,家里有人过世了,阳台还晒着棉被似乎有些不成体统。但我和妈都不在意,也没人多说些甚么,我想大概是因为熟识我爸的人,都知道他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缘故。
晒过阳光的被子散发出一种特有的香气,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这种味道,会把脸整个埋进晒得松松软软的被子里深深地嗅闻,彷彿可以把整个夏季的阳光吸进胸膛里。
长大后,忘记在哪本书上看到,晒被子就是为了杀死妇在棉被上的尘蟎,而我们所闻到的,误以为是阳光的味道,其实就是被阳光晒乾的了的尘蟎尸体烧焦的味道,想一想还真是有够猎奇的。
我以同样的姿势,把脸塞进床里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觉得尸体就尸体吧也没什么不好,反正真的挺香的。像是爆烈的死亡与温柔灿烂并存。
一直以这种姿势躺着,感觉意识渐渐的微弱起来,随着身体的静止不动,意识好像也放弃了挣扎,就要沉入黑暗无光的海洋里。
感觉的真的要睡着了。我奋力的挣扎了一下,用力地发出了嘿咻一声,让自己转成正面,望着天花板。
这样睡着可不行哪,我告诫自己。虽然真的已经很累了。
天花板上铺着有着粉红色小碎花的壁纸,已经有一些剥落了,记得是国小的时候妈妈帮我选的样式,我一点都不喜欢,可是也没办法。一开始整个房间都是这种样式,但高中之后我就把喜欢的海报、拍的照片贴满墙壁,算是一点小小的反抗。
不只是天花板还是跟过去一样,墙上的海报、照片,或者是我书桌的摆设、墙边的纸箱书柜,全都跟我高中毕业离开这个家时,保存的一模一样,整个房间就像是时空胶囊一样。
我喜欢的歌手的海报、还有我到海边拍下的、眾多的海的照片,都还在墙上,只是稍微有些斑驳了,边边角角的地方都已经浮起来,黏不牢靠。
书桌上凌乱的摆放了三四本书,没有在书架上。是甚么时候看的呢?应该是某次回家拿出来看,没放回去,就一直摆在那里了,到底从甚么时候开始就摆在那里了,我完全没印象。
铅笔、便利贴之类的文具也是,自然的散放在桌上,看到的人应该会以为是某个高中女生的房间吧,虽然这样说也是没错啦,不过那个高中女生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在了,而是现在这个快要步入三十岁的粉领上班族喔。
真的啊,我躺在床上愣愣地想,只要待在这个房间里,就会有种时间从没前进过的感觉。
勉强的爬起身来,准备去洗澡然后睡觉了,突然想到离开时小慧要我打给她,不然她会担心我,看看时间,虽然已经十一点了,但依小慧的个性,应该还在追韩剧吧,而且她也是一个人住,打给她不用担心吵到别人。
我一边整理换洗衣物一边拿起手机拨了小慧的手机号码,嘟嘟几声之后,小慧很快就接起来了。
「舒舒!」一接起来就听到小慧的尖叫,我毫不意外的摀住耳朵,虽然她已经压低音量了,但本来声音就很高频的小慧每次激动起来还是让我难以招架。
「抱歉那么晚才打给你,我一直忙到刚刚。」我把手机转成扩音之后放在床上,好方便我空出手来准备盥洗的用具。
「没关係,你一定很忙吧,你还好吗?」
「还好啊,我邻居的阿姨帮了很多忙,大部分的事情她都连络好了,剩下的事情要火葬啊还是后事怎么办,我爸之前好像也有提过,所以也没什么麻烦的。」
我压下一个呵欠。
「只是要接待很多人,有一点累而已。」我刻意略过许多琐碎模人的细节,像是收拾一些比较重要的遗物一起放进冰柜里,帮父亲挑选火化的西装,跟车将父亲送到殯仪馆冰柜保存之类的。这些细节对他人而言不具有意义,叨叨絮絮太多也只是让人不自在罢了。
「那阿姨还好吗?」小慧小心翼翼的问,我在都市工作的时候,父母有一起上来找过我几次,小慧也见过他们,长相甜美可爱又好人缘的小慧跟我的父母也很聊得来。
「目前看起来都还好,可是我知道她很难过。」我顿了一下,「但她应该是怕我们太担心,所以没有表现出来吧。我反而比较怕她这样把情绪一直压着,心理压力太大。」
这样啊,电话那头小慧低低的说了一句。
「舒舒,你要加油。」小慧像是要为我打气似的说。
「好,我会。」我说。气氛一时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其实老实说,在这种情况,我真的不知道该跟别人聊些甚么才好。不是思绪太乱的关係,相反的,我很平静。也许就是因为太平静了,只是疲累,所以感觉无话可说。
而且,我也一向不是那种会把内心悲伤的部分,向谁倾诉的人。我知道很多人,尤其是我身边很多女生朋友,很习惯的彼此倾诉,分担悲伤。但对我而言并不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想把内心阴暗的部分向谁展露的慾望,也不觉得跟他人分享对于减轻我内心的悲伤有益。
更何况,也许,我不如大家所想像的那样悲伤。
「对了,我今天遇到阿振了。」为了打破沉默,我话锋一转,改变了话题。
「甚么!」小慧又尖叫了,我一边庆幸开了扩音,耳朵逃过一劫,不用接受小慧超高频近距离的轰炸,一边又有点担心她会吵到我妈。
「小慧你冷静一点,你那边大叫真的没问题吗?大丈夫?」我还特地在句尾加了一句日文来质疑她。
「啊……对不起,我等等可能要跟邻居道歉了。」小慧一边说,我一边轻易的就可以想像电话那头,她边道歉边微微吐舌的习惯,这样的画面让我不禁笑了出来,还好小慧看不到,不然又要生气我笑她了。
「等等,你是说那个阿振吗?」小慧的声音立刻又活泼起来,跟刚刚完全判若两人。
「对啊。」
「那个青梅竹马的阿振?」
「对。」
「那个跟你是青梅竹马,比你大四岁,而且又爽朗又温柔很像白马王子的阿振?」
「……那是谁啊。我不记得我有说过那些形容词喔。」
「好啦你没有,可是你根本就是这个意思啊,说甚么,他就像你哥哥,很会照顾人,又很成熟,而且很阳光,那跟我刚刚说的有甚么不一样?」
「差多了好吗这位小姐?」虽然小慧看不到,我还是忍不住拼命的翻白眼吐槽她。
「差不差的多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是你的初恋吗?怎么样,再见到,有没有旧情復燃啊?」
小慧的八卦魂根本已经全开,我想她这时候根本已经拋下她最钟爱的韩剧,转以我的八卦当作她消夜的配菜了。
「那个,小姐,首先,我们没有交往过喔。」
我冷冷地吐槽,对付这种少女力全开的近三十岁轻熟女,就是应该要这样毫不留情地浇熄她的热情小火苗。
「明明就有!」小慧又要尖叫了,我无奈地认真考虑起,是不是该拿起一旁的枕头,以闷死小慧的心情压住手机,才不会让小慧的海豚音把我妈也吵醒。
「讨厌啦你们,你们这样很三八耶。」
小慧已经整个变成白痴少女的状态了,我的白眼也已经快翻了三百六十度。忍不住在心底大骂:现在三八的到底是谁啊?
「不然你再跟我说你和阿振的故事好不好?」小慧哀声央求我。「拜託拜託,我都已经要忘记了。」
这个槽点已经多到我无力捧哏了。甚么叫我和阿振的故事啊?我们是甚么凄美神话吗?再说,这种宛如被年幼女儿苦苦哀求,再说一遍她已经听了千万遍的床边故事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虽然已经全身无力,但刚好现在的心情也是蛮适合的,我也想找人聊聊,关于阿振的事。这样也许能对自己的骚动不安的心情更了解一点。
我把盥洗用具都放进脸盆里,把手机转成手持模式,一边走向浴室一边思考着,不仅是回忆着遥远往事的记忆,也是在斟酌着最适合的遣词用句,还有述说这段故事,最适合的切入点。
「该怎么说呢,让我想想……」
该怎么说这段故事呢,这段既不甜蜜有趣也不轰轰烈烈的,能不能称得上是一段故事都让我怀疑的,我跟阿振的故事。
果然,还是应该从那个夏天说起吧。从一切的源头开始,从一个城市出生成长的少女,如何被迫搬到一个鸟不生蛋的,偏僻乡野的时候开始。
「听说她是从城市转学转来的,穿那个甚么衣服啊,一脸跩样。」
「她是不是不良少女啊,不然干嘛转来乡下念书啊,我看一定有问题。」
「我们不要理她了,快走。不要跟奇怪的傢伙扯上关係。」
与我在走廊上擦肩的过的一群女孩,在我仍听得见的范围窃窃私语,一边互相交换着眼神,一边看都不看我一眼的走掉了。从城市转来的学生,常有这种适应不良而被霸凌排挤的现象。
以上的事情,全都没有发生。
说是完全没有发生,倒也不是,现在想起来,与其说是同学刻意的疏远排挤我,倒不如说是我下意识地与他们保持距离,而產生的自我排挤,来的准确。
大概是小学五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吧,我从这座岛屿最大的首都城市,搬到了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偏僻小镇。
那个小镇的名字我连在地理课本上都没看过,也没听人谈起过,我顶多是知道附近一个比较知名的观光景点,葱是那里的特產。但在它旁边的这个小镇,真的是完全没有印象,从名字也无法想像到底会是怎样的一个小镇。
怀着这样不安的心情,从繁华热闹,永远到哪都是人潮拥挤的大城市,搬到这样一个安静朴实的乡下。小镇居民以务农维生,举目望去皆是绵延的稻田,以及环抱这座山间平地的群山之外,竟然看不到一栋民宅。
这样突然且剧烈的变动,我很自然地陷入了严重的适应不良中。
会搬家的原因,是因为父亲苦心创作多年的长篇小说出版,获得年度小说大奖,同时也获得了文化机构的年度作家补助,支持他开啟新的写作计画。
这不只是父亲的人生重点转捩点,也是我们家的,当然,也是我的,人生至今最大的转折点。
在此之前,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在上班之馀一直从事自己喜欢的文学创作,也有一点小成绩。因为是公务员的关係,时间、薪水都算稳定,也有馀力把写作当兴趣。记得那时候偶尔周末,父亲还会带全家共同出游,那是我童年时期少数全家在一起从事同一件活动的记忆。
得到了巨额的文学奖金之后,父亲在文坛上也一夕之间爆红,各种演讲邀约不断,也有许多出版社报纸专栏洽谈邀稿。经过慎重的考虑之后,父亲决定辞去原先的工作,全心的投入经营文学的创作。
并且,为了不受外界诸多物事间人的打扰,同时也是一圆父亲的梦想,有个安静清幽的地方来支撑父亲的写作。我们全家跟着父亲搬到了一个我从没听过的乡下,开始新的生活。
为甚么选择这个地方,也是一个谜,毕竟父母亲两人都是在都市长大的小孩,既没有在乡下生活的经验,也没有所谓在乡下的祖宅或宗祠,更没有乡下的亲戚。到底是如何选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
据说,是父亲年轻的时候,曾搭着火车四处旅游,当时父亲在冗长缓慢的旅程中醒来时,刚好看见火车窗外,正行经一片波涛汹涌的壮观海岸。而另一边,则是环绕着一片平原的翠绿山林。
这幅宛如世外仙境般外经开发破坏的景色深深撼动了当时年轻父亲的心灵,留下了铭刻的印象,因此当一想到要找个乡下隐居起来写作,父亲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那个他曾搭着火车经过的地方。拜託人联络之后,发现那里的土地意外的便宜,因此便在靠山的地方买了一块地,盖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安顿我们家的生活。
当时的我是极端不愿意的,毕竟正值爱玩的年纪,谁会想从热闹好玩,永远都有最新鲜流行话题的城市,搬到鸟不生蛋、荒凉落后的乡下啊。而且,还必须与学校的朋友们分离,重新适应环境。
我为此大吵大闹了好几次,但最后也还是屈服了,毕竟当时才小五的我,实在没什么能力左右父母的决定。而母亲一向是非常支持父亲的,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父亲一生能有任何作为,绝对有大半功劳来自母亲无怨无尤的给予无尽的支持力量和关怀。那是母亲最深最深的爱情。
从那时候开始,我的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转。
儘管辞去了正职工作,父亲反而比过去更忙。乡下新盖成的家里有一间书房,那是父亲专属的工作室,每天八九点,父亲就会准时进入那间书房,一路工作到深夜,有的时候忙起来,连午晚餐都是母亲送进书房催他吃的。我看到他的时间变的非常的少,只有偶尔应演讲之约出门,或是在稿子完成的空档出门散步,我才会看见父亲。
从那时候我就开始觉得,父亲好像变了,慢慢变成一个好陌生的人。过去就常常心不在焉的他情况变得更严重,变得更常出神,就算是面对着面讲话,也觉得他的心神不在原地,而在更远或者是更深的,某个地方浮游着,无法回到现实。
只有在面对着书桌,伏案写作时的父亲,才像是回了魂一样。我曾经在父亲工作时偷偷溜进他的书房过,虽然是年纪很小的时候的事,我却印象非常深刻,那是个阳光都显得深沉安静的午后,我无聊的在大厅躺着发呆,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
不知道为甚么,我突然胆子一大,决定偷溜进平常被警告视为禁地的父亲工作的书房,一探究竟。
母亲出门买菜了不在家,正是大好的机会,我躡手躡脚地打开沉重的木门,探头进去看。其实发出来的声音绝对比想像中大的多,但当时的我完全没有察觉,只是偷偷地探头进去看。
父亲完全没有发现,儘管距离我非常的近,我就站在他右后方不到三个手臂长的距离看着父亲的侧脸,他却恍若未觉。
父亲身子伏的很低,手上的笔动的飞快,两眼极度专注。我没想过自己会在父亲脸上看到这种神情,那不只是平常失神的灵魂终于回来了这样的程度而已,父亲的眼睛几乎像是有火焰在里面燃烧一般的炯炯发亮,那里面的热度吓着了我,几乎像是在渴求着甚么似的专注神情,彷彿为了那个渴望抵达的目标,即使要吞尽生命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那样的父亲,看起来就像是个陌生人。不,当时的我觉得,几乎像是个怪物。批着父亲的人皮之下,有着一头熊熊燃烧的火焰怪物。
年幼的我大气也不敢喘,小心翼翼的关上门之后,就像是被甚么东西追赶一搬,一路奔跑到我家附近的河堤上,才倒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喘起气来。
那不是爸爸。不是以前认识的爸爸。我在内心深刻地感受到这件事情。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有种隐约的感觉,父亲的背影好像逐渐的渐行渐远,慢慢地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跟父亲的转变比起来,母亲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动。
她还是跟过去一样,从早到晚都在家忙着家事,只不过从地点从都市变成乡下罢了。要说有甚么变化的话,顶多就是要打扫和照料的空间,跟过去比起来大了许多。
除此之外,妈也在主屋后面的小空地开闢了一小块的农田,用来种植一些简单好栽种的蔬菜,像是番茄、葱、蒜、小白菜等,也种了不少的香草植物,像是九层塔、迷迭香、小辣椒等。
每天都看到妈不是在厨房里烧饭煮菜,打扫屋子,就是在农田里忙来忙去,偶尔重点自己喜欢的园艺植物。好像比过去忙碌但也快活的多。
虽然搬离了都市之后,跟邻居阿姨们的来往少了很多,要再交新的朋友也比较难,但母亲本来就个性随和恬淡,忙着她一直很有兴趣,但过去因为在都市的公寓空间太小,而无法从事的农艺兴趣,日子倒也是简单快乐。
不同于我父母对乡下生活的高适应力,我的生活可说是糟透了。
在搬到乡下之前,我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普通都市女。普通的意思是指,一般女生喜欢的,我也喜欢。学校里最近流行甚么节目、还是哪个偶像,我也会跟大家一起迷的要死。下课之后跟一群女生聚在一起嘰嘰喳喳,上课的时候传纸条偷笑,手牵手一起去上厕所,每天放学就写交换日记。
虽然不是特别起眼,但人缘也还算不错,完全就是那种混在一大团女生里面,就会很和谐的变成背景的那种普通。
但搬家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们家所在的这个镇太小,必须要到邻镇的公立国小上学,如果我妈没时间载我,就得自己搭公车,转两次车才到的了。
虽然临阵已经算是附近最大的乡镇了,但即使如此,每班人数还是非常少,才二十多个人,而且大部分的人都是邻居,或者父母本来就是旧识,就算不是,都已经是小学五年级下学期,大家也混熟的超不多了,班上很自然地也分化出各种小团体。
这种壁垒分明的气氛下,真的很难自然的融入。
我也曾经试着想加入班上同学的话题,一开始也有几个人出于好奇地跟我搭话,但总是聊没两句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这里的话题和流行都跟我以前的学校太不一样了,而且我已经习惯在大家七嘴八舌中偶尔差几句话,突然之间变成大家目光的焦点,让我紧张到不知道该说些甚么。
一开始学校的同学都很好奇,这个突然搬到乡下地方的,从都市来的少女,爸爸还是知名作家,总是安安静静的话不多,应该有甚么神秘的地方吧?但后来,大家慢发现我只是单纯的呆到不知道要说甚么,对我的好奇也就慢慢消失了。
虽然这里的同学人都很好,没有出现甚么霸凌、排挤的行为,但我始终找不到可以像过去那样,东扯西聊谈天的知心好友,在学校里总是形单影隻的。连家都住的比别人远,搭到最后公车上都只剩下自己,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转两趟公车,下车之后再自己走一段路回家。
直到今天我偶尔在梦中还是会梦见那条长得不像话的回家路线,中途的人一个个下车,只有我待到最后,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始终如一的风景,独自度过漫长的转车时光,就像每天在学校度过的时光一样。
而且不只是在学校,连课后的时间都让我无聊到发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以前还在城市上学的时候,下了课,总习惯跟好姊妹们去甜点店吃点心,或者是一起去逛书局,翻看最新的杂志、专辑,新出的爱情小说,消磨大半的时光,再心满意足的回家。
但这里,书店的书永远都没有更新到最新的集数,专辑要特别预订才会送来,能翻看的都只有老旧到不行的文学经典,或是快被翻烂的鬼故事或笑话集。甜点店不外乎就是豆花店或是冰果店,店里面摆设总是非常阳春,虽然价格便宜到让我吃惊,但我从没勇气独自走进店里尝试。
因为实在是无聊到让人受不了了,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读书。
不只是用功念学校的功课,我以前唸的学校授课进度比较快,要跟上这里的功课很简单。而且大家普遍都不是太认真念书,更没有补习的习惯,跟我以前班上的风气差很多,所以原本成绩就在中上的我,在这里一下子就变的排名很前面。根本不需要费太多的心力。
所以我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读父亲书房里各式各样,杂七杂八的书籍上。很多书我都看不懂,也就糊里糊涂的看下去,有几本喜欢的,跟嬤嬤要钱她也会很乐意的帮我买,从那时候开始,阅读居然变成了我最主要的娱乐。
我以前其实根本就不爱看书,一看字多的书就会想睡觉,但是在这里没有其他的娱乐,再无聊的书都会看下去。除此之外,另一个重要的理由,也是因为在一切外在的环境、生活、人际关係都如此剧烈变动的情况下,只有书还是一如以往,所以当我看书的时候,就能暂时的忘却周遭已经人事已非的风景。
那段日子,我真的是走到哪都带着书,下课、中午吃饭、放学回家,都是一个人看着书度过的。现在回想起来,真的会觉得那时候的童年时光,就如同我的新家周遭的景物一样的荒芜、寸草不生。
「所以在你最孤单寂寞的时候,阿振就出现了对不对?」
小慧突然插话,从她的声音听起来,她已经十二万分的陶醉在自己幻想出来的浪漫剧情里面了。
「不,并没有。」我脱下身上最后一件衣物,踮着脚试了试刚刚放进浴桶里的热水水温是否恰到好处,再缓缓地将全身浸入放了浴盐和精油的热水中,一边享受着蒸腾的水蒸气和精油芬芳,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
「甚么!」小慧错愕的声音从摆在洗手台上,开了扩音的手机里头传来,我一边闭着眼睛舒服的享受泡澡的舒适,一边放松已经绷紧一整天的全身肌肉。想着小慧的声音又要飆高了,但因为实在是太舒服了,让我完全没办法在意这些小事。
「如果在你人生最寂寞灰暗的时光哩,他没有刚好出现,那他是要怎么解救你,变成你的王子啊。」小慧在电话另一头已经开始碎碎念的抱怨起来。
「小姐,这是我的真实人生,不是你的韩剧剧情好吗。」我把头靠在浴桶的边缘,把热的直冒蒸气的湿毛巾敷在脸上,试着用想像来说服自己正在高级饭店里做spa。
「而且,我又没说过他是我的王子。」
「那可以麻烦你,加快故事节奏好吗?韩剧照你这样演,观眾都要跑光啦。」小慧被韩剧养坏的大胃口和急性子已经不满足了。
「好啦好啦,要进入正题了,男主角要出场囉。」
我把湿毛巾从脸上拿下来,睁开眼睛,试着在蒸腾的白雾中,再次将思绪投入刚刚的情境里。没办法,看了那么多年的故事,也让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说故事的人,而说故事的人,不管有再怎么想要表现的说故事节奏,或是多想传达的深刻的内涵哲理,永远都要以听眾的需求为第一优先,这是说故事的人乐趣所在,也是悲哀的地方。
同时,这也是我从父亲身上学到的,第一个说故事的技巧。
上了国中之后,开始交到比较多的朋友了。
可能是因为开始慢慢习惯这里的生活了,跟同学之间比较聊得起来,毕竟年纪都还小,脸皮和戒心都不像大人那样重,日子一久还是很好混熟的。
尤其是上了国中,同学变多了,又换了新环境,是交朋友的好开始。
我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就是小青。
其实也是变熟的莫名其妙,就是我看书看到一半的时候,班上有个短头发的可爱女生兴冲冲的跑来跟我搭话,说他也很喜欢某某某作家,觉得她写的书的总裁都帅死了,而且又霸气又温柔。看到我一脸茫然的表情,才发现我看的原来不是某个言情小说作者的最新力作,立刻害羞的跑掉了。之后体育课分组又刚好的分在一起,阴错阳差地就越来越熟起来。
认识小青之后,也跟着认识住小青家旁边的阿伟,之后,我们就常常三个人玩在一起,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旁边听阿伟和小青打闹拌嘴(放闪),要不是因为小青,我一定会觉得阿伟是个很难亲近的人。
有的时候阿伟跟其他男生混在一起,小青和我两个人一起聊些女生的秘密话题,毕竟青春期的女生能聊的事情根本就是永无止尽的嘛。小青也很喜欢看书,不过她喜欢看的是言情小说,每次放学都会拉我去租书店租一大堆,偶尔还会趁老闆不在,跟很熟的老闆娘撒娇,让她借十八禁的本本。虽然跟我看书的种类差异很大,但听她聊书里的恋爱片段,也会让我跟着脸红心跳。毕竟那时候我们都是纯情到不行的十五六岁少女嘛。
「等等,男主角呢?男主角搞错了吧?」小青困惑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好了啦,要出来了。」
就是在国一那年的暑假,我第一次遇到了阿振。
那个闷热的,永远都汗流浹背、空气中总是飘散着青春期男生独有的汗臭的炎热的夏天,就像过去每个我在此度过的夏天一样。
小镇的夏天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乡下的学校不像都市的重点升学学校,暑假的时候没有暑期辅导,夏天因此显得更炎热漫长。
我们对抗暑假的方法,不外乎是呼朋引伴,到小镇唯二那两家冰店吃冰消暑,一边讨论着要去哪里消磨时光。大部分的结果,最后不是到溪边玩水抓鱼,就是泡在图书馆看漫画吹冷气,或是到林子里摘野生的果子吃。非常符合过去我对乡下贴近大自然的消遣的想像。
毕竟,选项也就那么多,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活动也就一再重复。那个夏天的我们像是总是守在校门口,垂垂老矣只会对人摇尾巴和流口水的校狗阿福,始终学不会新把戏。
夏天的时光就像每个年轻时候的日子一样,总是显得无比漫长,一再重复而彷彿永无止尽。但其实又是那么容易就流失,蒸散在炽热之中,但当时的我们对于这些当然都还是一无所知。
某天,一样是在冰店,我无聊地看着老店里欲振乏力的电风扇,依然咿呀咿呀的运转不休,吹出燠热乾燥的风,一边盯着碗里洒了黑糖糖浆的冰,正以我的汤匙永远赶不上的速度逐渐融化,就快要变成一摊糖水。
小青显得异常兴奋,又显得神秘兮兮的,我在旁边看着她,马上就看出她有事情等不及要宣布。
「我哥问我们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海边烤肉!」
果然,小青一坐下就忍不住向我宣布,看到我露出惊讶的表情,更是得意的不得了。
小青的哥哥铭弘今年高二,在附近的第一志愿高中念书,我去小青家玩的时候,也见过几次。长得跟小青很像,总是笑嘻嘻的,很爱开玩笑,人感觉也很随和。跟小青两个人站在一起特别有趣。
「你哥他们?还有谁啊?」我忍不住问。
「就是他的一些同班同学啊,他们应该会骑机车去,我爸会开车载我哥和烤肉器材,我哥问我要不要顺便去。」
「这样我可以去吗?会不会很尷尬啊。」
「不会啦,也有女生会去。而且我哥有叫我问你欸,这样我才有伴啊。而且女生多一点比较好玩。」
小青拉着我的手臂整个人靠在我身上,撒娇一样得一直拉着我的手臂晃来晃去。
「怎么样,要不要去啦。」
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反正也没有别的计画。如果只有有我自己一个人,一定会害羞到不知道该怎么跟高中生聊天,不过既然跟小青一起去,就不用担心一个人很尷尬了吧。而且跟高中生去海边烤肉听起来蛮好玩的,国中的暑假就应该要有这种青春的行程啊。
另外,我也有一点私心,那间明星高中是我一直私心嚮往的目标。我也想藉这个机会,也许能让我感觉更接近我的目标一点。
「好啊,我也去。」
「好耶!」小青欢呼,立刻传简讯跟弘哥报告。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那个夏天,来过了几个颱风,在离我所居住小镇不远处的海岸掀起涛天巨浪。呼啸着暴烈的在海面上刮着的风,让平日里平静无波的海面,变成了情绪起伏不定的剽悍猛兽,时不时的举起白色的巨手,张牙无爪的拍打着遍佈了细緻沙粒的平坦海岸。
儘管政府一再宣导,颱风天应当要远离海岸,以免发生危险。但有许多人是特地驱车到岸边堤防,观赏难得一见的疯狗浪,儘管须要冒着生命危险。
但关于这一切我一无所知,虽然海岸离我家不算太远,搭公车大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但自从我搬来这里,却从未去过海边,更遑论是颱风天时,张扬跋扈的海岸风景。
那个夏天也是我第一次到海边,认识了阿振,第一次看见了暴雨下在海面上的样子。
从此之后,我便爱上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