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木剑易尔山,出剑一二三 下
手持木剑的少年壮胆豪言,一应举动落在观众眼中颇觉惊奇。敢来剑阁和谢燮叫嚣的,不是傻子,就是一品往上数的高手。这个手持木剑的少年看起来就不怎么聪明,而且人间一品也没有拿木剑的人,这少年显然是傻子无疑。
人们没有看错,易尔山确实傻。
不识货如店小二之流只当少年又穷又傻,买不起铁剑。
但剑阁山下还是有识货的。
识货的想要从木剑中看出端倪,看看这木剑是不是曾经闻名天下的墨家矩子令。
世人皆知汉家独尊儒术之后,以木剑闻名人间的墨家消声灭迹,再无弟子在江湖走动。
即便汉家覆没,人间帝王对于百家不再赶尽杀绝,仍是没有墨家子弟游走人间。
矩子令长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瞪大眼睛也看不透这把木剑与墨家有没有关系。
易尔山纵身跳下酒楼,木剑直指谢燮,凌厉的剑意中透着若有若无的柔和。
街道上,谢燮的衣裙无风自动,紧接着树上新叶发出被风吹响的哗哗声。
天晴无雨,阳光正好。
以谢燮为中心,一个肉眼可见的小龙卷急速汇聚,携着青石板上的尘土,向着易尔山席卷而来。
“回风刀?”
有幸见过参天刀石宝出手的南楚人士惊叫出声,不明白这霸刀山庄的绝学怎么会出自在剑阁骄女之手。
躲在远处的苏信头也不回的问道:“师姐啥时候学会楚东流前辈的招式?”
飘然而来的谢不言笑道:“咱与楚老二什么关系?我侄女要学他会不教?”
苏信神色有些不自然,嘟嚷道:“难道齐玄远说的是真的?”
谢不言老脸一黑,一巴掌拍在苏信脑门上,骂道:“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苏信委屈的摸着脑袋,再也不敢出声。
易尔山岿然不动,双手握着木剑,等到龙卷临身的那一刻,一剑刺入龙卷之中。
剑气在风中横冲直撞,转瞬之间便将龙卷绞的支离破碎,原本哗哗作响的树叶登时噤声。
谢燮大概看出眼前人的水准,这一手偷师楚东流的试探之招圆满的完成任务,让谢燮不再轻视眼前的木剑少年。
左脚前踏,身体微侧,朱雀挽出一个剑花横在胸前,一手剑阁起手式,博得满场喝彩之声。
翩翩少年,稳重中年,花甲老人。
贩夫走卒,门派高徒,王公贵胄。
年龄和出身可以不同,但看谢燮的神情却是一样,俱都是爱慕之意。
有的隐晦,有的惭愧,有的明目张胆。
真傻假傻分不清的易尔山微微出神,原来这时间还有和姐姐一般美的女子。
木剑落下,易尔山晃动脑袋,回复清明道:“谢燮,你这么漂亮我都舍不得打,要不文斗怎么样?”
摆开架势,一身契机全部锁定在对手身上,只等着出手的谢燮瞬间破功,还是第一次有老实人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等大实话。
女子都爱听好话,谢燮也不例外,一句不算马屁的马屁令的谢燮左脚收回,朱雀放下,好奇道:“怎么个文斗法?”
易尔山解释道:“我出一招攻,你只能守,守不住就算输。守得住就换你攻我守,我守不住便算我输。期间谁要是抢攻,直接算输。”
谢燮细细品味着易尔山的话,眼带戏谑,玩味道:“你不傻?”
易尔山喜滋滋道:“可不是?我姐说我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
“噗哧。”谢燮难得笑出声道:“你姐是个好人。”
笑意收敛,谢燮抬起剑道:“你先还是我先?”
易尔山憨笑道:“我说的当然我先来,谁叫你没我聪明。”
这人傻得可爱,谢燮点头道:“就依你。”
木剑微微抬起,易尔山喝道:“当心了!第一招,刺肩膀。”
话音一落,与锋利半点不沾边的木剑带着易尔山飞掠向前,整个人在空中与地面平行,携着一往无前又留有余地的气势呼啸而至。
空气被定格,人群也被定格,时间仿佛停滞,楼上店小二的一个喷嚏打到一半被定住,从鼻子里飞出的污秽停在空中,看戏的人群姿态各异,却都不一而同的保持着前一瞬间的姿势。
就连谢燮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天地间只有易尔山一人还在动。
木剑即将临身的那一刻,谢燮陡然惊醒,朱雀斜着挥出,挑开那刺向肩膀的剑。
谢燮一动,易尔山向后倒飞,店小二的喷嚏终于打完,人群才能动弹。
心头惊讶,这是谢燮从未遇到过的招式,仿佛被人施加传说中的定身术一般。
等到易尔山落回原处,心有馀悸的谢燮才道:“你施什么妖法?”
易尔山摇头,提醒道:“换你出手。”
剑阁骄女终于慎重,脸色回复冰冷,脚下一动,使出追云逐日这等杀招。
无双剑气喷射,朱雀随剑气而来。
下一刻,谢燮却发现自己又不能动弹。
立在原地的易尔山木剑轻点,将朱雀微微向上拨开几分,接着再无动作。
停滞不前的谢燮又可以动了。
被木剑拨开的朱雀和剑气偏离易尔山,向着斜上方射去,将易尔山身后十丈处的大树捅个对穿。
不等谢燮发问,易尔山低喝道:“换我,第二招,砍大腿。”
时间再一次定格,缓慢而来的木剑向着一动不动的谢燮大腿处劈去。
这一次谢燮不再惊慌,她已经明白易尔山的招式。
想来无非是以自身气势压迫天地,造成短暂的空间定格,并未真正达到时间暂停的目的。
要破这一招,只需以自身气势碾压过去就行。
谢燮有些佩服易尔山,因为她知道,不管自己怎么用气势去压迫这一方天地,也无法达到易尔山所造就的局面。
就是大伯和王千阳,也办不到。
单凭这一手,易尔山就足以成为大伯口中的开山之人,同邓春琳一样独树一帜。
佩服归佩服,今日却是不能输。这倒是不是因为输了要让出徐子东,而是因为她谢燮没有输的习惯。
一想到这个,谢燮就恨不得把徐子东吊起来抽鞭子,让他管不住嘴胡说八道。
一品的气势炸裂开来,没等木剑近身,谢燮先行后退半步,易尔山定格的空间重归正常。
眼见失去先机,易尔山也不追击,直接退回原处。若不是约定好文斗,刚才谢燮该是上前而不是后退,心中升起一股果然打不过的念头,忧愁道:“换你。”
谢燮也不废话,星光漫天,一把朱雀化身千万,到处都是谢燮与朱雀的影子,不知哪一个是真。
易尔山本想重施故技,却发现自己压不住谢燮的气势,无奈之下只得横剑在身前,等着谢燮攻来之时硬碰硬。
易尔山的施压也并非全无作用,无数谢燮在他的压迫下锐减,到的最后只剩下一个,也就是谢燮本尊。
两剑对拼之后,二人齐齐后退。一步一脚将那青石板踩出十四个深达三寸的脚印。
其中穿鞋的小脚六个,不穿鞋的大脚八个。
谢燮站住之后娇喝道:“换你。”
看着地上对比鲜明的脚印,易尔山心头苦闷,不要脸道:“不打了,算平手。”
这话引起一片嘘声,一个退八步,一个退六步,居然还敢称平手,恬不知耻。
嘘声归嘘声,倒是没人敢出言讽刺,最少这些人明白,谢燮就是站在那里让人打,这里的人除开易尔山,都没那让剑阁仙子后退六步的本事。
此起披伏的嘘声之下,易尔山半点不觉害臊,故作大度道:“今日就算平手,易尔山没本事,没法让姐姐独得恩宠。以后你做小,我姐姐做大,跟着姐夫相亲相爱,可不要吃醋。”
嘘声停止,眼珠滚落一地,他娘的人间还有人敢让谢燮做小?
谢燮惊怒,朱雀指向易尔山正要出招,却听得易尔山急切道:“现在到我出手,你要是动手可就输了。”
牙齿咬的咯咯响,谢燮愤怒道:“那就快点出手。”
易尔山安抚着急切跳动的心,商量道:“谢燮,要不你做大,我姐做小也行,我姐大度,不像你这般小气。”
是可忍孰不可忍,谢燮已经到爆炸的边缘,一双眼睛满是火光。
悲叹一声,易尔山知道谈判失败,苦着脸道:“第三招……”
终于肯出手了,可恶的小子。只要接住这一招,下一招我看你怎么挡。我也是有病,干嘛要来招这人,难道我真的……难道徐子东……我………
脑袋直晃,谢燮把乌七八糟的想法抛开,朱雀紧握严阵以待。
人群随着易尔山的声音沉寂,静静等待少年再出手,连小贩的叫卖声都听不到。
易尔山心一横,打算使出看家本领。神情凝重无比,四周也跟着他的神色而变得气氛紧张。
“第三招,我认输。”
飞快的说出话语,易尔山拔腿就跑,跑的无比干脆,宗师风范,高手气度半点都没有。
只留谢燮和人群一脸错愕。
他娘的,这就跑?
远远关注战局的谢不言笑得前俯后仰,笑的眼泪奔涌。一把拍在苏信的肩膀上道:“小子,学着点,以后打不过就用这一招,实在,好用。”
苏信嘴角一瞥,怪声怪气道:“我辈剑者,持剑在手敢于天地争锋,头可断,血可流,身可死,魂可没,剑不可退,心不可退,剑心皆不可退,今日你王千阳还没那本事让我退后。师傅,这话也不知是谁说的。”
被徒弟拿自己说过的话呛,谢不言也不生气,哈哈笑道:“打得过就不退,打不过就退,这些还要我教你?人啊不能只认死理,得变通。人是活的,那话儿是甩的,退不退都没错。”
苏信不喜道:“您好歹是做过天下第一的高手,有几个能让你退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这些人要是退一步,以后还能爬上陆地神仙的位置?”
谢不言开解道:“退一步能不能爬上去是两说,但不退身死就肯定没机会。你的道理没错,只是个人想法不同。有人觉得命重要,有人觉得剑心重要,该怎么取舍凭心而为。”
苏信沉思片刻,轻轻点头,看着远处想要返回剑阁的谢燮道:“师傅,婷茗和丫头就留在剑阁托你照顾,我去找师姐北上御金。”
“你……”谢不言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去吧!”
苏信告别,迎着谢燮走去。
还没走出两步,却听得身后谢不言低声道:“让你师姐去吧!你就别去了。”
苏信回过头,疑惑的看向谢不言,不明白师傅为何有这一说,等着他给出解释。
谢不言叹道:“景百晓说那徐子东是你命中爬不过去的一劫。我很看好你,假以时日定能达到我的成就,甚至超过我。若不是景百晓还说他徐子东是我那侄女的贵人,老夫也不介意帮你除去这个隐患。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不好偏帮谁,以后你与徐子东还是少接触为好,免得日后有心结。”
苏信恍然道:“师傅是为这个才出来?我还以为是担心师姐吃亏呢!我先走了,师傅保重。”
谢不言不解道:“你没听懂我的话?”
苏醒微笑道:“师傅,我又不傻。不用他景百晓算,我也知道我和徐子东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只是以前以为他会跟陈友谅,倒是没想到他会选择姜浩言。如今这乱世,老姜做儿皇帝不过是个幌子,指不定包藏着吞并天下的野心。以后姜浩言要是扛得住陈友谅,早晚有一天会来染指西蜀。”
谢不言奇怪道:“那你还要去御金?”
苏信嘿嘿道:“起刀兵之前见一面总比刀兵直接相见要好一些。当初在御金,婷茗和剑阁的弟子围攻我,要不是徐子东他们几个,估计就没有苏信今天。后来在洛阳,要不是徐子东推我出去,说不定我也不会娶婷茗,也就不会成为师傅的徒弟。说到底,他徐子东算我的恩人,他拿我当兄弟,我也不能因为算命的几句言语就不管他不是?这兄弟还做不做了?”
谢不言哑口无言。
苏信郑重其事道:“师傅,你多保重,你和景百晓想做的事太大,得将养好身体。就算没我苏信,也还有师姐,还有易尔山。还有刘炎涛,我觉得那小子不错,肯定比张绣前辈厉害。”
谢不言摇摇头道:“此事还早,先不提。你要去就去吧!记得你身后有剑阁,只要老夫还在,谁都不能动我剑阁的人。以后老夫不在,你得替老夫护住剑阁。”
苏信重重点头,一回头刚好迎上谢燮。微笑道:“师姐,咱们去一趟御金。”
嘴上或许不会承认,但心里其实还是害怕徐子东遭遇上次在通州时的险情,谢燮冲着大伯道别,领着苏信往御金而去。
两个年轻高手的背影越来越远,谢不言黯然摇头。
不知何时出现的景百晓轻声道:“我就说苏小子不会听,你又何必说出来?”
谢不言难得没有给景百晓好脸色道:“若是丁甲乙你会不会说?”
景百晓若有所思,却是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易尔山能算一个?”
谢不言脸色稍微好转,平静道:“招式别出心裁,心性却是不定,只能算半个。”
景百晓略有失望道:“半个就半个,能让你高看半眼,这江湖也该有易尔山一席之地。”神情微苦,景百晓哀声道:“兼爱非攻,墨家的人并非一无是处。我儒家先贤没有愧对帝王,却对不起诸子百家,更对不起这天下百姓。”
一旁的谢不言转身就走,不想去管读书人那点狗皮倒灶的事。
武夫持刀杀一人,读书人几句话杀一片,谁才是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