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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中骨(一)

    “我们有最深的羁绊,你用这借口把我推远。”
    夏季的老宅总太闷热,电路有些旧了,从置物箱里拾起来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退化的骨骼,灰尘未除尽,飘散着,像快退休的老人。
    知了叫个没完,吵得宋知伦心烦。
    他已不是小时候听到夏夜的蝉鸣,会一蹦叁尺高,偷偷摸摸趁月色挂在树梢上,起来捉小家伙的孩子了。
    人总会变的。
    宋知伦翻了个身,于纷沓的嘈杂中,听见一楼厨房的水龙头,堆着斑驳的锈渍,却还能漏出清澈的,缓慢的水流声。
    滴答,滴答。
    像谁杀了人,血迹没处理干净,宋知伦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终归是再也睡不着了。
    他认命地叹口气,踩在会发出孱弱呼吸的木质楼梯上,打着手机的手电筒往下寻,搬来的过于仓促,即使收拾了一天,也没能把这诺大的宅子完全收拾干净,往犄角旮旯摸去,指缝一层灰蒙蒙。
    楼梯潮了,似乎在渗水。
    宋知伦小心地踩着地板,关了水龙头,刺啦的声音尖锐如指甲刮黑板,短暂的折磨后,他终于得到了清净。
    他转头看向窗外,一轮暗黄的月亮,悬在油黑色天空里,像块掰了一半的莲蓉馅月饼,冒着白腻的光。
    宋知伦回到卧室,闭上眼,没一会儿,他发现他果然不得安宁。
    只有在做爱时才有的,男生的喘,和女生的叫,隐忍又张扬地穿透隔音不好的墙面,在他耳朵边耀武扬威。
    宋知伦笑了笑,又很快冷下去。
    他的亲姐姐宋见湘,和宋见湘那个应该去死的,未婚夫。
    孪生姐弟,免不了讲亲情,他们打小就被推到一起,处处比较,又处处对照,何况长得五分相似,从小到大,没谁会开抱错孩子的玩笑。
    宋知伦姐姐两个字都喊腻。很小时,看了不知哪一篇科普文,说先出生来的反而小,于是跟在宋见湘身后,缠着人叫自己哥哥,被揪着耳朵打了一顿。
    家庭却无什么值得说道,普通父母,大概存在一点重男轻女,但宋知伦是利益既得者,对此事并无印象,只有许多年后,宋见湘朝他提了一嘴,因不严重,也不委屈,全当玩笑讲。
    他们的家庭,这点事不太值得提。
    两个孩子吵吵闹闹长到八九岁,咔嚓一声,努力拼凑的美满裂开了缝,父母拿着离婚协议书,问两个人谁要跟谁。
    直到那一刻,童年才值得被记住,苦难很容易渗入回忆。
    他们俩一人带一个,宋知伦跟了母亲,远去其他县城,跟姐姐宋见湘像两根摇摇欲坠的线,不知道两端要垂到哪里。
    说来好笑,本来以为有血缘的钳制,对方该是一辈子纠缠得烦死人,结果一离婚,宋知伦才恍然,血缘不是陪伴的护身符。
    他只能在重复的漫长的光阴磁带里,用短信、通话、艰难又短暂的会面穿插有宋见湘的片段,哪怕有意将社交圈共享给对方,但宋知伦依旧觉得,这个人不再是姐姐,她只是“要叫姐姐”的陌生人。
    一直下去断了联系,也无可厚非,命运却又开始转折。
    宋见湘那个不成器的父亲,酩酊大醉在不知名的小巷,被辆大车碾了过去,赔偿款进了继母的口袋,继母前脚拿遗产,后脚说仁至义尽,冷眼看宋见湘蜷在无光的房门后做孤家寡人。
    母亲说,这是我女儿。
    母亲又说,可我已经再婚了。
    宋知伦说,我很久没见过她了。
    宋知伦又说,可我得一辈子叫她姐。
    他骑着单车穿过麻雀挂满电线的拥挤小道,崎岖不平的冗长土路,两侧开满未成熟小麦的绿色农田,有熟人向他打招呼的十字集市,掉漆铁门后一群幼稚小孩的学校——风催着他从一处的喧闹跑到另一处,小县城唯一的火车站,他见到宋见湘。
    她坐在好像比她人都大的行李箱上,低着头。
    宋知伦手卷成个喇叭,在绿皮火车发动的轰鸣声里大声叫她的名字。
    他的姐姐受宠若惊,抬起头,满脸惊疑。于是宋知伦没停,在人来人往的逼仄过道里,把宋见湘叁个字喊得人尽皆知,他说“我来接你啦”,尽可能欢快的上扬语调,像要用这句话撑起她的脊梁骨。
    宋见湘捂着嘴惊惶地站起来,她的运动鞋蹭了很多道黑灰,牛仔裤洗得发白,上衣颜色古怪浑浊,似乎是跟掉色牛仔一块洗串了色。
    宋知伦想起她跟他联系时轻描淡写的近况,才知她实在是个撒谎的高手。
    宋见湘拖着行李箱,低声问他怎么来了,嗓音像被拉紧的弦,后来她才坦白是因为刚哭过,已经做好被抛弃的准备,看到宋知伦仿佛看到一尊发着光的佛像。
    那年宋知伦十六岁。
    他读书,家里给租了房子,不太大,后来搬来个宋见湘。
    母亲不常见她,钱倒是多给了些,继父这边花钱图清净,多了把门一关,吵得热火朝天宋知伦也不管,反正家也不是他的家。
    宋见湘比他早读一年书,父母原想让她读完早点干活嫁人,现在两手一撒,倒落个清静自在,放了假便坐车越过漫山的风景,去跟宋知伦斗嘴。
    她总怪他把屋子搞得一团糟,然后不厌其烦地收拾,气哼哼地跑遍每寸地板,并不知这是宋知伦故意耍的把戏,他就装可怜地往沙发上一躺,说些“哎呀家里果然不能没我姐姐”的撒娇,流水自然地拉她去买新衣裳。
    宋见湘说,那段时间看天,总是雾蒙蒙的。
    宋知伦往旧处回忆,却记得那段时间,似乎总是晴天。
    或许谁也没说准,只是孤单久了,来个相依为命的人比孤苦伶仃好。人总是要寻归处,有归处才不寂寞。
    现在她有了新的,承别人句句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好似上天将她看顺了眼,一路顺风顺水到了结婚,旁人竟没一个说出异议,宋见湘毕竟长在老家,选在老宅成婚合情合理,宋知伦要来这里帮忙,却觉是自找罪受。
    周围的声音仍不止,纵使刻意压低,宋见湘半笑半喘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像条狐狸尾巴在脸上乱扫,挠得人想入非非。
    宋知伦把手搭在额头,细数漫长时光中独属两人的琐碎小事,多如银河星辰,想也想不过来,他们像两条藤蔓向彼此靠近,环绕交缠,以彼此的养分为养分,以彼此的生命为生命,注定余生都死死捆绑在一起。
    可是,她是什么时候将自己抽开的?
    那也不重要,总之现在,又只剩下他一个了。
    成婚倒计时叁天。
    宋见湘的未婚夫死了。不知名的偏僻小道,肇事司机逃逸,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证人,几乎找不到刹车痕。
    宋见湘在试敬酒服,闻言大骇,衣服都没有换下来就往警局赶,把自己缩成一团,宋知伦去抱她,她惊恐地逃开,嘴唇一片冰凉的白色。
    却在见到尸体时大哭。
    靠在离她最近的宋知伦身上,崩溃得不能自已。
    宋知伦对未来姐夫并无感情,单手搂着宋见湘的腰,另一只手透过敬酒服的丝绒触感,摸到她一双漂亮的蝴蝶骨。
    太平间阴沉黯淡,唯独她身上,扎眼的红。
    她果然是上天的宠儿,漂亮得过分,又坎坷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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