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等待
乔臻他们这辈生于新世纪之初的孩子有着相当响亮的名头:千禧一代。长辈们都说,他们是幸运的,安然无恙地度过“千年虫”问题,成长中不自觉接受电子洗礼,他们生在了好时代。标签很容易被贴上,扯下去却不易。
她抬头去盯ppt上已经盘出电子包浆的示例照片,试图顽强做笔记,目光中未能摆脱前几日宿醉带来的后遗症,疲态中走神得更加明显。学校最近严抓严打此类夜不归寝的学生,狂欢过后的萎靡不振姑且算作其特征。半生被粉笔灰埋没的老教授见状随即清清嗓子,继续道:“你们这一代,也可以被称作z世代。于是有人评价说,z世代是只知享乐的一代,是消费观与众不同的一代。”
坐在前面的姜祈年借故转过身来去取笔记本,眼神轻飘飘睨一眼乔臻,再度低下头写写画画,态度认真得过分。文字如战场,笔杆间无声厮杀搏斗,每个人都祈祷能在罗马角斗场里幸存,换句话说,是要能获得胜利。
课前他们最后确认一次通知,她提交完表格后特地来关切乔臻,好可惜,真的不要申请助学金了吗。
泯江的秋天短暂,白露之后就要接着准备冬日的衣服。姜祈年却换了双新的黑白格低帮帆布,鞋面上印着的logo白色两端延展出去,斜勾字样,像是白鸥的翅膀。随着她调整坐姿,白鸥飞走了。
“哟,他老人家居然把这个流传八百年的课件更新了。”现只有周淇我行我素埋首于平板间,分不清是在读文献还是在看小说,堪称一心二用之典范,末了还能给乔臻发微信。
周淇真正的叛逆期被斩断在衡水模式下的体制里,如今仍走不出漫长的青春期。文字,烟酒,浑水摸鱼,她都没有负罪感地明着来,面对压力有着独特解答法,不然如何直面综英课七十八,八九天后考教资也能面不改色。相比乔臻,她看得更开,反正最后都是殊途同归的一步。人生嘛,得过且过也是一生,总要在该快乐时快乐的。
“我是不是就要这样见证一个女大的自暴自弃了?”周淇接着发,“不能发达,就想点快乐的事情啊,和那个小鬼弟弟的事情——”
“你们最近还有在见面嘛。”
乔臻不语。
暑假回家之后,她的厨艺已经大有长进。一手烧电话粥的手艺练得炉火纯青,因为对象里加入了何张扬。
某家的面包店新出的甜品很好吃,超市的山药薯片打了折,今天的专业课老师夸奖了她……不能见面的日子里,她只捡好听的说,桩桩件件说起来就像是在讲童话,面对他,她乐于说这样的天真故事。
“臻臻,你真像个小老婆婆。”何张扬在电话那头跟着笑,她之前暗里嫌弃他总喊她“姐姐”,年纪就像被越扯越大的衣领。他便得寸进尺开始喊起她小名“臻臻”,那声音随电磁波传递,抚平乔臻心里的毛躁。
她居然不懂拒绝了,俨然气急败坏地上套,没有发现其实自己是在撒娇,“那你就是小老头子!喂,小老头子,说说你自己!”
“好好好,我呀。”他的尾音轻扬,不动声色地加进去好暧昧的所属性词语,“我在听我的小老婆婆讲话。”
她情迷意乱的时刻,竟真卸下了所有防备觉得何张扬是她的,她也是何张扬的。
乔臻不回她,握笔的手力道不减地在纸张上写,“没事,继续看你的霸道总裁爱上小娇妻吧。”
“姐换口味了哈哈哈,现在不看霸总,也学你实际点。”
“你改看纪实文学了?”
“贴近实际的,比如说富家子弟和他的小娇妻啊。”
她们从前也曾痴迷过这些桥段,换汤不换药的写法,哪怕这些有钱人的生活往往又有点那么不切实际,比如富豪们为了体验所谓的人间烟火不惜从迈巴赫上下来吃路边摊;比如他们万花丛中过,却在见到小家碧玉的穷姑娘后就此只取一瓢饮。
花前月下,情到正浓。啪的一声,男方的长辈必然会甩下张支票或房产或其他的什么东西,要求女孩子离开他。
如果不收,坚贞不渝的爱情就此诞生了吗?如果收下,是否就断言这只是一段金钱买断的回忆?
同样的错误,她已经犯过一次了。
可是在收到那笔钱后,她还是忍不住冲动想问问何张扬,也问问自己,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么熟悉的账户,那么刻意而为之的联系记录。户主姓何,剩下用星号隐藏起来的部分就像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
九千块停留在里面,不多,够他一个高中生出手挥霍。够她在泯江这座小城里孤独漂泊半年,也够她多刷几次不满意的语言成绩,换一台最想要的新笔记本电脑,更不必如此操劳地冒风险到处去给人补课赚实习房费。
乔臻不敢继续往下想,她决定收心回来继续听讲,心比笔尖颤抖得更狠。
或者她应该问,他是否已经轻车熟路,是否曾经嘲笑过她廉价的骄傲,嘲笑她睡都睡过了,就应该放下脸面提些该提的。
短短几个月,他们是师生,却也做遍了所有情侣该做的事情。何张扬由她教,她教他接吻时应该轻舔对方舌尖,教他做爱时轻拢慢捻不要急躁。她交给他留在床单上的水渍,交给他她的赤身裸体。他回以她幼稚却又坚实的胸膛,让她以如此危险的姿势坦诚相待,正面迎敌,却对自己真正的家世背景守口如瓶。
他和当年东窗事发,那个来乔家登门拜访的女人一样,有着惊人的相似。这里是何张扬给她上了一课:成年人的世界只谈既得利益,怪不得你学不会准则。
电光火石之间,乔臻确认,她从何张扬这里,暂时要的只是快乐而已。也只要得起快乐而已。
送舍友参加教资的那天是个雨天。
周淇好说歹说被乔臻从床上轰起来,打消了弃考的念头。慌慌张张,倒是乔臻更像要上考场。
四人合计坐一辆出租车,考试的分别划给了不同考区,最后车厢里只剩乔臻一个人。她摸摸口袋,一乐,没摸着。原来今天匆忙,只套间没口袋的卫衣就出门,连手袋和伞都没拿。
司机问姑娘你要去哪,她在落汤鸡和流浪的落汤鸡里边做选择,死活选不出来更好的,便打肿脸充胖子不计较车费说随便,师傅您看着开就行。
片区绕不过学区,又在树人中学主路,车第三遍开至十字路口,右拐就是育才巷口。缓慢消耗掉半小时,马上就到午饭时间。大叔也没了耐心,关掉冰冷机械导航语音,从后视镜打量她,委婉道,“今天这儿还有考试,封路雨又大,待会儿铁定是要堵起来不好走的,小姑娘你要不还是找个就近的地儿避雨吧。”
她把那块雾蒙蒙的玻璃一擦,树人中学的路标再熟悉不过。仿佛在遇到何张扬之后,她的所有好运气全都失灵,怎么都躲不过去。幸运了是一年为期的倒霉,不幸之中的不幸可能就会是一辈子。
算了,不为难司机大叔,也不要放过自己。
“师傅,您请路边停,我就想等个人。”乔臻靠车门,出租车滴答滴答的临时停车警示音和雨水一起落在了地上。她的确是在等。
学校专门为教资考试开出一条道,学生们中午因此比以往早放学。校内食堂有那么多的餐点,校外有那么多饭店,她如何确定自己就能在人头攒动中找到何张扬。乔臻不知道,但她要等。就像那部老电影里的台词:有那么多家店,你怎么就走进了我这里。
一年以后,或者是在这的许多年以后,乔臻会记得她推开门的这一瞬间。她会记得那把黑伞,那个惬意随性又熟悉的后脑勺,如何凭借一个背影判定就是何张扬?乔臻也不知道。她喊他的名字,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换来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深邃眼睛一眼看见路牌下被浇个半湿的她,充满了惊异,与毫不掩饰的惊喜。
于是见他和周围三三两两的人打个招呼,举伞三步并作两步在人堆里逆行而来,长腿跨过小小水坑,动作幅度带动胸前两根帽绳。
阴雨天,又是在阴影下,他顶着青色眼圈应对升学季焦虑,眼睛却带着闪闪光芒,让乔臻不敢直视。何张扬成绩一向不会叫人担心,日常里也能身体力行地工整对仗,就像在说,看,无论如何我都会不顾一切应和你,只要你说你选择我。
老人们常说,有这样眼睛的人好也不好,心里能藏得住事。
乔臻的问题更多。她不问,他怎么就不会说?
“你特地来看我。”是肯定而不是疑问。
“嗯。”她低声回应,“你……”
话没说完,人却落入了一个干燥又温暖的怀抱,他衣服上洗衣粉的香味因为被她身上的雨水沾湿气味浓烈,躯干也在配合着抖动——她诧异,原来何张扬是在低笑。
那些伤人的话语乔臻突然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变成一句担心,“何张扬,你当心被当成早恋被老师抓到。”
“事实而已,随他们说去。”他斩钉截铁道,“我不管,我就是特别想抱住你。”
抱住你那颗湿漉漉的心,我希望我能温暖你,以及送给你我源源不断的精神气。
乔臻被雨水淋了个透心凉,她原本搭载何张扬腰间的胳膊忍不住动动,终于搂住他后背。
今天回去八成要落后遗症。她想。
因为这个后遗症,她变得好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