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交加
第一百一十三章风雨交加麻古怔怔地望着他徒劳地翕动着的嘴唇和里面光秃秃的残肉,突然间全身发冷,心底升起了非常恶劣的直觉。他惊惧地抬起头四下望去,却看见刚刚还老实呆在一旁的村民们,已经涌到了那两具尸体旁边,正在七手八脚翻找着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
“笨蛋,住手!”麻古下意识地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听到一阵尖锐的啸声破空而至,擦响了耳边的空气,在不远处的一个男人胸口爆出血花。
村民们顿时炸开了锅,乱叫着四散奔逃起来,可没等他们跑出几步,便接连被看不见的子弹撂倒,一痕痕凌厉的微风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像死神吐着息穿梭其间,一茬一茬收割着人命。
麻古顶着这场腥风血雨,第一时间便扑在了地上,拼命蹬了几下腿钻进灌木丛里,他慌不择路,干脆使尽力气翻动身体,囫囵着往远离枪声的地方滚去,一鼓作气滚了个天旋地转。惨叫声终于没那么刺耳了,却还能听到密集的点射声追在脑袋后面响。
他从一个坡地摔下去,一头撞在一堆盘根错节的树根上,撞得头晕眼花才终于停下来。他仰面朝天地大喘了几口气,又赶紧挪进旁边茂盛的植被里蜷着,竖起耳朵去听远处的动静。
枪声停止之后,四个完成了伏击的军人端着滚热的枪管,从隐蔽点走了出来。
他们走进这群死人堆里,嫌恶地用脚胡乱翻动村民们的尸体,嘴里骂道:“他妈的,我还以为这是他们的残党呢,这群傻瓜大清早的来捣什么乱,浪费弹药!”
“算了,我们去追前面的人吧。”一个上尉军衔的长官说,“漏网之鱼就由他去了,上官俊流才是目标,抓住了他才是大功一件呢。”
另一个年轻些的士兵听了之后,便提着枪,快步走到了动弹不得的莫迪斯身边,看着那双瞪得充血的眼睛,他抬手便朝对方的眉心开了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
枪声震得麻古心头一跳,他将额头抵在地上,长长的吐了口气,屏息凝神地又蛰伏了一段时间,直到周围再次安静下来,几声零星的鸟鸣掠过了头顶。
他战战兢兢地爬了回去,在一身血还没干的村长手中找到了自己的匕首,他背过身去将那把刀握在手中,以一种十分扭曲的角度一点一点把手上的绳子给割开了。
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把所有死者的身搜了一遍,终于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找回了他的手枪,显然,他还没来得及用一次就被打死了。除了这个之外,这些一穷二白的村民身上什么都没有,而那三个惨死的悖都军人,也早被敌人搜走了所有装备。
麻古满心的焦躁,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无所适从地立在满地尸体之中。他不敢去细想昨晚这里所发生的惨烈战斗,俊流虽然逃过一劫,现在必然已到了危在旦夕的境地了。麻古紧紧捏着枪,内心激烈斗争起来,他从小过着活过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早已是个不屑于他人生死的人,十多年的强盗生涯都是被欲望所驱使,趋利避害的生存本能深入骨髓,无所谓什么道义,可他脑海里俊流的样子挥之不去,此刻也莫名其妙生出了羁绊,让他不忍就这样离去。
他明白,如果自己还想抽身,这便是最好的机会了。他不想去目睹俊流的悲惨下场,那就应该回避,然后他就能保住这条小命,悄悄溜回中心区,找个地方把脖子上的刺青去除掉,隐姓埋名在那里活下去,或许还能操操老本行,发笔战争财什么的。
这明摆着更好的一条路,他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却又迟迟挪不了步子,仿佛有种力量将他拖住,定在原地。
“老大……”
在空白的死寂之中,他恍惚听见了这样一声若有似无的召唤,后背顿时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他的呼吸粗重起来,慢慢抬起头,发现一地的尸体竟然都睁开了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些满脸是血的面孔如此熟悉,赫然就是他“血布谷”的弟兄们。
“老大……老大……”他们鼻青脸肿,七窍流血,全都大瞪着怨毒的双目,一句别的话都不说,只是此起彼伏,催魂讨命似的呼唤着他。
一层冷汗浮出了额头,麻古踉跄着退了几步,他抬起手用力堵住耳朵,心里快要崩溃了。
又是这里,又是你们!为什么还要来,还不放过我?!我不是已经为你们报仇了吗!我杀了我那么爱的女人,给你们的冤魂做了祭品,不是应该平息你们的愤怒了吗?你们究竟还想要我怎样?!放过我吧!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他死死闭上眼睛,十根手指用力抠住头皮,想让疼痛破除幻觉。可耳边的鬼叫却越来越凄厉。最终他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转身拔腿就跑,一趟子狂奔入林,将那可怕的景象远远甩在了身后。
下午的时候天上起了风,虽然吹不进密集的林间,却刮得树冠哗哗作响,厚重的乌云被推动着压境而来,很快便遮天蔽日。
光线昏暗得如同迟暮,几声闷雷过后,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了下来,穿透叶片,把后颈打得一片湿凉,细流顺着领子往里灌,接着耳边突然唰地一响,雨势陡然增大,滂沱的杂音淹没了听觉,连天连地的雨幕阻挡了视线,全身也被湿透的衣服重重裹缠住了。
彦凉腾出手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把不断滴水的头发往脑后捋去,可这完全无济于事,水还是持续渗进眼睛里,将眼前的景象过滤成模糊的色团。
脚下的泥泞瞬间淹成了水塘子,软烂湿滑,他一步一颠地走着,虽走得急,却尽量把每一步都踩踏实,这样十分费力,汗水混合着雨水渍进伤口,疼得他全身一阵阵发颤。
“俊流,你冷不冷?”他意识到很久都没感觉到对方的反应了,便用手拍打了一下背上背着的人。
而俊流没有回应,死气沉沉地趴在他肩膀上,打湿的黑发遮住了整个侧脸,汩汩地往下淌水。
彦凉立刻抬手去试了试他的鼻息,却试到了一丝滚热的气流。
“糟糕,他发烧了。”彦凉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卡索,“你帮我接着一下。”
卡索稳稳架着俊流的两只胳膊,暂时把一团烂泥的他托在怀里。然后彦凉迅速地把自己的外套给脱下来,拧了两把后,抖开披在了俊流的头和肩膀上。
虽然衣服是湿的,但好歹能帮他挡挡雨,不至于就这么劈头盖脸地淋着。
“我们得停一下,找个地方避雨。再这么走下去我担心他受不了。”彦凉说着便把他重新背了起来,赤裸的臂膀在大雨的冲刷下闪着水光。
长期遭受的虐待和牢狱之苦已经把俊流的身体掏空了,哪里经得起更剧烈的折腾?他连续好几天没有正常的睡眠和进食,又被杀戮和死亡穷追猛打,精神上受到了巨大刺激,撑到现在已是极限。自从失去了最后三个队员之后,俊流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铁青着脸只顾往前走,可走着走着就突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卡索没有回答。敌军紧跟在后,现在停下来无疑太冒险。他加快速度在前面开路,带着彦凉又走了一段路,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才终于找到一处勉强能容身的地方。
这是一个陡峭的坡地,坡下面仿佛是长期受到雨水侵蚀,泥壁上凹进去了一处空间,因为处在阴暗处,隐蔽性尚可,刚好能够遮挡风雨。彦凉赶紧将俊流放了下来,平放在地上,脱下了他湿透的衣裤,使劲拧干了水。
卡索把步枪支在旁边,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急救包,打开翻找了一番,找出了一小板绿色的药丸,递给了彦凉,“这是解热镇痛的药,效果很好。”
俊流烧得脸颊绯红,却全身都在颤抖。彦凉将他抱起来,把他的上身紧紧贴在自己胸膛前,掰开嘴将药片塞进他喉咙里,然后利落地将俊流的下巴一仰,虎口顺着他喉咙往下压,就迫使他吞了下去。彦凉没有松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抱了他满怀,用掌心摩挲着他的后背,想用体温捂热他湿冷的皮肤。
如果可以生堆火烤一烤就好了,他的这个想法一闪而过,随即便被打消了。火光实在太显眼,而他们需要黑暗的掩护。
俊流的身体总也暖不起来,彦凉忍不住对卡索说:“他必须吃点东西。”
卡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水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滴,他深深皱着眉头,沉默地看着俊流,像是非常为难,却又无法拒绝的样子。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卡索就像被这种僵持的气氛打败了一样,最终一拍膝盖,抓起枪就站了起来,豁出去似的说,“好,我去找吃的。”
他解下了身上的水壶,连同一小袋盐递给了彦凉,“你先兑点盐水给他喝,能凑合着保存体力。”
“我只去一个小时,不管找没找到都会回来。如果超过了时间没有回来,你们就赶紧离开。”说完他又解下了手腕上的电子地图,放在了刚刚坐过的石头上,“这东西能帮你们找路。”
彦凉点了点头,却是心不在焉的模样,眼睛没有从俊流身上移开。
等卡索的脚步声走远之后,他打开那袋盐,用湿润的手指沾了些盐巴,蹭到了自己的舌头上,然后迅速掰开水壶的瓶盖,灌了一小口水进嘴巴。
盐粒遇水便顷刻融化在了口腔里,他随即抱起俊流的脸,低头吻上了他的嘴唇,将温热的液体喂进他的嘴里。
俊流的身体冰冷僵硬,而口鼻气息火热,嘴唇也烧得起了硬壳,有点刮舌头了。彦凉贪恋着他呼吸中这一丝活气,忍不住将对方的唇舌含在嘴里揉搓,润得那唇瓣又恢复柔软为止。
连喂了几口之后,彦凉抬起头,发现俊流半睁着潮红的眼睛,正奄奄一息地望着他,平日里那双光润灵气的黑眸子是暗淡而涣散的,像蒙着一层雾气。
彦凉凝视着他的眼睛,不肯错失他的目光。可他却有种错觉,好像俊流正在看着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某个地方。
“哥……”俊流张了张嘴,气若游丝地挤出嘶哑的声音,“我想回家。”
“我刚才梦到爸妈了,他们说要接我回去……结果我一高兴,就醒了。”
“你不准跟他们走。”彦凉一本正经地呵斥到,“我不答应。”
俊流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幼稚,不觉笑了笑,笑得眉目间不见一丝苦楚,反而全是释然。这是痛苦到了一定程度,精神便进入了游离状态,僵硬的肌肉也因此放松下来,甚至有点飘飘然了。
俊流侧头看了看,发现兄长的怀抱之外,只有无边的黑暗。冰冷狂暴的风雨肆意地侵略着这个供他容身的方寸之地,不留分毫恻隐,而他在这片飘摇的长夜中弥留,即将像个穷途末路的逃犯那样,潦草不堪地葬身在这陌生的荒郊野岭,没有希望,也没有救赎。
在如此残酷的死亡面前,什么难分难解的恩怨情仇,都不值一提了。
他悄然收回了视线,打起精神问到,“哥,你一个人应该能逃出去吧?”
彦凉一言不发地皱了皱眉头。
“答应我,不要让我死在这里。”俊流喃喃地祈求着,眼睛里噙着一点微光,“我想回贺泽……我想去见爸妈,我实在太想了,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带回去!”
“你很重,我背不动了。”彦凉就像哄他似的,拨开他额头湿漉漉的发丝说,“你得自己走。”
“只带骨灰回去就好,很轻的啊……”俊流的表情半真半假。
“说什么疯话?”彦凉的声音立刻凛了起来。
俊流闭了嘴,脸上的笑意还没退。以前他搞不懂为什么彦凉总是生他的气,他就像是个活生生的导火索一样,一见面就要被点燃,他气了他一整个青春年少,坏脾气就再也改不过来了。
他们既然水火不容,命中注定就是分道扬镳的,可没想过这条道都分出去了那么远,彦凉还能兜回来把他截住。结果,最后一刻能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不是最亲的也不是最爱的,而是他。
“你不想去见齐洛了吗?他还在边境外面等你呢,离这里可近了。”
彦凉也不想提这个人,但是他没有选择。他听得出来,俊流的求生意志已经濒临崩溃,他不吵不闹,没有表现一丝愤怒和痛苦,这就是征兆,放弃挣扎,接受现实的征兆。
“在就好。”俊流含糊地说,眼帘颤抖着往下盖,气息越来越沉重,他实在撑不住了,“在就好……”
只要知道你在等我,我就没那么怕了。身体是实在不争气,困在了这个鬼地方,但也许很快,我就能自由了,肉体的灰烬回归祖国的土地,灵魂则会去往你的方向。
彦凉眼睁睁地看着他闭上了眼睛,却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觉得轰然之间兵败如山倒,内心被铁蹄踏出了一片狼藉,无数影色声响已像千军万马喧嚣而过,铺天盖地的尘埃蒙得他窒息。他知道俊流要被这浩劫虏去,却只来得及惊鸿一瞥,手忙脚乱地扑腾了一阵,什么都抓不住。
正是仓惶失措之时,他看到俊流微微张开了嘴,顿时一个激灵,猛地将人抱进怀里,嘴唇压上去紧紧堵住了对方的那口气息。他直觉这就是俊流的最后一口气了,他得把它好好含住才行。
彦凉连动得不敢动,就像护着一丝星火,生怕动灭了他,就这么不知道含了多久,嘴里的那口热气始终没散。雨声渐渐稀疏了一些,身后的树林传来了响动,是卡索带着猎物回来了。
他收集到了一些可食用的植物根茎,还打了两条蛇,捉了一堆青蛙,甚至还有昆虫,基本已经使尽解数,把沿途能吃的都搜罗干净了。
卡索拿出匕首,几下把猎物开膛破肚清理一番,又用雨水冲干净了血,迅速地抹上了一层盐巴,递给了彦凉。
生肉还带着腥气,但对饿到极点的人来说,已是求之不得的美味了。彦凉用牙齿撕扯下一缕肉,混合着富含淀粉的植物根茎一起细细嚼碎,然后照例嘴对嘴地喂给俊流,像是动物在给后代哺食一般。他不厌其烦地喂着,食物的味道激发了求生的本能,俊流也渐渐开始主动吞咽了。
卡索看着他俩,自顾自地大嚼着,面无表情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在黑沉沉的夜幕中,三个人安静吃完了这顿潦草的野味,全程都没说一句话。而雨声也终于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