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没有看她,他又自顾往下说,“你病的那样重,群医束手无策。我恨自己,也恨你,你若是想随他而去,我绝不会允许。王临波拿先帝遗诏迫我,她是个傻女人,一心一意要跟着我。燕家也逼我,我设局杀了她,接你回宫。我那时已经想好了,生也好,死也好,你都别想躲了我。没想到,你回宫之后,身子竟然一天一天好了起来。”“这世上终究还有人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
“我见到了传说中的雪域尊主白自在,也终究知道了你真正的身份。他要带你走,否则便要追究叶紫的死。我拒绝了他。”
他微微扬起嘴角,有几分漫不经意,“拒绝传说中的神仙人物,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是不是?”
他拉过她的手,眸光认真,神情坦荡,“燕脂,我们都在生死边缘走了一趟,便当以前的我死了,重来一次,好不好?”
对着他的目光,燕脂只觉心事如麻。一时间,情绪纷沓而来,竟是张口无言。
皇甫觉望着她,目光渐渐放柔,低声说道:“燕脂,我只有你。”
他只有她。
他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后宫美眷,满殿文武,他却只能对着她说,他只有她。
四肢恹恹,神情倦倦,身边的动静清清楚楚都进了耳朵,心神却仿佛飘在极远的地方。
她终究无法对着他的眼说不。
他的话似乎极对,很圆满很合理的解释,却无法完全释怀。
或许是伤得狠了,无法再全身心的信赖。
朦朦胧胧的睡,朦朦胧胧的想,车轮声响起的时候,心中低低叹息,一切似乎都要回到原点。
燕脂未进皇宫。
她站在玄武门口,身后是整排肃跪的宫人,对着皇甫觉说:“我要回侯府。”
皇甫觉无可奈何的笑,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侯爷和止殇现在都在宫中,他们也都很担心你。你若是想家,等我几日,我陪你一同回去。”
燕脂皱起眉,魏巍宫门便是禁锢的屏障,若有可能,她一步也不想踏入。
皇甫觉笑着一使眼色,玲珑和移月都上来行礼,都有既惊且喜的语气,“娘娘。”
皇甫觉笑道:“你不怕我惦记,也该想想她们,你离宫这几日,她们恐怕是夜不寝日不食。”
燕脂瞧见两人都红了眼圈,下巴尖尖的,心知自己这一走,确是无辜拖累了她们。当下默然不语。
皇甫觉直接带人奔了无极殿,他当日离京时,时局未稳,只留了亲信内臣帮着皇甫钰在他母族与群臣之间周旋。
海桂将燕脂带到了九州清晏殿,燕脂面有不虞。
他连连作揖,“皇后娘娘,您的一应起居什物都在这儿呢,犯不着再折腾,况且,皇上那儿还得您盯着不是?奴才那几日膈应您了,您打骂便是。”
只这几日,九州清晏殿上下一新。
里面的东三间换了整套的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的家具,七屏卷书式扶手椅,海棠式香几,山水青的围屏,汉白玉的雕花马,张子嵋的仕女图。
天子寝殿已变成淑女闺房。
这布置自然不是一日而就,燕脂沉着脸,海桂又笑嘻嘻的将她素日身边得力的人全都送过来,连同双鲤在内,一个都不缺。
她冷眼看着,只等着见到皇甫觉发作。
这一等便从日当正午等到月上柳梢。
皇甫觉面有倦色,见到她时眼里便含了笑,走过来摸摸她的腹部,柔声道:“赶了这么久的路,怎么不早点休息?孩子乖吗,有没有闹你?”
燕脂淡着神色,不发一言。
皇甫觉瞅着她的脸色,忽的一笑。自去换了衣服,与她坐在一块,慢吞吞的开口,“心里不痛快?”
他凑过来的身上有些许燥热,燕脂的脸色多了几分恼意,“我爹呢?”
皇甫觉笑道:“岳母大人与岳父怄气,去了银川你娘舅家,岳父与我碰了面,便去千里追妻了。”
他笑语晏晏,神色中有几分促狭,倒像是深有同感。
燕脂甩开手,皱皱眉,“止殇呢?”
娘亲心中牵挂与她,若无要紧事,绝不会轻易离家。她急着见家人,便是想知道娘亲的去向。
皇甫觉伸展开腿,头靠向她的肩膀,低声说:“......止殇?嗯......他去蒋家接娘子了。看来......今夜该合家团圆......”
燕脂颓然的闭上眼。
他的声音已是含糊不清。一天朝堂,必定是勾心斗角,耗尽心神,汤药未进,滴水未沾,她只觉心中又气又苦,待要不理,却又狠不下心肠。
猛然摇摇他,对着他半张半合的凤眼,咬牙道:“皇甫觉,明天,我一定要见到我的爹娘。”
他对她安抚一笑,抬手轻刮一下她的鼻尖,又安然的闭上了眼,“交给为夫便是。”
给皇甫觉灌完汤药,燕脂已是累得狠了。玲珑心疼她,忙催着她在东暖阁睡了。
竟是一夜好眠。
隐约有些梦境,不成片段,浮光掠影,依稀是没有声音的画面。
醒来时,面前便是一张放大的脸。
皇甫觉不知何时挤到她的床上,手指把玩着她的头发,笑盈盈道:“早。”
燕脂一阵恍惚。曾几何时,他也这般笑着等她醒来。只不过数十日,竟已沧海桑田,恍若隔世之感。
她垂下眼睑,低低说道:“......早。”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人心,恐怕已是世上最大的距离。
☆、122第 122 章
身体是有记忆的.
她枕在他的手臂上,一条腿甚至还斜在他的腿上,毫无意识时,两人之间亲密如斯。
燕脂几乎是有些慌乱的坐起身,白色织锦的襦衣却还压在他的身下。
皇甫觉愉悦的低笑,最终在她略带薄嗔的目光中率先起身。
燕脂梳妆时,皇甫觉就歪在塌上看,后来便起身从移月手中接过梳子。
她的头发极密,一梳往往不能到底,蜿蜒膝上,最是惹人怜惜,挽起来却需要一番功夫。被皇莆觉再次扯痛发根后,燕胭低低哼了一声,从镜中瞪向他,“今日很闲么?”
皇莆觉神情闲适,将一支一字笔白玉簪插到发鬓里,方才笑着说:“看一群老头子吹胡子瞪眼,什么意思?”手指在她淡如远山的眉尖一扫,“不如椒房画眉之趣。”
燕胭默然,从医者的立场,他此刻确实该卧床静养。
两人的目光在镜中交汇。
皇莆觉的眼眸黑的像上好的合浦玉,光晕流转,满溢着喜悦爱怜,静静的看着她,
燕胭移开视线,淡淡的说道:“昨天应承我的事呢?”
凤眸中飞快的掠过黯然,随即又若无其事,他拈起一朵广玉兰花插在她的鬓角,轻轻的笑道:“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我家娘子果然是天生丽质.”
他语气自然亲昵呢,燕胭却只是微微冷笑看着他。
皇莆觉摇头叹道:“真是难以取悦。”复又笑道。“我正叫人快马去接延安侯夫妇,止殇却是已给你召进了宫,要我陪你么?”
“不”她的声音轻且脆,像明珠滴落玉盘,透着隐隐的冷冽。
燕止殇在曲江池上的临波亭等她,燕胭望着湖中擎擎翠盖。低低一笑“去年与你见面也是这个时节。竟有一别经年之感”。
燕止殇负手而坐。眉宇之间隐隐不悦。“为什么还要回来?”
燕胭笑意渐收,怔怔看着他。“止殇。我不能走。 我怎么能把这个孩子带上雪山?”。
燕止殇直视着她,眉宇间有锋芒冷意。“是你舍不得他吧?”
燕脂睁大了眼睛,眼中有明显的错愕,“止殇,你应该了解我。我并非为了爱不顾一切。我回来,或许有他的缘故,更多的却是不放心爹娘。”
止殇一顿,声音悒郁,“你若无事,大家自然无虞。你若有万一,难道还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燕脂摇摇头,“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止殇,娘为何离家?”
燕止殇缓声道:“宫中有变故,若是真的让那位翻了天,燕家自然是要受清洗的。爹爹与我商量,先散了家中女眷。你若是想娘亲,估计有两日,便能回京了。”
燕脂默然无语,半晌才道:“不知怎的,总是心绪不定。”
燕止殇看着她,话头都在舌尖滚来滚去,只觉如鲠在喉,恨不得一吐为快。她连笑都笼着轻愁,整个人飘忽的就像山岚薄雾,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随风消逝。慢慢吐出一口气,道:“怀了身孕怎的变得多愁善感?万事都不需要你操心,你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燕脂听他的语气虽然还是硬邦邦的,关心之意却是无法掩饰,低低的应了声,眼圈微微红了,连忙低头斟茶。
燕止殇摩挲着茶杯,慢慢开口,“燕脂,你告诉哥哥,母子两全的机会有多大。”
燕脂的动作一滞,茶水便有些许溅到杯外。她若无其事的低头喝口茶,对着燕止殇轻轻一笑,“哥哥,伱着相了。生死俱是定数,何必强求?”
燕止殇眉心紧锁,连着冷笑数声,站起身来,原地走了几步,回头目光炯炯直视着她,“我们不认命,即便是天定,哥哥也要给你挣一挣。”
即便是天定,哥哥也要给你挣一挣。
燕脂对着满池莲叶出神,不知唇边的笑容苦涩。
她终究是负了这些爱她之人。
若不是心知必死,她不会再回到这里。她不能让师父和叶紫亲眼看着死别,却能选择让皇甫觉送她最后一程。她要用她的血,让他铭记一生。
只要他还能愧疚,就不会错待燕家。
皇甫觉变得很黏人,除去早朝,几乎寸步不离开燕脂的视线。
燕脂待他淡淡,他也不恼不怒。若有哪次她真的急了,他便笑笑躲开。不多一会儿,又会寻转过来。
他的存在感并不是很强,大多时间都是在她的房间看奏折。燕脂窝在榻上小憩时,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渐渐也能睡得安稳。
她收到了银川寄来的家信,宁云殊在银川出了风痧,怕回京传染与她,要在银川耽搁些时日。不过,出了七月,是一定会回来的。
得了家人的消息,燕脂的心渐渐安稳下来。精神好时,与玲珑学起了针线,自己绣起了吉服娃娃的肚兜。
憨态可掬的娃娃一针一针浮现时,燕脂常常走神。她或许是唯一一个清楚的知道与孩子无缘相见的娘亲,越来越想给它留下一点记忆。
孩子对自己的娘亲总是会有幻想的吧。
她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多半会让皇甫觉打断。
他似是不喜她做针线,到叫人寻了许多孤本的医书,占了他御书房整面东墙。一得闲,便哄着她煮茶对弈弹琴,他最近性子出奇的好,多半能哄得她回转了心情,暂时丢了愁绪。
他改在了无极殿接见大臣,九州清晏殿通常都是清静的。偌大的宫室里,往往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从书中抬起头时,有时会碰上他的视线。他不知瞧她多久,神色若有所思。见她注意,异样一闪而逝,马上便会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