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这个么,金小田很有把握地说,“还差原告那边没见面。原告一直在外地,我去他家看过,家里是没人,只能等他们回来。”不对……吴明不耐烦地说,“哪可能一直在外地,动动你的脑子,人之所以比动物高级是因为大脑构造不同。”
金小田摸摸鼻子,简直能摸到一鼻子灰。前台和她很想知道那件劳资纠纷案的进展,但吴明在外面受了两天气,回来一张脸拉得老长,她俩哪敢虎头上拍苍蝇,高压之下工作效率高了不少。
“走,我跟你一起去。”吴明一想到这两天的遭遇就恨不得找点事忙,好让自己没时间想那些。
“是不是那家公司没有诚意?”金小田坐在吴明的车上,感受到一波又一波的冷空气,小心翼翼地对他表示关心。
“嗯。”吴明鼻子里出气哼了声。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公司,大老板把人叫了去,第一天空等到晚上六点;第二天他原打算不去,但禁不住联系人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好话说尽。也是希望能创造一个合作机会,他忍了。谁知又是空等,联系人再三道歉,又不肯放他走,“我们老板既然让我请你来,就要让我留你在这里等他。你不替他打工,走了也无所谓;我可惨了,他想见的时候见不到人,肯定会炒掉我。”
联系人好歹是对方公司的高级经理,吴明给了他面子没当场发作,但心情真的很差。如今吴明也算是奋斗出一点成绩的人,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受不得丁点委屈,好像被人当面扇了巴掌:你以为你算根葱了?在巨额财富面前还不是被呼来喝去。
金小田仍然保持谨慎的关心,“要不别理了,我们不缺一个打不赢的官司。”
吴明继续鼻子出气,哼了一声。他对这公司除了愤然就是鄙视,老板霸道、管理混乱,难怪会被人抓住其中漏洞。人事主管此仁兄实在是个人物,把能利用的漏洞都用上了。首先合同上试用期六个月,按照《劳动法》规定:劳动合同期限一年以上不满三年的,试用期不得超过二个月。他不声不响,合同照签,利用身为招聘主管的职位,每天早出晚归,再晚也不忘到公司打卡,周末更是安排自己加班,理由是在外地人才市场招聘,甚至国家法定假日也不例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仁兄安排了不少面试,人选质量却极差,众部门纷纷投诉,从而被人挖出他在“加班时段”学驾驶、逛商场、甚至回家吃了饭再回公司打卡的种种事宜。但是,由于行政经理兼管工作太多,竟然又拖了半个月,直到他工作三个多月后才告知这位下属:他没通过试用期,必须马上离开工作岗位。
此仁兄不慌不忙,后脚踏出公司大门,前脚带着早已准备好的劳动合同、工资条、考勤纪录及其他文件,到劳动局通过仲裁拿到了补偿。八万多中有一部分是没有付的加班工资,包括法定假日的三倍工资;一部分是两个月后依法自动转为正式员工,公司没有提前30天通知离职,需要给付一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还有一部分则是未缴养老保险的补偿。
霸道老板的公司名义上为了员工少交个人所得税,给到员工手上的劳动合同和工资条都是阴阳两份;考勤纪录是电子的,员工没办法拿到。由于证据不全,被辞的员工即使申请仲裁也没办法得到合理补偿,而且大部分人担心把事情闹大影响以后的就业,多半自认倒霉。公司倒是头一回遇到厉害角色,一时大意没有认真应对,竟然账上被划去赔偿款,到了此人手上。
所谓出来混,早晚有一天要还……然而法律就是法律,不管解聘得是否公正,它只看证据,谁的证据充足谁的说话声音响。公司在头一次正确地踢走一个人后,反而付出了大笔赔偿金。
想到这里,吴明心情好转许多。入行许久以来,令他真正愤怒的事不少,但这种被“人质”绑架的心情,实在不好受。他紧紧握住方向盘,没办法,要想让自己的声音让别人听得到,必须让自己的声音更响。而现在的社会,对他来说,达到的途径是必须更成功。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既然擅长做律师,就要把律师的本职做到更精、更强。
“有没有问过原告的邻居,他家孩子是否真的在学钢琴,是否真的有成为钢琴家的可能?”
“原告是否真的请了假去陪孩子?这些只要问他工作的单位就能得到正确的信息。”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孩子受的伤真的是小朋友们打闹造成的吗?”
金小田被吴明问得抬不起头,吴明并没在意她,把车开向另一条路。
“不是这条路,走错了。”金小田提醒他。
“我们先去找一位骨科专家。”吴明说。
“不是已经定了十级伤残?”金小田不解地问。
“多问问专家也好,说不定他们有不同意见。”吴明坚持。
从专家家里出来,金小田微微有点失落,她刚才真的很希望能有不同结论,比如是陈旧性创伤之类。可惜不是。
吴明显然也有些失望,默不做声大步走在前面,任雨丝打湿头发和身上的衣服。
金小田加快步伐追上去,两人合用一把伞,帮他遮挡住雨水。
“下一个,邻居。”吴明说。
在邻居那他们得到一些收获,这孩子虽然在父母的要求下学习钢琴,但不能体谅父母望子成龙的心情,过去的大半年多次发生争吵。孩子毕竟还小,有次竟然故意把一大瓶可乐倒在钢琴上,他父母愤怒之下狠狠揍了他。那次据说打得很重,有两个多月没练琴,好像伤到了手。
“具体情况最好去问他的钢琴老师。”邻居笑着说,“最近我们耳根清净,否则这个时候要开始练琴了。他家双职工,每晚吃过晚饭已经近八点。八点多开始练琴,九点多才收工。大家是邻居,上次我跟他家提了下,希望九点以后别练。他家说了许多苦衷,也不容易。”
“他们家学琴的地方是?”金小田问。
“我想想,好像是什么中心?”
吴明在手机gps上开展搜索,附近是有家文化中心,那里有音乐培训班。他把名字报出来,邻居高兴地说,“对对,是那里。”
“现在?应该都下班了。”金小田不确定地说,
“去试试。”
他们运气还不错,虽然文化中心的灯关了,但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正在锁门。
“原文斌?我知道,我们这的学生。”
“对,挺调皮的孩子,有次弄坏了家里的钢琴,他父亲用钢尺打他,不小心打伤了他的手。”
“我们中心的宗旨,孩子们学音乐并不是一定要成为什么家,而是让他们从小懂得欣赏音乐的美。没关系,即使受过伤,也不影响他做音乐爱好者。”
回到车上,不用吴明说,金小田也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我明天再去找是谁在照顾孩子,下午把答辩状写出来。”
第二天中午,金小田兴冲冲地打电话告诉吴明,“孩子一直由他的祖父母在照顾,又可以省下不少误工费。”
吴明听了一笑,“我这边也有一条信息,我们可以反诉。事发第二天,家长闹到幼儿园时,园方为了息事宁人,给了他们六千元,还签了书面协议。协议符合民事法律行为的要件,具有法律效力,应该认定为合同。所以这件事应该由合同法来处理,既然园方履行了协议约定的补偿义务,双方的民事权利义务关系已经终止。原告获得补偿后出尔反尔,违反民法的诚信原则,违反《合同法》第八条规定,起诉是滥用诉权。”
对对对,金小田连声称是-虽然,她在心里说,吴明你这个奸诈的大状。
“下午你在办公室吗?”金小田问,“我只要半小时就能完成答辩状,打出来给你过目。”
吴明顿了顿,“下午我有事要出去,你还是发我邮箱。”
他走出自己的小办公室,想了想,还是回进去关了里面的灯。算了,在还没足够强大前还是能省一分是一分。
“吴律师,有人指名请你……”正在接电话的前台连忙叫住往外走的他。
吴明拿过电话,“对,我是吴明,您哪位?”他用前台递过来的纸和笔,迅速写下对方的姓名、联系电话,“今天下午我不在。明天上午,……八点,我在办公室等你。好,到时见。”
“吴律师,又去那里?”前台问,“他们到底打不打官司?”
谁知道,吴明不知道,但客户总是对的,即使只是潜在的客户。
他匆匆走出事务所,这是一个晴天,迎面吹来的风带了淡淡桂花香。
不错,很好的一天,他发动车子,驶向前方。
☆、第二十七章
东江路的乱花是一家针对文艺青年口味的咖啡馆,暖色调的灯光,有面墙横七倒八贴满即时贴,上面写着各种心情。不过金小田和丁维娜常来的原因不是爱好这个调调,而是老板是丁维娜的同学,丁维娜为支持朋友创业,投资了一笔钱在内,占实收资本的三分之一。平时她俩有什么需要坐下来谈的事宜,也会肥水不流外人田,拉到乱花以照顾自家人的生意。
金小田到的时候,黎正在乱花已经等了好一会。她坐下来连忙道歉,黎正哪会跟她生气,心疼还来不及,都近晚上八点,忙于加班的金小田晚饭还没吃。两人各说各的,服务生特有眼力地给金小田上了她爱吃的牛肉芝士可颂和热巧克力。
刚从烤箱拿出来的可颂香喷喷的,金小田顾不上跟黎正客气,从包里拿出装承兑汇票的信封放在他面前,“你看着,我先填饱肚子。”
黎正没急于打开信封。他用纸巾抹了下桌面,再铺了两层纸巾,这才小心翼翼地拿出承兑汇票。这张票面为五万的承兑汇票经过了十几次背书转让,粘接在后面的单据折了又折,完全打开时是长长的一条。问题出在居中的一张粘单,上面的骑缝章不够清晰,因此被银行退票了。
“找盖骑缝章的公司出个证明就行。”黎正小心翼翼把承兑收起来,“律师费还能付承兑?”
有什么办法,市场不景气,金小田郁闷地说,“人家公司说了,承兑也是钱,只要市场上能流通就行。”事务所主要支出是各项费用,房东不肯收承兑,工资不能付承兑,所以会计收到承兑后收在保险箱里,到期才去银行办手续兑现。这张承兑是事务所一个律师半年前收到的,现在那位律师已离开事务所,会计很干脆地把活推给金小田-金小田是律师们的助手,收款的事情应该由她来做。
黎正拿过便笺条,给金小田写了张收条,“承兑我拿走,打好证明再还你。”有些公司收到承兑后嫌背书麻烦,干脆不背书直接转手给人,打证明时会比较麻烦。黎正做了检查后,发现这张承兑明显背书不连续,还是地方上的小商业银行出的,阻力更大,性急的金小田准会被那些推三阻四的人气得直跳,还是他来做吧。
金小田松了口气,“谢谢。”
“我也有事想拜托你。”黎正说,“我们分理处的小邓,她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她想找你咨询。她吞吞吐吐的,应该有什么事,但不方便在公开场合说。这是她的电话,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打给她吗?”
金小田把号码记到手机里,“我明天早上打给她。”
说完公事,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也同时冒出个念头:别人是怎么谈恋爱的?
“你最近好像很忙?”黎正含蓄地问。
“是啊。”金小田不知道如何用言语表达,自从独立接案后,不管结果如何,工作像是踏入一个新的阶段,战战兢兢,但变得有意思了。她总结了一下,“既然别人信任我,委托我,必须全力以赴替别人解决问题。”
“有没有想过搬到城里?我家楼上还有套房子空着,我妈说欢迎你过去住。”
倒是不错,离丁维娜上班的地方也近,金小田说,“我们不要白住,该付多少租金就付多少。我和维娜有钱,外公外婆走的时候把他们的钱留给她和我了。”
黎正也是试试探探地问,没想到金小田一口答应。“行,听你们的。”喜不自胜下他露出马脚,握住金小田的手,“我们能天天见面了。我特别怀念你住在我家的时候,每天早晚都能见到你,什么事都能跟你说。”
手握着手,眼神相对,金小田耳朵慢慢热起来,心口跟着怦怦直跳。
要命,怎么觉得灯光下越看越顺眼……
“咳咳。”丁维娜进来见到这一幕,不由自主清了清嗓子,然后两张大红脸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让她坐,一个问她要喝点什么,另一个光知道傻笑。
丁维娜突然觉得自己不经意间成了500w的强力灯泡。
“行,我住哪都没问题。”丁维娜当然知道成人之美。回去的路上金小田跟她一说,她立马同意,“就是姨父同意吗?”
“他有个接待任务,忙得不可开交。”金小田略为不自然地说,“我妈,嗯,那个,对他还挺满意,让我自己看着办就行。”
丁维娜心领神会地点头,“那就好。”
第二天金小田打电话给小邓。小邓吱吱唔唔,金小田耐着性子,最终约在街心花园见面。
金小田先到,小邓迟到,几次发短信来说要晚一点到。金小田快不耐烦的时候,她总算来了,居然穿了件大风衣还戴了付墨镜。
“金律师,你会帮我保密的吧?”小邓几番欲言又止。
“会。”金小田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过她简单的话语反而给了小邓信心。小邓咬了几下嘴唇,鼓起勇气说,“黎主任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好的一个,你和他谈恋爱,你也是好人。”
呃,这个推定……好像没有逻辑。不过小邓总算开了口,金小田镇定地一点头。她和小邓也算见过多次面,在黎刚的案子中小邓更是大大地帮了一把忙,是强有力的证人。不过以往金小田当她是黎正的同事,一个普通朋友,没好好看过她。这头一回认真打量,金小田才发现,小邓很漂亮,只是平常这份美丽被保安服饰给遮掩了许多。
小邓,邓思敏,21岁的女孩子,是传统的美女。她皮肤很白,有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没修饰过的眉毛淡淡的,总的来说面相柔婉,性格也很温柔平和。
“我不是本地人,没受过什么教育,只有初中毕业,高中学历是买的。”
这个没什么,金小田能理解。每家情况不同,有人喜欢读书,有人不喜欢,有的家庭有足够的金钱负担孩子的教育费用,有的家庭不能。
见金小田没流露出任何瞧不起的神情,小邓轻松了许多,“虽然接触不多,但我知道你是好人,黎主任喜欢的人肯定也是好人。”
有情况,金小田不动声色地想,看来在小邓心目中黎正位置还蛮高的。
“我妈很年轻的时候就生了我。”小邓艰难地往下说,“她一直一个人带我,日子过得很苦。到这里后,她遇到她现在的丈夫,他们结了婚,我也有机会进高中读了几天书。我成绩不好,她现在的丈夫通过关系,给我找过几份工作,最后在银行做保安。”
“现在的生活很好,吃穿都挺好的,住的地方也很好,我妈妈不用在外面工作,我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小邓喃喃地说,“什么都很好。”
肯定有什么不好,金小田努力管住自己的嘴巴。对心里有顾虑的客户,律师要做的事是倾听,适当引导客户把事情说出来。
“金律师,你没饿过肚子吧?”小邓冒出来一句。
“小时候有过。打架,被我爸关起来了。”金小田为自己久远的黑历史汗,“不过我跳窗跑了,挖了山芋烤来吃。我爸妈出来找我,见我吃得欢,我爸揍了我一顿。”
小邓笑了笑,“金律师,你一定是替别人打抱不平才打架。看得出来,你从小有正义感。”
那倒是,金小田美滋滋地点头。
“我小时候遇到黎主任或者你就好了。”小邓说,“你们肯定会帮我。”
金小田继续点点头,“现在也不晚,虽然不一定能帮上忙,但多个人商量也好。”
小邓低下头,“是。黎主任要调到总行了,还是做柜员,不过是对公的。我怕他去了后,就跟这边越来越疏远,毕竟见面的机会少多了。”
这是……暗恋黎正吗?金小田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看样子又不像。她温和地宽慰道,“总还在一个行里,仍然是同事。”
小邓摇了下头,“我怕……”她的眼泪突然掉下来,“有天晚上我洗澡的时候发现有人在偷看,还有我丢了两件内衣。”
金小田看过许多案例,听了这两句,大致已经能够猜到后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