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她都不晓得自己要说什么,要怎么样回答他,因为回想起来,根本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仅仅是一时昏头了就亲了他一下来以表好感,抑或,她对他根本就是存了心思的,只是自己从来不曾发现么?她讷讷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脑袋里翻江倒海,更不知说什么了,便自发继续为他更衣。
她身上是香香的,不像是寻常宫妃那样熏出来的香味,她的味道他说不上来,约莫,只是一种感觉罢。
须清止张开双臂任由念颐摆弄,渐渐看她不那么重叠着陆漪霜的影子了,似乎潜移默化里理解了承淮王。顾念颐确实不是陆氏的代替品,同两人都有接触的话,会发现她们并不如何相似,连外貌的重叠程度都是要找角度的。
奇异的是他当初在慕凰台第一眼见到顾念颐便有种微妙的熟悉亲近感,再看清她的容貌,他暗自震惊,面上不漏丝毫才出手扶她一下,否则他没那么好心,两人素不相识,特为帮她做什么?
一时二人都穿戴既毕,念颐对着铜镜抚了抚鬓角,吁出一口气。须清止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背影道:“走吧,这会子去只怕已然要落在八弟、九弟之后了。”
念颐说是,拎着裙角小步跑到他身侧两人并行。他提到了“八弟、九弟”,她才想到等会儿少不得要在慕凰台遇上须清和,届时又不知会不会横生出什么枝节……这短短的一日还未过去,已经发生这样多的事,她当真有点吃不消了,只求和须清和再无交集。
她今后也不会痴心妄想找他要解药,他那样的性情,自负阴暗,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怎么会肯把解药给她,让她破坏他的计划。
想到这里,念颐对太子身体里毒素的关心较之往日更添了几分真心实意,两人步下台阶,脚下湿滑,她假装走得不稳,两手十分自然地抱住了须清止一只胳膊,仰面问道:“殿□子还好么?”
他脚步蓦地刹住,停得分外突兀,身后跟着的众多随侍猝不及防,亦是慌慌忙忙低首停下来静立。
须清止对念颐这个亲昵的动作感到陌生,不说现今,即使是当初陆氏尚在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叫他生出被身边人依附的感觉,而现下顾念颐眨巴着两只水灵灵的汪汪大眼,两手也挂在自己身上,仿佛一忽儿间回到她亲他下巴的情景,他有淡淡的无措和意外,要仔细斟酌言语方能回应她。
“嗯?”她又眨了眨眼睛,“殿下为何不说话,是在担忧皇上的病情么?”
他抬袖在唇边掩了掩,轻咳一声说道:“适才的伤势并无大碍,王妃不必挂心。你不过用簪子在我身上划拉出一道口子,又不是戳出几个血窟窿,下回望更努力才是。”
“……我不是成心要伤害你的,你也不要再念叨这个了吧。”
念颐微微窘然,很显然,须清止是以为她问他身体问的是刚才他们在床上“你死我活拼命”那一段,她的簪子确实是个利器了。面上臊了臊,她在侧面观他气色红润,稍微有些放心,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定能够解决的。
只是那位禾茹是个大麻烦,她不间断地给太子下毒,神仙也难治,何况现今须清止身体里的毒素已经是一言难尽的状况,她还是得从根源上先把禾茹拿下。
在念颐的心目中禾茹是须清和放在东宫谋害太子的棋子,图谋不轨的亦是须清和——虽说他确实没安好心,但这事与他是没有干系的。念颐很想把禾茹真实身份直接在太子跟前揭穿,这念头将要脱口而出时心中却生出犹豫,毕竟,在她眼中这事和须清和撕不开,一旦太子追究起来,须清和会落到怎样的下场,她连想都不敢想。
说是对不住须清和,不说又良心难安,前进是错退后更是错,她在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把自己推入怎样都是错的境地。
“殿下与那宫女禾茹——”念颐起了个话头,其实并不晓得如何像聊天打闲篇那样自如地谈及此人,须清止蹙了蹙眉,“无端端的,因何说起她?”
他任由她攀着手臂,两人往石桥下走,水里的睡莲吸引人眼球,须清止视线往远处眺了眺,语气波澜不兴,“太子妃采过莲子么?”不需要她回答,他复道:“过去每逢夏日,采莲子是漪霜最爱做的事,只是可惜,后来她不在了。”
这个人…这么喜欢跟现任妻子聊别的女人么?他这样不着四六地忽然提起陆氏是想做什么?
念颐才忍不住要打断他直接问,须清止就继续道:“禾茹生得同漪霜颇有几分相似,还有太多细节,同她相处时总叫人生出漪霜还在这世间的错觉。”他侧首看她的面容,声音里揉进几缕笑意,“禾茹比起你要更像漪霜,确切地说,她像得不像一个真人。太子妃问起,莫非是吃味儿了不成。”
“不不不,我不是吃味儿——”
念颐条件反射为证清白剧烈地摇头,就差左右挥动两只手了,还一本正经解释起来,“宫嬷嬷教过我规矩,我身为太子妃,最要紧一条就是不能善妒。殿下日后倘或看上什么姑娘一定要说出来,我亲自为您鞍前马后地张罗,保管叫您满意,绝不让您自己操这心——”
话毕,见到太子陡然间阴鸷下来的脸色,她起初还不懂,心下叫糟,压根就不曾理解他真正黑脸的原因,只是在后悔自己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她要是直接承认下来才好,扛着拈酸吃醋的旗子直接叫他把禾茹撵出去……
不晓得再试一次还能不能行。
正默默在心里打着腹稿,须清止却倏地拨开她的手大步而去,念颐看情形不对立马急急切切地追赶上去,七窍通了五窍,伶俐地道:“殿下不要生气,我不是成心这么说的,你是我的夫君,我若是有朝一日看到你左拥右抱,必然要不高兴的。”
“是么?”须清止绷着一张面孔,扳正她的话道:“我却不是和弟,你的醋坛子不见得用在我身上。”
他是非要跟她对着干了,她没法子,悄悄又抱住他的手臂,一头走一头说话,费劲心思地哄太子高兴。
他们走过这里,桥下石道处响起微哑的“辘辘辘”声,方元推着轮椅从暗处走出来。
不是方元想“躲”在暗处,委实是太子和太子妃来得太过突然,他还在犹豫不决呢,就被他们殿下喝命退至一角,也因此太子一路经过此处都不曾发现他们。
不好的是,特为退避也许只是为避免尴尬之类……可他们殿下退在这里,眼里看到的那些要如何算?
方元不是半点惊讶,他万万没料到再见到顾念颐时看到的竟是她与太子打打闹闹一般的有情人之间才有的画面,按说不会好的这般快才是,太子瞧着也不似从前冷淡了,这是百炼钢逃不出绕指柔么?
“继续推罢,先去慕凰台。”须清和道。
他单就说了这一句,心情看来似乎不大好,整个人的气场也是压抑的。方元不敢多嘴过问,应了一声推着他往慕凰台走。
将到目的地时,须清和忽的道:“都扫听清楚了么,父皇的病情到了怎样的地步?”
方元扫了扫四周,压低音量附耳道:“怕是真的不成了。殿下曾说‘成王败寇,都要从皇上撒手西去开始’,如今……”
☆、第60章
不错,一切确实都需得从老皇帝驾崩开始。
君主离世,太子仓促间继位——能不能顺利御极还不好说,倒要看看麒山王有没有那份耐性容得储君活到那时。
做一个看戏的人往往远比戏中人轻松,然而,当观局者有了更深层的心思,场面最终却是势必要向失控的方向发展的。
须清和现下要做的便是静静等待,唯有等待。机会垂青于有准备的人,七年磨一剑,即使不是为顾念颐,他也要把这天下牢牢握进手里,否则以目前的形势,一旦须清止上位,他的下场只会比麒山王更不如。
——须清止自己似乎都不曾发觉,他对顾念颐这个皇后赐婚的太子妃未免太纵容了些。他早已不是以前的他了,哪怕陆漪霜的地位在他心中无可动摇,却不代表永远没有念颐存在的位置。
适才他见念颐同须清止相处的画面,她的机灵乖巧超出他的预想,表现得别样自然,不见半分作伪,可见他们日日同吃同睡,果真处出了感情。
念颐的一切在须清和看来都是可人爱的,她也委实殊色照人,正是稚气稍褪的时候,小姑娘一颦一笑都在人脑海里留下明艳光致的剪影,太子但凡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长此以往,必不会有心如止水的可能,何况念颐还同陆漪霜有几分神态相若……
实在不好再放任下去。
往常须清和从不将日久生情放进眼里,可看到念颐对须清止的态度叫他不得不疑起自己来。
他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情绪,手指却在袖襕里紧握成拳,连方元都觑出他有多不高兴,可见他连掩饰都做不到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殿下?”
方元久久得不到王爷的回应,不禁含了安抚的语气轻声道:“就小的看来,太子妃还不曾对太子有什么爱意,殿下看到的只是个画面,谁晓得是不是太子妃刻意而为之,想叫外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恩爱和睦,如此太子妃在东宫也能过得更体面。毕竟殿下是晓得的,东宫满是女人,一个个的拈酸吃醋起来,得亏顾姑娘身为王妃,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否则还不知被那起子‘地头蛇’怎样压制——”
他说的都是他的猜想,他想到的,须清和不会想不到。
天幕里暗暗的,飘着大片大片乌色云朵,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须清和向轮椅椅背上倚了倚,缓缓阖眼,再睁开时眸中瞬息清明,“你说这些做什么,她对太子有没有爱意与我何干。”
方元微怔仲,又一想,只怕王爷是在同太子自己置气罢了。
想来也不难理解,王爷心气高,年少时候起便扬名立万美名传播,在一众皇子里从来都是拔尖儿,除了后来遭太子及麒山王联手坑害栽了跟头,几乎就没有不太顺遂的事。
便是假装有腿疾的这几年,他也在太子身边如鱼得水,如果不是顾家十二小姐出现,大抵王爷与太子的关系还可再维持一段光景,至少,真正撕破脸皮也要等到把麒山王拉下之后。
“殿下这是…后悔与十二姑娘相识了?”说完便是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方元心下懊悔不已,原只是脑袋里想的,哪知嘴上没个把门话就出了口。
须清和脸上神色愈发一言难尽,他日常在外无不是以温雅的形象示人,像现下这般嘴角微沉不怒而威才是真正的他,外人见了恐怕要把眼睛一擦再擦才肯相信这是谦谦如玉的承淮王。
他轻哼一声,眼见着不远处麒山王快步进了宫门,垂眼吩咐进去。
方元心下惴惴,瞧着王爷的模样怎么会是后悔,他悔的怕是当初没有不顾一切把十二姑娘抢到自己身边吧!现在落得这个地步,一个是嫂嫂,一个是叔叔,等到来日真有睥睨天下那一日,却又如何把昔日兄长之妻留在身边?
稍一想便是好一番的暗流涌动,更何况,贵妃娘娘那儿还有娘家的梅姑娘虎视眈眈,不可预知的变数太多,未来究竟如何,还真是不好妄言。
*****
慕凰台正殿内此时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声音,已然来了不少人,有好些皇族宗室成员念颐都只是见过一两回,行过礼后便站在太子身侧,沉默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贤妃亲自在皇后宝座旁伺候皇后喝茶,皇后用茶盖撩了撩茶叶沫子,轻叹一声,对贤妃道:“你瞧本宫这样,会否太兴师动众了,没的他们这些个老的小的,一个个儿的都不懂本宫一片苦心。”
贤妃抓住机会迎奉拍马,“您说哪里的话,若不是娘娘,这会子消息传到各宫去,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她一脸恭敬地接过皇后递过来的茶盅,微弯腰放回旁边桌上,这副奴颜婢膝之态同往常判若两人,又轻声道:“如今各处人心不稳,两位王爷……”
她顿住,本该只说一位王爷的,只是承淮王的腿疾在她这里是个疑问,她一直等着承淮王按捺不住她再先发制人,没想他年纪小,倒十分沉得住气,反倒叫她不确定起来。这般有城府,若是来日是他坐上了皇位,她岂有现下拆台的道理?
皇后真正忧心的是什么贤妃心里其实门儿清,她早已打探到,皇上昨儿个午后精神头好些了,着人伺候笔墨,不知写下了什么,叫心腹给收起来了——说不得就是传位诏书!
皇帝对太子不是很满意,虽说太子是嫡出,可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废太子另立贤能皇子为储君的先例,皇后今儿召齐众人,为的不是稳定军心,恐怕更多的还是观察刺探。
麒山王有太后撑腰,承淮王有腿疾,两位皇子里,皇后疑心的必然是风头正劲的麒山王。
贤妃勾唇道:“两位王爷却还不曾到,不知是不是路上出什么事了?”
皇后眉头蹙了蹙,不是很欢喜,门外突的传来侍官的尖细唱喝声,“麒山王到,承淮王到——”
“这才真是凑齐了。”贤妃神情不变,踅身飞快望向太子身旁的顾氏,她知道这顾念颐同承淮王有首尾,心里头自然而然便有了看好戏的心情。
而下首念颐听见“承淮王”三个字时身体明显一怔,把头埋得更低了,太子侧首看她,“不是才见过面么,还会羞赧么?”
她无言以对,去见须清和还不是为的他,真是不识好人心。
念颐没有说话,大殿中铺着光洁的地砖,映出的须清和同样映入她眼帘。他坐在轮椅上向皇后请安,嗓音醇厚,透出一股儒雅的气质。
她是真的觉得奇怪,须清和究竟是怎样在两种人格之间转换的?
不自觉抬眸随着众人的目光一道落在他身上,须清和嘴角不露笑意,却给人如沐春风的明快意味,她实在匪夷所思,他这个人吧,分明乖张又嚣张……
看得太专注,仿佛视线都有了力量,与皇后说完客套话的须清和转头看向念颐,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哪有直剌剌在众人里一眼望向自己嫂子的。可是他不避讳,眸光坦坦荡荡和太子在半空里遇上。
太子对念颐的一切喜恶都和承淮王脱不开关系,他对她越是放不下,他越是有争强好胜之心。在陆氏那里追不回的爱憎,通通要在顾念颐身上找补回来,找回一分是一分。
念颐心口“噗通”一跳,然而母亲的遭遇迅速侵占她整个思维,她不敢不严格要求自己,忙别开视线望向别处,却听见身边须清止没有波澜的声线道:“念颐有听过新帝即位,第一道旨意……便是弑弟的不曾?”
她惊骇莫名,想不到恬淡如太子,竟然会有这样激烈的想法。他这是在试探她,还是仅仅是警告?
无论如何,这样的惊吓都愕住了她,念颐倏地结巴了,断断续续道:“从来,从来都不曾听过这样的事例,世人讲究,兄…兄友弟恭,”太子眉目幽幽,她停了停,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继而郑重地道:“谋害手足之人与禽兽何异,殿下万不要行差踏错。”
“你又知道了?”他对她从来是有话直说,没有虚与委蛇,“便如太子妃所言,若我来日一定要取他项上人头呢,你预备如何?”
他又问她,这样问得一本正经,说的好像她说了他就会照做似的。
“念颐?”太子唤她,伸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这动作娴熟无比,配上他难得的温柔神色,容易叫人以为他们相处得十分之好,“你总是不说话,这般呆傻,幸而是与了我,旁人如何生受。”
话音飘出三步以外五步之内,那厢皇后正被几位宗亲围住,焦头烂额,这里就不起眼了。只是太子的声音恰恰刚够让该听见的人听见,须清和端正坐在轮椅上,长指在扶手上轻轻地敲击,间或望望室外。
“……殿下说笑了,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念颐绵软的声音飘飘然入耳,可惜不是在跟自己说话。须清和默了默,好像再也抑制不住,胸臆里妒火噼里啪啦灼烧起来。
偏太子转过身,面上风轻云淡,启唇又道:“和弟,你也老大不小了,婚事上头还是该着紧着些。”他意味深长,“我瞧贵妃娘娘母家那位梅姑娘就很不错,你们又曾有婚约,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若是成亲,委实是一段佳话!”
☆、第61章
佳话佳话,同梅初吟成亲便可成就佳话了么?
只怕在太子眼中,他任是同某一位女子成了亲,都是上上的佳话,从先前娶了陆氏,太子便巴不得他也早早成亲。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心思表露得如此明显,也只有在这一桩事情上了。
须清和一面在心中腹诽着,一面转头回复太子道:“多谢哥哥为兰卿操的这份心,只是婚姻大事,兰卿这里看来万万将就不得,如若没有合适之人……”他似笑非笑的眸光在念颐面庞上蜻蜓点水一般略作停留,“还不如不娶。”
太子对他的回答和他的若有所指都不称意,便往横里站了站成心遮挡住须清和的视线,唇瓣微提道:“和弟的想法着实不错,只不过,为兄倒是有听闻贵妃娘娘有意为你将梅家表妹定为王妃,这说起来,梅氏既为兰卿的表妹,你二人又是曾经有过婚约,如今重修旧好有何不可?我瞧着,梅氏便是这合适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