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四十六)「你怎么搭上这条线的?」他不猜我炒什么,显然比较在意我伙同外人赚外路,竟然没让他事先知情。
不知是不是错觉,看他定睛<研究>我的表情,我好像……<闻>到了一丝酸酸的焦味?
自从他当上我的特助,我俩就像哼哈二将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我确实没啥独处的时间。不过,一个人若有心在墙上挖洞,就算一天只能挖五分鐘,连续挖个三冬五冬不放弃,就是那墙厚得赛过万里长城,还是得穿。
【傍晚去散步,你如果要煮饭,没跟来,我就会去葛大哥的那家种苗店坐一下。】我写出一半的事实,没写是我主动去勾这条线的。欢力苗圃的老闆姓葛,他的店面加盟在全省最大农药集团下,就开在我俩之前住处的附近。
「……所以,你跟着他老婆炒美股,炒期货?」我都认识这一号人物了,我爱人焉能不知?葛大哥的妻子是梅开二度、从美国嫁回台湾来的,会抽菸会喝酒,会骑马会开车,还很爱玩美国的股票与期货。
我咳了咳,有些忐忑的摸了摸助听器。
「连续七季,都是盈馀。看起来,她还挺厉害的。」口气很平,很平,这代表我爱人的心里不太平。
【不是只有炒股,我还买了其他的……】我健笔如飞,刷刷刷地写下我国际帐户里的四笔基金,那时台湾还不流行什么美债、美金、英镑、泛太平洋、金砖四国……等等诸如此类的基金投资,可是在欧美,早已盛行多年。
「……辞职前,你本来打算把国内的订单,给葛大哥几成?」
好犀利喔,不愧被叫做地下总经理,我只给三根手指头挺起半秒鐘的时间,旋即缩起爪子放在他的膝盖上,大展狗腿模式的给他按按捏捏。
「刘志彦,我跟你在一起,并非我爱慕虚荣,贪图荣华富贵。我为你家的產业尽心尽力,只是想让你尽快能拿到你该得的。」
我点头如捣蒜,赶忙翻出那副受教又感动的表情戴上脸。
「你老实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要侵蚀自家產业的根基?
「因-为-你。」
他眉峰一耸:「原来,我是你的绊脚石?」
我举手做发誓状,摇头如波浪鼓。
「你没这样想,怎会这么做?」
【我看你这样,心累。】老婆又开始心疼我那些没有到手的股份了,将脸凑过去,嘴对嘴啾了下安慰他,再低下头继续写。
【你跟我都是简单就能过日子的人,花不了很多钱,只要钱够用,能一直在一起,做什么都齐心协力,我就觉得很幸福。】
他没以言语回应我,只是一眨眼,他眼里的严肃便消失一大半。
「你别把话说早了,东东要是读到留洋,攻到博士,你就准备把棺材本都给掏出来栽培他吧。」
这有什么问题?老婆不再追究,我也笑开了,搂住他将脸贴在他胸前一阵乱蹭,我是真的真的觉得自己超级幸福的。
可惜天不从人愿,偏偏我爱人就是个烂好人,偏要卖我大哥的面子,偏要帮他接下那个烂摊子!
回绝他!我比得很用力,感觉自己的胸口燃着一团火,鼻腔就是烟囱,正在冒烟!
本来我想剩下的几十年,我每天都要当个傻笑过日子的人,不想再让负面的情绪进驻我的生活。可是,他偏偏,偏偏就是答应了!
「孩子是无辜的。」他抱着才出生不满三天的小男婴,餵奶的手势很老练,望向我的眼神很坚持。
「志彦,他就跟你姓刘了。你觉得,我们给他取什么样的名字,比较好叫?」
(四十七)
叫什么?杂种要嫌难听,那就叫多情种还是滥情种如何?我听见自己频频冷哼,手上比划的动作就像电视上的剑客拋出信纸,转瞬间手挥剑舞,削出漫天飞雪!
「不要胡说,都当爸的人了,别老是孩子气。」见我愤慨至斯,我的傻爱人倒是笑了:「孩子能不能教好,天生的秉性只佔五分。你跟我在一起,一直都很忠诚,难道你身上流的就不是刘家的血统?你还不允许这孩子有成为痴情种的机率了?」
我不看范源进,就顾着瞪住努力吸吮的小东西,盘算着该把邮票贴在他脸上的哪部位,然后将他塞邮筒,寄给量狭善妒的大嫂料理,不,处理。
「就算是亲生的,我们也保证不了他的、品、质。」最后那两字刻意给了重音做强调,含着深浓的戏謔:「我们试试看,从小就以身作则的教育他,让他习惯以我们的观念来处理事情,好不好?」
好跟不好都让你说了,我还能说啥?仰起头,叹口气,我明白我贫瘠的生活除了范源进,早已一无所有,只能忍住潸然落泪的衝动归顺他,将未来的吉凶交给上天去决断。
次子刘尚诚五岁的时候,生母携新婚夫婿来访,我才知道尚诚是我爱人主动找上她,助她脱离黑道的控制,请她生下来送给我们养的,生父确实是我那不成气候、贪杯又性好渔色的大哥。
她因年幼被骗,误堕风尘,在未婚妈妈中途之家认识了当前的夫婿。雏妓与社工,国中肄业对大学毕业,欠债贫户对书香世家,她与他跨越多重的障碍,经过多年的争取与抗争,终于能够修成正果……
虽是交浅言深,那天,连我都难免染上这对夫妻的喜悦之情,笑容多到次子当餐胆敢留饭在碗里,不扒乾净还耍赖。结果嘛,哼哼,自然是客人走了,他就知道了,要不是他乾爹抢走那隻不求人(抓背的竹挠),我肯定给他好好抓顿痒,抓到他痛哭流涕的讨饶!
长子范东振跟次子刘尚诚差三岁,上学后我俩都没有特别督促,成绩倒都不错,就比小学六年每回月考都拿第一名的我差了些。
西元二零零零年五月,我俩收养了最后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两岁半的高敏敏。
她是原住民,泰雅族,双亲俱在前一年的九二一南投大地震丧生。我爱人先在电视里看见她,后又在孤儿院遇见她,直觉她跟他有缘,便循法规申请了领养手续。
迈入二十一世纪,台湾的產业版块大洗牌,在政府刻意做多的帮扶下,台湾的高科技產业变得举世闻名,我也在这些上市上柜公司的股票里挑肥拣瘦的试过几回身手,虽然学会上网后透过网路认识几个炒股高手,到目前算起来还是赔了几百万,要不是赚够养老本的基金在二零零九年的年中,我提现七成出来的时机还算及时,我也不可能还有两千多万的新台币能稳稳妥妥的放在定存里。
我打下的江山在女博士被大哥的色色手摸得气走后,差点给那两个多情种给坐崩了。我跟欢力的老闆再找其他碾米厂合作,申请出新的商标,刘家的贩米生意无论国内外,陆续在两年间被我抢走了五六成。
新商标运行第四年,祖父卧床不起,不能再带着祖母偷偷跟我约在外面见面了。我与爱人带着孩子们在上班时间去医院探望他,祖母跟母亲也在病房里,三个长辈这时对我爱人和顏悦色还谈不上,但至少没有我当初愤而离职时对他的种种不友善了。
母亲回刘家,一是被我气的,一是因为祖母。那时勉为其难的回归主母的位置,后来也多亏有她,据说大哥大嫂闹离婚的期间拖得很长,各种不堪的场面几乎都出现过,没有祖母的庇荫与照顾,那两个天可怜见的孩子大概会比双亲更早崩溃,误入歧途。
祖父过世了,我在母亲的力挺之下,携家带眷的回去奔丧。当我不顾旁人的眼光,给我爱人也拿了一套孙子辈的麻衣孝服帮他穿戴,回头又拿曾孙辈的给两个儿子穿(那时还没有小女儿),我看见我爱人的眼里泪光闪闪,显得比我更激动。
来,我招手要儿子站到我俩身后,示意他们跟着跪拜,当师公阿做法事的声音一响起,我一手举香一手牵住我爱人,双膝齐平的跪下去。
哭爷爷,我用嘴型提醒他,交握的手给他不得不叫的压力,害他不得不真的泪奔成两行。
法事冗长,所幸这时是深秋,不闷热,身后两个儿子身强体壮,哭声洪亮,再加上孝女白琴的音效,我戴着助听器的左耳道被这些噪音的震动给震得发麻生痛。
我眼里泛泪,心里却是喜悦的,就跟我当年与范源进齐跪我岳丈的心情如出一辙。
往后许多年,我奉养了祖母与我的双亲,逐一送两边的直系长辈进医院,进棺材,进焚化炉,进灵骨塔。
把我母亲送走时,已是最后一个,我也坐六望七的年纪了。三个孩子跟他们的妻儿丈夫被我遣回家休息,我与我爱人并肩站在火葬场的外头,望着炉子,感觉站了很久,很久,我才转头看他,伸手握了下他的手,待他也转头望向我,我才放开他,慎重的边说,边比。
「谢-谢-你。这-辈-子,多-亏,有-你。」
他没接话,只是伸手为我除下麻衣孝服,拿到收集的废弃桶前掀开桶盖,扔进去。
「找个地方坐吧。」他对我说:「等时间快到了,再过来。」
我点头,等时间到了,不管是他的,还是我的,无论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都跟他走。
有他的地方,我才有归属感。
有他的地方,我才有一个家。
他,范源进,就是我,刘志彦,今生的归依。
今生的终点。
【正文。终】
番外二:归宿(刘尚诚视角)
(一)
我总算能回老家过年了,让爸消气的大功臣,是爱人上个周末在医院为我诞下的长子。
乾爹在facebook看见我爱人po上的婴儿照,马上打我手机要我带她回爸家坐月子,顺便探看我的长女淳若。
当初闹离婚,是因为前妻很强势,很自我,跟我家人始终不合拍,越处越煎熬。协商一开,她就先要走了淳若的监护权;临了要再婚了,没有通知我又把乾爹约在外头,将淳若塞回来託他养育。
这辈子除了乾爹,我谁都不欠,他开口要我办的事就算要我半条命,我也会听从。我不怨我的命,我只感谢上天给我一个养我、爱我、疼我、护我,远胜给我生命那两人的乾爹。
所以,一办好出院手续,将车驶离医院,我没有先回我俩的小爱巢的打算,车头一调直直往近百里外的老家的方向赶回去,就为了乾爹说他燉了好一大锅香菇鸡汤,用电锅温着端出厅堂,还准备了两副碗筷,正等着我俩回去喝。
随后,当我跪在爸面前,不闪不避的任他使家法挥向我肩背,我的眼睛还在留意着我爱人的反应,就怕她跟上回一样挣开乾爹的怀抱,跑过来抱住我替我挨棍子。
「爸爸,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爱人哭得肝肠寸断,这对刚生育过的妇人家是大忌。
【敏敏,会没事的,让爸打几下消消火,一切都会过去,会好的。】她大概太久没再见爸修理我的惨况了,忘了爸有多吓人,一慌就将我刚在车上交待过她的事情全都给忘啦。
爸打人的动作一向夸张,模样也很唬人,面目狰狞若罗剎,手上青筋毕露,藤条与皮肉激盪出的声响通常也比较响亮,其实对生命绝无危害,就是皮肉受疼,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志彦,适可而止!」乾爹大吼一声,对孩子们的管教扮演慈父角色的他通常不会中途干预严父角色的爸,除非他觉得太过了。
他出声这时,我心里已经数到了四十几,等会儿我爱人要给我上药,衣服一撩起来,肯定整个背会佈满横错交纵的红紫淤痕。
一想到敏敏又要次次帮我上药、次次为我哭,一如我从小到大、领过无数次原因记不得的大小处罚后,她千篇一律的反应,我的眼睛忍不住开始微微胀热,发起痠意。
爸手上不见停,力气下得更大,捱到第五十下,粗如儿臂的老藤条总算不再落在身上。
一张写满字的纸落到我眼前来,就着双手撑地、俯首立跪的姿势,我默默地逐字细读。
才读了个开头,一个阴影遮住我的光线,慈祥的乾爹跟我面对面的跪着,将他抢来的老藤条另一端,挥向自己的背。
「爹地!」我意会过来他在想什么,心里狠狠一慟,连忙倾身去抢藤条。
「这两个孩子,都是我做主抱回来养的。如果他们有错,那就是我的错,是我将阿诚跟敏敏拉在一起过日子,是我帮他们办离婚住到一起,是我要他们回来坐月子的。如果你非要罚谁,才能让你心里觉得痛快,那么,最应该领你这顿打的不是阿诚,而是我!」
乾爹用仅剩的那手先后推开爸跟我,敏敏一手压在受到惊吓的淳若背上,一手抱着我的长子,母子三个搂成一团,正在嚶嚶哭泣。
(二)
从年轻拼到老,从祖上的米搅阿到自己的米厂,久居高位的爸懂说话,却连自家人都罕闻他出声,顾盼之间、威严自生,深具领袖风范,就连这时也不例外。
只见他站到乾爹肩后,凌空抓住老藤条,乾爹抽不出便侧过脸跟他对瞪,以眼神要他走开,他瞪回去,不出十秒,乾爹果然瞪不赢他的先松手。
没跟乾爹继续瞪来瞪去,爸又朝我走近了两步,以藤条点点我面前的纸,示意我继续读。
「阿诚,不能答应。」乾爹的眼若能喷火,我膝前这张纸恐怕已经烧成灰烬了:「你爸写的这些,都是气话。」
我没回话,只是点头,因为我不想伤乾爹的心。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出我的真心话,说我根本不想姓刘,寧愿姓范,甚至跟敏敏姓高,都不想跟姓刘的这一家子再有干係。
虽然这些话,我之前就曾说过许多回。
男人都是当了父亲之后,才开始学着怎样当人爸爸的。不能回家的这两年,敏敏多次引导我站在为人父的角度去思考,重新检视自己是否尽全了为人子的本份。我越是想,越后悔,悔恨之前顶过乾爹的每句话。
有一次,夜深了,敏敏避开我一个人躲在阳台边晾衣服边哭,就因为乾爹快生日了,爸还生我俩的气,她不能回去给他祝寿。我单膝跪在蹲着的她跟前,当她的面发誓,如果能够再回家我绝对会好好孝顺乾爹,不再让他气鲁。
查埔仔说话算话。就算敏敏现在不在这间屋子里,我也一样会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你,出-去。」看我应和乾爹的话,爸终于被激得忍不住,开口说话了,「麦、搁、返、来!」(别再回来)
「嗯系拢讲啊吗?哩幼搁底累番癲啥?」(不是都说了吗?你又在无理取闹些什么?)
乾爹又吼爸了,一天里连续两次,都比得上月全蚀的罕见了。
我瞄了眼敏敏,看她肿着眼抽咽着,一手给淳若揩眼泪、一手摇着儿子轻声哄,自己鼻水双管流都没手去擦。我忍住喊她去一旁坐着的衝动,垂下眼继续看爸给我的绝情书,心想高敏敏就算再狼狈,她在我心中永远都是这世上最美丽、最让我心动的女性。
爸也是觉得委屈的吧?被乾爸爹连两吼,他气得扔开藤条,转身往屋外疾行,重重甩上厅门,一下子就走得不见人影了。
「爹地!爸他、他就这样出去了,不知道……」有没有带钱?敏敏的未竟之语,我跟乾爹都明白。
「你们别管,都去吃饭。」乾爹撑住地面,变换姿势站起来的速度有些迟缓,我蹲起来想扶他一把、却被他婉拒。
「爹地,我跟你去找爸吧?」我也站起来,随手将那张纸折起来放牛仔裤的后袋,看乾爹揉了好几下膝盖才能打直腿,我再次意识到当年那个又抱又背、能把三个孩子都揽在身上的强壮老爹真的老了,膝关节受不住猛然一跪带来的伤害了。
乾爹先是摆摆手,看着我这张据说跟爸年轻时颇为相似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又点点头。
「好,你跟我去找。敏敏给淳若餵完饭,不要忘记给她吃感冒药,药袋就摆在左边的玻璃橱里,上面有服药说明。」
敏敏应了好,乾爹便领我出了家门,不做迟疑地往海边的方向速速行进,下頷绷紧的面容,有着七、八分的篤定。
(三)
老家离最近的海滩约是四、五公里远,农历年近,寒流频频,海风自然潮得冻骨。我把敏敏叮嚀我穿上的羽绒外套拉上拉鍊、扣起领扣,默默走在乾爹的身后。
「你,很久没去这边的海边了吧?」走了一阵子,乾爹似乎平静多了,注意力也能分给我一些。
我点点头,又想起他走我前头,这才出声:「嗯,有几年了。」
「你爸没有我,走不远。敏敏还小的时候,常常头烧耳热,他要独自带你跟你哥出门走走,十有八九都是来这。」
虽然乾爹说的不是问句,我倒是知道他的意思,接他话尾的又嗯了声。
「你爸有时想起你,就会一个人走到海边,沿着防波堤走到溪口(大型溪流入海处,堤防会断开),再走回来。」
溪口到家里,来回有将近十五公里的距离。我忍住回家骑车或开车来追的提议,随乾爹的视线抬眼四顾,整条路触目所及处除了稻田与几户零星的住家,只有我跟乾爹两个行人。
爸喜欢这样健行,溪口往返,小时候的我可没少走过。大哥跟我有回新年收到的礼物,就是计步器,是乾爹初二带全家回南投阿婆家,小阿姨连着压岁钱一起给的(范源进的小妹)。
还记得那年的第一次健行是週日,好像刚好是元宵节当天,那天下午我们兄弟俩特意把计步器绑上腿,一路上留意着自己的步距。回来后我俩各以自己平时的步距下去算,得出的距离相差不多,所以我不仅记得单程的距离,还记得那晚我特别特别的饿,乾爹煮的咸汤圆特别特别的好吃。
读大学时离开家,在外四年,除了回家,我再没吃过能比得上乾爹煮的家常料理。跟敏敏出去共筑爱巢,吃到敏敏那肖似乾爹的厨艺,我才体会到菜要好吃不是只要料好实在汤头好就好,掌厨的人佐出的爱心,也会让吃菜的人感受到里蕴的用心……
「……你的奖状,奖牌,奖盃。每一张,每一面,每一座,你爸都收得好好的。」越近海边,风就越大,乾爹的头发被拂得乱七八糟,没有补染的银白发根,根根毕现。
爸虽然比乾爹小几岁,可也快六十了。他的白发,说不定也有乾爹这么多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囉嗦。可是我不说,你爸也不懂得说,你们父子俩的误会,只会越来越深。」乾爹应该是叹气了,只是呼得短,吁得浅,一出口就被风给捲走了。
「……爹地,我知道你的苦心;不过,就算我,真的跟刘家断绝关係,我也还是你的儿子。」
我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乾爹听我这么一说,不走了,转过身来站在原处,绷起脸来定定望着我。
「我不是一时衝动,相信爸也不是。」还是惹乾爹伤心了,我黯然的低下头,手伸出来想学敏敏双手握着爸还是爹地的手掌、左右来回摇晃的那副撒娇样,却又不知该从哪个角度下手去牵。
「我要是不姓刘,很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这个,爹地应该也清楚……」它妈的我是真想说得委婉一点的,偏偏我跟许多学理工的男人一样,拙于言词。
「你不姓刘,想姓什么?」乾爹的声音有怒气,是从牙缝挤出来的。
「我、我想跟、跟你姓。」乾爹为了领养敏敏,官方性别变更为第三性,已经与爸共结连理,我改跟他,问题不大。
我不敢提我改姓高,对爸对我来说才是最有利的,一是我非境外人士,随妻姓本就有困难,一是担心两老不懂我的顾忌,听不进我的解说,就这么被我给活活气死了。
「我有你大哥了,你再来跟我,你爸怎么办?」乾爹一向能忍,儘管他脖子上的筋都被我气浮了,还是试图跟我说理,要是爸,早一巴掌轰过来了。
「我会奉养你们终老的。」我举起手,做发誓状:「不管是养子,还是女婿,我都会尽我所能的,尽到我的责任。」
(四)
风声呼呼,刮过一旁枯竹甚多的防风林,发出的声音有些刺耳,好像有人一边嗤笑、一边在说<奇怪>……<奇怪>(註)……质疑我对乾爹说出的誓言。
(註:<奇怪>这两字是闽南语发音,音似giguai。)
「阿诚。」乾爹抬起手,我下意识的僵直身躯,却没有迎来另一位父亲的体罚。
「你这样,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你爸更痛苦。」手落在我肩上,收紧的力道,有些嫌重:「有的事情是不能绕过去的。你已经成年了,你要学会为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负起全责。」
「……」乾爹这一堵,将我堵得无话可说。
确实,生的请一边,养的恩情大过天。我被刘家人设计的事,再怎么说,被我伤的最重的都是这边的家人。乾爹没有跟着爸一起打我、责怪我,只是要我扛起全责,已算非常厚待我了。
「找到你爸以后,你跟你爸好好沟通一下,话要出口前,一定要多想想,不要总是这么衝动。」乾爹捏了捏我的肩骨,放开手转身继续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乾爹的精神似乎一下子萎顿很多,儘管身子板还挺得直直的,步伐仍然急又大,却给我撑得很勉强的感觉。
越是靠近海滨,柏油路的路况就越差,浅坑小洞不断,乾爹几次都差点被绊倒,我伸手过去,他却连搭一下我手肘都不肯。
乾爹显然生我的气了。于是,还想边走边解释的我只能把嘴闭得像受到惊扰的蚌壳,完全不敢与他攀谈。
走到溪口,没看见爸的身影,我跟乾爹下到满是石砾的海滩绕了一圈,把消波块下的洞隙都看了一遍,两人找得满身大汗的,才先后爬回堤防上。
「爹地……」不在这里,会在哪里?冬天的海边风沙大,我喊爸喊得嘴通喉咙,既乾又苦。
乾爹没有看我,绷紧下巴缓缓旋身,专注的视线又在四週搜了一大圈,然后微垂着脸,思索了好一会儿,拿出手机开始找电话,拨号。
「喂?我是306床,刘宋月妹的家属。请问刘宋月妹的小儿子有没有过去?……好。」用手指捏捏眉间,这是乾爹心烦时最常出现的动作。
「有?好的,谢谢谢谢,嗯,我马上就过去……是,他的心情不太好,请你帮我留住他……对,不要让他独自离开……有劳你们了,感恩。」
乾爹结束通话,没有招呼我就下了堤防,半走半跑的奔向来时路,大拇指还在按着手机的按键,按好放在耳边继续讲手机。
但凭乾爹第一通的说话内容,我已大概猜到爸在哪里了。我追上乾爹,问他需不需要叫车,他用没拿手机的那手对我比出不需要的手势,足下一刻未停。
就在他往地上栽的当下,我及时搂住他的腰,他的双手反射性的撑在路面上,手机的塑胶背壳不禁磕,才这么一下就裂出一长缝。
没有抓手机的那手,掌根蹭掉了一块皮,汨汨流出混着透明组织液的血丝。
「爹地,停一下,我给你擦……」我掏出外套口袋里的面纸,乾爹却攘开我,站直身躯,继续大步疾行。
「爹地!」我侧着跨步追,想拉住那隻手,擦掉那些血。
「不用。」乾爹一再推开我,萧索的双眼,只望向前方。
我没辙了,直觉告诉我这种时候只有道歉,才能起效用。
「对不起,爹地对不起。我真的,真的,非常对不起。」
乾爹似乎关闭了听觉,我的一再道歉,他全然充耳不闻。
乾爹这样的反应,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我知道他这样对我不完全是因为生气,更大的成份,是担心。
他现在,整副心思都牵掛在爸的身上。没让他看见爸毫发无伤的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心,得不到平静。
乾爹叫的车来得还算快,驾车的是老家邻居中、与乾爹交情算数一数二的一位阿叔。乾爹对外人,应对上一切正常,就是一路上鲜少回应我的话,连阿叔都嗅得出不对劲,一双眼除了看路况,还会时不时地在坐在副驾的乾爹与后座的我身上瞄过一眼。
车开过跨溪的省道大桥,开上不停上坡的乡间小路,大概开了十几分鐘,就在一家老人护理之家的门前停了下来。
「你们进去找人,我去停车。」看警卫走过来,阿叔连忙要我们下车。
乾爹朝阿叔点点头,打开车门一下子就窜进大厅去,动作俐落迅速得不像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家。
(五)
我赶紧跟了过去,乾爹正在大厅里的访客签到簿签名。警卫显然认识乾爹,将询问的眼神定在我身上:「这位是?」
「……刘老太太的孙子。」乾爹签好名,在亲属关係那写了<子>,手顿了下又接着写我的名字,备註上<孙>。
「是你跟刘先生的儿子?」
「……是。」乾爹应得很沉,没有丝毫骄傲,我是他跟爸的累赘,不值得炫耀。
「跟刘先生长得一样一样的,都是大帅哥喔。」警卫朝我点点头,我也頷首回礼。
上一回来这看奶奶是两年多前的事,那阵子她中风刚住进来,我陪家人来的频率不算低。眼前这位守门人不是之前那几个其中之一,就算是,我也隔这么久没来了,记性再好也不见得还能记得住我。
跟在乾爹三四步之后爬阶上到三楼,走到3之3的房门前,乾爹转身对我比出停止的手势。
「你先别进去。」吩咐完没等我回应,他便推门而入,将门当我的面再闔上。
自鼻长吐一息,我以左肩顶在门边的墙上,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回放这个下午、自我踏入家门后发生过的每个环节,心里牵掛着我那还在月子中的爱人。
还好敏敏一向细心又能干,应该能安顿好她自己跟两个孩子吧?想着想着,我将口袋里的那张纸掏出来,摊开,将爸写出的、大气且不潦草的每个字,细细地从头到尾看完一遍。
人说知子莫若父,爸虽然疼爱大哥小妹多过于我,看完后我还是得承认他确实是懂我的,没有十足十,也抓着了我七分的心思。
垂着眼,我又将爸给我的处分看了一遍。门这时开了,乾爹在我身后唤了声:「阿诚。」
我站直身躯,转头,望着一脸严肃的乾爹。
「你爸说,你要是还想当他的儿子,就进去。想认那边的刘家,或是改跟我,就不用了。」
「……」
「敏敏跟孩子留着,等满月后,你再来接回去。」
乾爹说的内容,跟爸给我的处分不同。我对着乾爹深吸一口气,张嘴欲言,又想到这也许是他老人家同父亲费心斡旋出来的结果,于是,我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敏敏在成为我的爱人之前,本来就是这个家的一员,这个家不愿接受的,是我。无论如何,我已经害双父的掌上明珠随我蒙尘,再连累她失去回家的立场,失去属于她的那份继承权,我还有什么资格,说我爱她?
「你可以考虑半小时,我们,在里面等你。」不知是看我迟迟做不了决定,还是掛心爸,乾爹等不了两分鐘,便打算将门再度闔上。
「我、我有话跟爸说。」我其实还没想好怎么说,但我直觉,绝不能让这扇门连着两次隔开我。
乾爹的视线定在我推阻门板的那隻手掌上,没看我的脸:「奶奶正在午睡,随时可能会醒来,你不要当她的面,跟你爸起衝突。」
我点头。
乾爹手一松,门上的压力不再。我等他走了两步才进到门里,顺手将门带上。
「……阿爸。」奶奶睡得很安详,爸就坐在她的床边,闭着眼,垂着头,颓着肩,看起来很消沉。
我只犹豫两秒鐘,就在爸的跟前跪下来。
「阿爸。」我抬起手,手指隔着袖子,轻轻搭在爸的右前肘。
爸睁开眼,一双瞳孔外围那圈带褐的墨绿,感觉萧瑟且寡欢。
「阿爸,我知影,你无法度原谅我。」我将话说得很慢,好让爸能一次就看清。
「不过,我欠你、欠爹地的养育之恩,不会因为我姓什么而改变。我同款会跟阿兄,做伙奉养你们终老,请你嗯通拒绝我……我们,还做一家人,好不好?」
爸伸出左掌,一把捏住我搭在他肘上的那几根手指,力道之大,疼得我不能保持面部的平静。
「振-,你,敏-敏-。」食指,中指,小指,爸一根,一根,伸直他右手的手指。
「长、度。功、能。都、不、一样。可-是,三个,都会、让、我痛。都-是,我、的、骨-肉!」许是声带不常用的关係,爸说话咬字还算清楚,但嗓音就过于低哑、声线过平且破碎。
「阿爸……」我没想到爸还肯对我说软话,安抚我,自体带出的温热水气一下子就蒙上了我的眼球。
「既然,你,选、择-跟我。这件、官司,我,来解-决。」爸摸了下我的头顶,嘴唇微抿,眼神看来很有决心,不容我辩驳。
「但是……」被半哄半骗写下的自白书,附有手印与签名。我不变更我跟爸的亲属关係,那边就会来争这边的财產,我只恨我醒悟得慢,如今就算一先五厘,我也不愿让那边拿到手。
爸摇头,又点头,我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同时涌现了好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始。
(六)
祖父过世不到两年,染上赌博恶习的大伯就把祖產败光了。他看爸这边生意做得很不错,便拉着有心机的大哥偷偷来认我,在我唸那所私立但还算知名的大学期间,这对父子三天两头的买饭买水果、用柔情攻势到我住处特意拢络我,说话上总是有意无意的挑拨我跟两位父亲的感情,日子一久,我便难免被他俩洗了脑,开始忤逆我的一双养父。
三个孩子里,总是我被爸管得最严,年少轻狂的我不懂爸的用心,不懂他管我是希望我能克绍其裘,反而是三个里顶撞两老最多的,叛逆期最长的,确实也让他们有隙可乘。
从大一开始偶尔的翘课,到大二当舞棍,在舞厅、街头勾搭不良份子四处廝混,混得差点毕不了业……我在大四便瞒着两老,与同系同班的前妻到法院公证结婚,结婚证书上找大伯父子俩与酒肉朋友签名盖印章,毕业证书一到手我马上把前妻领回家,进爸的公司,从业务干起。
我做的一堆糊涂事,最让爸跟乾爹最痛心的,还是我与前妻的那一段婚姻。刚开始前妻对我是有几分爱意的,这我相信,可是我试了又试,就是无法爱上她,会娶她除了她有些角度看来格外像敏敏,再有就是她根本不避孕,不禁碰,才同床几次就找上我,说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
我虽然一直都知道,我与敏敏之间不是单相思,但我坏归坏,却不是没有良心的,我是真心不想让敏敏与我的关係变质,害她去承受舆论与道德双方面的压力,只是,该我的就是我的,不是存心想避开,就能完全避得开的。
一得知我与前妻搬出去住没多久就离了婚,敏敏马上拋下大二的繁重学业,从台北夜奔到我住处表白心跡。我将她赶出去,她却是怎么撵都不走,守在大门外一守就是三天,不吃饭不洗澡不离开。我本来就不是铁石心肠的雕塑,是有着七情六慾的凡夫俗子,当我放敏敏再进我的住处,自然就跟她再也当不了纯粹的兄妹。
「阿爸,我……」我试着想以简短的言词,把懺悔的话说全,床上有隻戴着玉鐲子的手腕抬起来。
爸马上放开我那几根手指,去接祖母的手。
祖母却转动手腕,示意爸放开。
【你,注意看。】她用食指点点我,然后抬起另一手,有些吃力地比划手语。
「阿嬤。」我看了眼爸,他也一比,要我站起来聆训。
【是我一直要求你爸爸,必须要有后代,死了好帮他捧斗,你才会被保护住,被生下来,被你爸接回去养。】
祖母起码小中风了三次,两隻手腕没有蜷缩起来,但都抖得很厉害,手语不是很好读懂,不过我从有记忆就学手语学到现在,看带猜,还是猜得到的。
【我要是知道,你是生来气他的,会这么不孝,我甘愿你小的那个爸不要去保护你,让你被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生下来!】
小的爸就是乾爹,祖母虽然没有与我们这家同住过,但年年节节在亲戚家遇到了,她会当所有人的面塞红包给我,大哥跟敏敏都没有,所以她其实算满疼我,对我满友善的。看她这样指责我,我心里五味杂陈,缺乏水分的嘴里,苦涩更甚。
【你要是有良心,就要听你爸的话。不可以,做背叛他的事!】
比完这些,不算多,但祖母已经很喘了。乾爹站在床的另一侧拿附吸管的水杯给她吸,她抖着嘴唇,泰半的水滴从她下頷滴下,乾爹及时将毛巾垫上去,解救了她的衣襟。
「……阿嬤,我知影我不对置叼位,我会改的,请你放心。」
这是我的真心话。刚刚爸摸我的头,比当头棒喝还有用,祖母这些话就像一桶冰水,比醍醐灌顶更见效。
因为我一直以为,爸要跟我解除父子关係,是因为我这儿子不得他欢心,可有可无。他既然想把主要的财產都留给大哥,我这不孝子还有什么好说的?自然是成全他。
可祖母说的,却跟大伯不同。我想,我这条命应该真是她要爸、要乾爹留下来的,并不是大伯说的生下来就要抱回去认祖归宗,却被爸报復性的抢走,刻意养我给他看,让他看来糟心用的。
【你,现在,当我的面,给你爸,两个,都磕头!】祖母比得太用力,自己忍不住呛咳起来,乾爹连忙扶起她上身,给她拍背。
我点头,跪下来,给我爸、我乾爹,都磕了三个响头。
「也要给阿嬤磕。」乾爹口吻淡淡的,说的,却是他从不曾让我知道的身世细节。
「如果没有你阿嬤,我不会知道你的存在。第一时间,第一个庇护你的生母的,是她。」
我点头,唤了声阿嬤谢谢你,头马上磕到地面去。
乾爹对我微微一笑,笑得眼弯唇翘,他真的很有儿量,不管他的孩子怎样忤逆他,只要让他觉得这孩子是真心悔过了,再大的怒气都能立刻就消。
「阿嬤想知道,你给你的儿子取什么名字。」
回答乾爹的问题前,我望向阿爸,沉默的父亲跟我一样,眼中有水光。
「给阿爸取就好。看要叫流鼻水还是流鼻涕,我都没意见。」
我边说边比,三位长者都被我逗笑了,只有我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淌出了眼眶。
原来,爸不是不爱我。所以,我可以回家了。
我总算,不用再漂泊了。
悬空多时的根,被实实在在按进泥土里的感觉,真的很好。
真的很好。
我会好好经营这段父子缘,一辈子珍惜。
要是我的错误让爸跟乾爹受到损失,我也不会让他们白白为我牺牲的。
因为,养育我、栽培我的,都是这个刘家。
我也会努力,把我这一生所能做出的成绩,获得的成果,留在这个刘家。
有爸有乾爹的这个家,才是我血缘的归宿。
我的本家。
---番外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