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我彻底愣住。这才记起那一夜我误将煦方当成他来一诉衷肠,原来他当真听了去,并信以为真了?
这可真是天底下最为荒谬的事!
宋郎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玉瓶,“你失踪的那一年里,我未曾离府,原本便想要问你这个问题,不想再见你时你早已记忆尽失,连我是谁也认不得了……”
我的脑中一片混沌,宋郎生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可串成这么一句话我竟费了好大的劲才懂,他见我瞪大眼半天没回答,遂道:“也罢,事已至此,是我多此一举了。”
我根本分不清他这番话是不是另一番虚情假意,还是他为了诱我带他们顺利出城门的缓和之计,恰是这时,修竹的声音自车厢外传来,“少主,再穿过一条路,就要到城门口了。”
宋郎生嗯了一声,神情看上去并未有太大的变化,他并未再用武力控制我,而是闲闲靠着椅背,仿佛全然没把自己当成一名逃犯,我没忍住,只问道:“你不怕我就此跳出马车告发你么?”
他波澜不惊,“请便。”
马车的车速渐渐缓了下来,过了卯时,城门已闭,守城卫见有车驾停至门前,自然会上前盘问。我不由直起身子,或许城门口早已收到消息要堵住宋郎生,所以贺平昭才会那么轻易放人?
我这厢心头警铃大作,守城卫那边一见是公主府邸的车驾态度倒先恭谨起来,但听修竹的有板有眼的说了句“襄仪公主与驸马爷有要事出城还不速速放行”唬人的话,守门卫们甚至未多询问,便依言开启了城门。
一直到车驾顺顺当当的驶出城一段距离,我才乍然回过神,惊疑凝向宋郎生,“连守城军都有你的人,宋郎生,你的手究竟伸的有多远?”
宋郎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伸手取下系在腰间上的匕首,伸到我跟前,道:“公主,既已出城,就此别过,这匕首……”
我根本无心去管什么匕首不匕首,直接打断他的话,“方才你问我的问题,难道此刻,你不想知道答案了么?”
宋郎生听了我的话,手腕在半空中一凝,缓声道:“不必了。”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他就想这么离开么?
什么也不解释,什么解释也不听?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你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可现在我看到的又是什么?你若无谋反之心,又岂会同这些叛党为伍,与风离为伍?”
他道:“你由始至终未曾信过我,我又有何好说的?”
纵然心中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话我还是忍不住感到难受,此时马车不知行驶到什么地方了,我正想反驳,忽然感到整个车厢都剧烈的震荡了一下,继而是前方的马儿一阵凄厉的鸣啼。
我心下一惊,正想探出是何来路,尚未坐稳,整个人就被一双手所摁倒,但听“突突”数声,像是数箭齐发插入车板的声音,再抬眼一望,几只箭竟同时穿过窗死死的钉在我方才所在的车壁之上!
宋郎生就着护在我上方的姿势,回头道:“茂林!修竹!”
车前的帘子骤然被掀开,修竹神情张惶道:“少主,后方有追兵正朝我们追来,并不顾忌车中有公主就直接用箭,这马车其中一匹马背中了箭,茂林就快驾驭不住了。”
车厢外传来以剑挡箭的声响,看样子那几个同骑的随从也抵挡不了多久,宋郎生从车窗往外瞄了几眼,又看了一眼采蜜,同修竹道:“待马车驶到第二个拐角处时,我会带公主跳车,你就带着采蜜姑娘一起跳,前方的高坡树木茂密,天色已暗,追兵难以察觉……”
宋郎生又朝那驾马之人道:“茂林,待我同修竹跳下车后,你再往山崖方向驶出一段路引开追兵,等追兵追上前即斩断马绳弃车!”
茂林言简意赅道:“是,少主。”
修竹点了点头,当即对车厢外的几人道:“少主有命,所有人继续随马车同行!”
“是。”
猛烈的狂风灌入车厢内,修竹再度回过头,抱起采蜜,宋郎生将匕首插在腰间,顺势握住了我的手腕,闷声道:“不用怕。”
不用怕?
我惶惶然看着他,前一刻还在冷言冷语的诀别中,几乎就要被他推拒到千里之外,为何生死关头又要挺身保护我?比起我,难道他不是更应该去保护他的采蜜吗?
然而什么也来不及多想,两匹骏马疯跑的速度越来越快,马车好像更往上了一个坡度,待转到了那个转角处时,宋郎生当即揽住我朝外纵身一跃——
如同被甩飞出去一般的天旋地转,失重的恐惧感在漆黑的夜色中尤为明显,我紧紧的闭上眼,但觉到那揽着我的臂弯一紧,重重的落地感铺面袭来。
这是一条又长又陡的斜坡,我原本以为从坡顶跳下势必要滚出一身遍体鳞伤,然而,当感到自己落地时,身体尽管震麻并不断下滑,却没有预想的疼痛感,我心下一颤,睁开眼时才发现,宋郎生一手紧紧的拥住我,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在草坡上摩擦,始终维持着以背着地的姿势在移动。
草灌砂石在他的衣料皮肉上碾磨出细微的声响,那是人的血肉之躯,磨破了皮便会伤到筋骨,更何况他的肩背刚刚才被烈焰灼伤,身体根本已是强弩之末,怎么还禁得起这种痛楚。
“快放……”我话未说完,那只环着我的手把我的头按在他的怀里,直到一切都停止下来,他才缓缓松开。
远处山顶上的道路上,一拨策马扬鞭的士兵呼啸而过,去追逐那早已空空如也的马车。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意识到身下的人一动未动,胸口漾起一股股恐惧弥漫全身,来不及多想,我搭住了他的颈部,只觉得他的肌肤冰的骇人,仿佛已不是活人。
寒风将我的头发吹散在空中飞舞,就在我颤着身想要唤他的时候,他睁开了眼,慢吞吞道:“我还活着。”
我呆呆看着他。
月芒下,宋郎生的脸色苍白到极点,眼眸中倒映着的是我惶恐无措的面孔。
他极慢极慢地抬起手,将我散落在额前的发拨到耳边,轻柔宛如垂柳拂过,他的掌心贴在我的耳根后,冷的可怕,然而神情却柔和的不可思议,“是我错了。”
我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他指的错了,是什么错。
“少主。”
正是这时,修竹找到了我们,他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一瘸一拐的走来,手中艰难的抱着采蜜,宋郎生缓缓起身,问:“可有受伤?”
修竹摇了摇头,待走近了看到了宋郎生满是疮痍的背伤,浑身一震,“少主你……”
“不妨事。”宋郎生把目光往采蜜身上一放,她肩上的刀伤又开始流血不止了,浸满鲜血的衣裳也破的不成样子,不用想也知道修竹并未如宋郎生护我那般护着采蜜,不过话说回来,若修竹也用那种不要命的方式去保护采蜜,又岂会有多余气力来保护宋郎生。
修竹上下打量着我,见我毫发无损,眼中再度燃起敌意,“又是因为你,那些士兵也是你派来追杀少主的吧!”
“不是她。”宋郎生抢我前头回答了他的话,“不过,公主这般跟着我们也不是办法……不如……”
宋郎生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突然低下头按了按腰间,又检查了一遍周身上下的衣袖与衣襟,脸上逐渐流露出紧张的神色。
我与修竹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郎生眸光一黯,“匕首的鞘不见了。”
匕首鞘不见?我莫名,“不见就不见……”
话未讲完,宋郎生猛然转身,弯下腰寻找,修竹忍不住道:“少主,现下必须离开此处,追兵察觉不对必定折而复返,到时——”
“我自有分寸,你留在此处保护公主和采蜜姑娘,我去去就回。”
宋郎生撂下这一句话后,便沿着方才滚落的痕迹原路往回攀去,那架势分明是要非找回匕首的刀鞘不可,以宋郎生的性格,他决定的事便没人可以阻挠。
我心中五味陈杂,“那是什么匕首?对你们家少主很是重要么?”
修竹瞪了我一眼,极为不耐道:“我哪晓得。”他想了想,又咬了咬牙,将采蜜放在地上,同我道:“你,你们留在这儿,我去陪少主一起找。”
于是一溜烟就往宋郎生的方向跑去。
夜色沉沉,凉风刮的树木沙沙作响,我远远望着宋郎生的背影,心中浓浓的不安愈发浓烈。
我一向自诩聪明,任何恶劣的环境下都能审时度势推测出一二,哪怕是面对风离,也能迅速做出应对之法,可这一路上,这一系列不合常理的状况,已经令我完全乱了方寸,迷失了方向。
宋郎生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若恨我,为何还要救我,他若不恨我,为何又要对我说出那番绝情的话?
还有方才那句“是我错了”……
一阵阵刺骨寒风席卷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抬眼望去,宋郎生此时已攀至半坡之上,仍在仔细寻找他的匕首刀鞘,他从不是如此不识分寸之人,修竹说的不错,这追兵连我的死活也不顾就射穿了马车,必然不是太子的人,若再耽搁下去,追兵回过头来那可真是大事不妙。
想到这一层我也顾不上去理会采蜜的死活,事实上我也从未理会过,见宋郎生他们快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赶忙撩起裙摆往上追去,没走出几步路,见宋郎生突然直起腰,转过头来,恰恰好对上了我的目光。
宋郎生见我也跟了上来,眼眸中泛起一丝诧异,却也仅是一瞬,目光变得平和起来,嘴角微不可查的扬起一个弧度,“找到了。”
我看着他手中的匕鞘,想他必然是疯了,难不成这破匕首里头藏着什么藏宝图才会令他这般看中?所以他方才想把匕首赠予我难不成是一笔丰厚的散伙费?这么一想我觉得疯的人是我,为何会在这种时候被他的笑容所迷惑,说好了要做彼此不共戴天的仇人呢?
宋郎生一步步朝我走近,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连十步也不到。
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过我,神情柔和的不可思议,我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这样助他一路逃出来,并不是受到他的要挟。
或许,只是不愿意离开他的身边。
然而,下一刻,他的步伐猛然顿住——
嚓的一声,猝不及防的,利刃穿破皮肉之声钻入耳里。
我望见一截雪亮的箭头,从宋郎生右侧胸口伸了出来。
————(本章完)
作者有话要说:喔,我知道你们除了想问我为什么公主不说啊啊啊驸马到底在想什么啊啊啊,还想要问我下一更什么时候?
告诉你们下一更就在今晚或明天你们开心么o(n_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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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完整)
我的心登时像被一只无形之手攥紧,一股前所未有的痛楚冲击的我几欲窒息。
“少主!”修竹嘶哑的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
然而那个被利箭穿胸而过的人紧紧只是顿住步伐一瞬,下一刻,宋郎生抽出匕首,旋身挡住了接二连三袭来的飞箭。
坡顶之上,有几十个骑兵手持长弓,朝这个方向拉弦射箭,惶急之中,修竹已飞身扑来,挥剑替宋郎生挡了更多的侵袭,然而来者人数众多,根本撑不了太久。
我心中空荡荡的一片,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人已奔至他身旁扶住他,他的脸色惨白到极点,连站都站不稳,我上下牙齿不受控制的连连磕撞,“我,我去和他们谈,你,你……”
“他们的目标是我们,”他喘的极为厉害,胸前的血已染湿半裳,“公主……你先走。”
我怎么可能先走?
我反身挡在他的跟前,死死的揪住他的袖子,“我不走。”
宋郎生反手挡出了利箭,见挣不开我,徒然急促道:“我不会死,你先躲到一旁。”
“我不信。”
“阿棠,”他忽然叫了我的名字,涣散的眼中泛起一股波澜,“这一次,你必须信我。”
他说完这句话,用蛮力将我推下草坡,我重心不稳,抓不任何东西,滚了十来圈才停了下来。一停下来,想也不想,立即爬起身往回攀爬而上。
我不信他,我从来不信他,就在今日,他还说那是他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可他食言了,他又那样唤我,他说他要与我恩断义绝,可他还是食言了,这生死关头,他把他说过的所有话都抛诸脑后了。
如果他就这样死了……我该怎么办?
只是这样想象一下,我都崩溃的无法呼吸了,对他的爱意与恨意早已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