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
    是爸爸。
    他揽着一名女人的腰肢，附在她耳边不知说着什么悄悄话。女人穿着一件白底碎花小洋装，一面侧耳倾听，一面咯咯乱笑，好像一次听足了全世界的笑话。听得开心了，她转向爸爸，用粉拳猛击爸爸胸膛，爸爸也笑了，将她抱得更紧，环腰的大手轻轻抚摸洋装上鲜黄色的缎带，简直是要抽掉缎带似的。
    我僵在原地，征了一会，才掉头快步离去。
    「佳如？」随我掉头的李杰在身后追问：「你怎么了？」
    「先不要叫我的名字。」我说。我在忙乱中抓起李杰的手腕，往相同制服的学生堆里走，重新隐匿在骑楼下。是他！爸爸！两年来惺惺作态地求我原谅、拜託我与他见面的爸爸，这会儿在大庭广眾下公然与女人亲热！
    离得他们远了，我才停下脚步。
    「同学，不要挡路好不好？」一名壮硕的男孩将我撞开，朝捷运站走去。
    「请不要这样推人。」李杰对着早已走远的男孩大叫。他将我拉到旁边的花店门口，细细说道：「我们站边边一点好了。」我抬头看他，这才发现他的身子如此修长。
    「你几公分？」
    「蛤？」
    「你几公分？」
    「185。」
    「好高。」我说：「你……可不可以去捷运站那里帮我看看刚刚那两个人──穿着白色洋装的女人和黑衬衫的男人──还在不在好吗？」就在李杰依言过去的当下，我用手背抹了抹脸，想抹去刚刚看到的画面──不会的，我才不会因为一个糟糕的男人哭泣呢。
    李杰很快就回到了我的身边，对我说：「他们走了，我们……也走吧。不过佳如，你没事吧？」
    我剧烈地摇摇头。
    过了半晌，我才缓缓说出：「我想我是真的没有爸爸了。」
    李杰和我无声上了捷运，让它载着我们摇呀晃的，我从窗外看着一栋栋公寓和大楼不断后退，一路上没有再说话。没多久后，石牌站便到了。
    ＊＊＊
    人生就是会有那么些时候，倒楣的事全在一天发生，比如说今天。我先是见到不该见的男人，然后是一场怪异的滂沱大雨，接着全身湿透的我又惊觉自己忘了带钥匙。「站在门外等妈妈，你真的会感冒，先来我家换乾衣服吧。」就这样，在李杰再三的央求下，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进了李家。
    不过进了李家后，一股熟悉的亲切感立即淹没了我──这间房子的格局和我们家几乎一模一样（那是当然的啦，整栋公寓是一起盖的嘛），格局方正的客厅、狭长的厨房、厨房两边一大一小的卧室。李杰告诉我，前屋主移民至美国，将房子租给了他妈妈。
    现在我正空着双手，枯站在李杰的房间里，看着他在衣柜中翻找着想让我换上的t-shirt和短裤，书包和帆布袋静静躺在他的书桌下。方才的大雨淋漓，我倾一身之力，只护住书包，帆布袋中的运动服和身上的制服一样，早已淋溼。「要不要先洗个澡？」李杰捧着刚选好的衣裤，转身问道。
    「不、不用麻烦了啦。」我微低下头，感到困窘异常。
    「你乾脆直接洗个澡好了。」李杰说，他将手中的衣裤放到我手上。
    「可是、可是……」可是我没有内衣裤。内裤还好，内衣还真的全都湿了。我这才看到自己略微透明的衬衫，急忙伸手掩住胸前。
    「呃，这样啊，」李杰的目光顺着我的手往下，见到我亟欲隐藏的部位，尷尬地赶紧撇开脸颊，「我知道了。」他说。
    「你也都湿了，还是别管我，你先去洗澡吧。」我看着李杰，他浸湿的白衬衫已透出肤色，灰裤子也因为淋了雨，顏色更深了。李杰的脸庞蘸着发亮的水光，一头短发还不住地滴下水。我不得不说，他真是个好看的男孩子。
    「没关係啦，不如我借你两件衣服，你将黑色那件穿在里面，会比较看不出来。」语毕，他又拿出了一件黑色t-shirt，「洗个澡会比较舒服喔。」
    这真是一个自我挣扎的时刻──在半陌生的男孩家中洗澡，怎么看都不是我林佳如该做的事；但淋湿的内衣包裹着胸部，确实让我好难受。
    李杰不等我回话，逕自离开房间，自浴室拿回了一条乾净的浴巾，笑着说：「别逞强了，去吧。」
    我只好抱着浴巾衣物，随他进入浴室。
    「这是肥皂、这是洗发精、这是润发乳，」李杰指着架上的物品，一一告诉我，「有什么需要再叫我一声，我就在门外。」
    「谢……谢谢。」我说。
    「你笑了耶，很好看。」李杰在关上门前，这么对我说。
    呃──干你什么事？
    我脱下身上的衣服，打开淋浴拉门，开始冲澡。热水自头顶流泻而下，灌得我差点就要忘记大雨之前看到的画面，李杰说得没错，能够好好洗个澡，舒服多了。不知为何，我觉得今天好漫长，想想自己似乎从没和男孩子说过这么多话。可就在我沉浸在沐浴的舒适时，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还没洗好。」我朝着门外大叫。
    「你开门，快开门！」我在哗啦不止的水声中依稀听见李杰紧张的声音。
    「可是我、我还没……」我关上水，包上浴巾，走出淋浴间。门外又传来李杰大喊的声音：「妈，我刚没带伞，都淋湿了，所以先去洗澡喔。」
    妈──？
    「快──」李杰朝着门内的我小声叫道。我下意识地开了门，他便立刻衝进来，砰的一声将门甩上。
    「你干嘛──」
    「嘘──」李杰摀着我的嘴，要我别出声，「我妈回来了，今天特别早。」他说。
    我轻轻拨开他的手，以气音说：「那你也不用跑进来啊！你不会和你妈说同学来家里借用浴室吗？」
    「哎哟，我妈超严格的，她不准我交女朋友耶，被她知道她会气炸的。」
    「谁是你女朋友？」
    「我的意思是，我妈对男女的界线管得很严啦。」
    「但你跑进来干嘛？你可以在外面叫我安静。」我皱起眉，拉拉浴巾，想到浴巾下自己的裸身，觉得脸上一阵热烫。
    「在外面讲不清楚啊，我怕你没头没脑就走出来，」李杰说，他见我还裹着浴巾，脸倏的红了，「对不起。你洗好了吗？」
    「当然还没，你在这边我怎么洗？」我说，瞪了李杰一眼。
    「那……你要不要把身上的肥皂冲一冲？我不会偷看的啦。」
    「小杰啊，你不是要洗澡，怎么都没声音？」李妈妈这时走了过来，敲着门喊道。
    「上厕所──有点拉肚子。」接着李杰按下冲水钮，「好了。」
    「有没有怎么样？」
    「没事啦，妈，我要洗澡了。」李杰说罢，走进淋浴间，开啟水龙头，水声又重新泻下。
    「那我先回房囉。」李妈妈说。我望着李杰漂亮的眼睛，不敢出声。
    「好。」李杰回应着妈妈，待他判断妈妈走远后，才徐徐垂下肩膀对我说：「可以了。」
    我被他弄得紧张，这下松了口气，看到他未乾的制服，有些于心不忍，无奈地说：「你要不要乾脆洗洗澡，反正──都进来了。」
    「要洗也是你先洗，你得把肥皂冲掉吧。」李杰说，露出一抹亏欠的笑容，「我，呃……我会转过去，看不到的。而且，这是毛玻璃喔。」他走出来，拍拍淋浴间上的玻璃，又笑了。
    这男孩的心脏也太大颗了吧！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泡沫还在身上哪！「好吧，」我皱眉轻叹，在重新进入淋浴间前，正色告诉李杰：「我会很快洗好的──等下绝不能回头喔。」
    「我，呃……我不会啦。」李杰猛的摇手，一张脸红得像刚做完日光浴。
    真是的，林佳如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呢？我咬咬下唇，走进浴间，将浴巾轻轻掛在玻璃上，水龙头淌出的水还在不断流动。我拿起莲蓬头，征征看着李杰在毛玻璃后纤细的背影，感到脸热辣辣的。迅速将洗发精与肥皂泡沫冲掉（好险我剪了短发），我关上水，说道：「欸。」
    「洗好了？也太快了吧。」
    「帮我拿衣服。」
    就这样，我和李杰隔着毛玻璃讨论了一番，才讨论出该怎么让他把衣服拿给我。首先他得像侍者般端着两件t-shirt，让我从后方拿取它们，待我穿上后，我再将浴巾包住下身，走出来拿取内裤和短裤。当我走出来时，他必须进到淋浴间背对着我，让我将裤子穿上。
    「呼，好了。」在套进外裤的当下，我终于吁出一口长长的气。
    可是天哪，这时李杰才正要开始洗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