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春腰 第177节
夏如利一直铁板着脸,等稍微走远后,这才龇牙咧嘴地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眼,唐子愁闷地往偏殿去了。夏如利唇角上扬,心里得意,暗骂:小兔崽子,就你那点道行,还想和你利叔斗,三两句就把你顶回去了。傻孩子。
夏如利摇头笑笑。
不过唐子方才说的也在理,最近得准备一下,让朝廷里的人上书陛下,尽快送老瑞的棺椁离京了。
正在此时,只见远处奔来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太监,正是夏如利的心腹兼干儿子——夏清。
“掌印。”夏清深深恭了一礼,亦看向远处,“那是唐大人么?”
“嗯。”夏如利微微活动着肩颈,问:“事都办妥了么?”
夏清道:“差不多齐了。大行太后崩逝的急,京中没有现成的相应规格的棺椁,再说万潮昨儿下令,最近京都戒严,城门也早在酉时就下钥,为的就是一定程度封锁消息,但又不能特别惹人注目。给太后运送棺椁的动静大,怕是未及出城就会被龙虎营的人扣下。我们紧着在别宫附近的村庄和县城跑了圈,总算弄到了副还算可以的楠木棺材,寿衣也备下了,方才已经拉上山了,现在就看陛下让什么时候入殓。”
“做的不错。”夏如利点头,吩咐道:“你们找几个人,伺候在陛下跟前,盯着些万潮,别叫这老东西在陛下跟前胡吣。”
“是。”
夏清应了,正准备走,忽然想起什么,凑上前道:“掌印,儿子方才看见唐大人,猛地记起,昨儿咱们在宫里的人飞鸽传书,说唐大人这两日一直在外头奔波,像是在查什么,而且他还暗中花银子,向司礼监的人打听了一堆有的没的,最近宫里的可有什么大事发生,陛下有没有提驭戎监以后谁监督,还有您前些日子的行踪,在宫里还是外头。”
“他打听这些闲篇做什么。”
夏如利一开始没当回事,忽然倒吸了口冷气,猛地回头,望向唐慎钰离开的方向。
这小子打听他前些日子的行踪?
夏如利是机警敏锐之人,拍了下大腿,先是一笑,后又骂:唐慎钰这王八小子,还真他妈的鬼,也忒会装模作样了些。方才痛哭流涕地问他那些事,瞧着是担心自己和公主的地位前程,其实是疑惑太后的死因了吧。
也是,郭太后那种强悍的女人忽然自尽,长脑子的人都要疑几分。
夏如利耸了耸肩,暗骂自己多心。忽然,他心砰砰狂跳,头皮也发麻,王八小子求他能不能替瑞世子说几句好话,让瑞世子的棺材将来回幽州,这什么意思。
好像没什么意思啊。
夏如利眼珠左右转动,多年来深宫潜伏,让他本能的拥有一种对危险的嗅觉。
他娘的!
唐子怀疑他了,来此地必定跟他老师商量对策,可能要坏事了!
夏如利打了夏清一耳光,低声喝:“你怎么才说他问我之前行踪的事,差点被你害死了!”夏如利一把将夏清扯到旁边,低声问:“信鸽在跟前么?”
“在,在。”夏清被打懵了,忙点头。
夏如利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飞的快么?”
夏清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快,比马快多了,往京城送信,至多两个时辰。”
第165章 他到底去哪儿了! :
这边。
唐慎钰和夏如利说罢话后,就赶紧去偏殿侍疾去了。
皇帝悲伤过度,加之身上有娘胎里带来的热毒,一时间人没能扛住,昏了过去。三位太医一齐医治,喂皇帝吃了清心解郁的药,总算转醒。但是即便醒了,状况也不好,他不让给郭太后穿殓服,非逼着太医去救治太后。
闹腾了一上午,直到晌午才消停。
灰沉的天似乎也在为逝者哭,下起了雨夹雪,很快就将干枯的山打湿。潮气和冷气层层叠叠涌上来,山里积起层白雾,坐落在山巅的汉阳别宫便如同云中的天宫般。
屋里有些昏暗。
唐慎钰坐在张木椅上,他前面放了个铁桶,桶里的木柴燃烧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他简单地清洗了下右手,往破处撒了些止血的药粉,熟稔地用纱布缠过住,牙齿咬住一头,很快包扎起来。
抬眸瞧去,恩师万潮坐在对面的的炕上,手肘撑在炕桌上,默然不语,似在筹谋什么,劳累了两日,恩师眉心的川字纹越深了,嘴唇也干起了皮。
这时,万府的主簿颜从渊端着两盏热茶上来,分别递给首辅和唐慎钰。
万潮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唐慎钰,关切地问:“手上的伤不要紧吧?”
“没事。”唐慎钰强笑着挥了挥手,往铁桶里扔了几根柴,问道:“那会儿忙忙乱乱的,老师,郭太后到底怎么死的?”
万首辅双手捧着茶,望着越烧越旺的火,“据汉阳别宫的侍卫说,初五那日,胡瑛过来耀武扬威了通,狠狠羞辱了郭太后。郭太后气的没用晚膳,发了好大的火,摒退所有人,不许任何人打搅她。第二天天还未亮的时候,小宫女进去送热水,忽然发现郭太后吊死在房梁上。原本,这些事要立即上报朝廷。可这些宫人知道大娘娘自尽,他们肯定会以侍奉不力被赐死。于是就有人生出逃命的想法,偷盗了蓬莱殿内的首饰金银,又放了把火。可也有人害怕,不敢逃。吵闹打架间,惊动了外宫巡守的侍卫。侍卫们第一要务肯定是救火,其次斩杀胆敢造反逃跑的太监宫女。哎!”
唐慎钰身子前倾,摊开手烤火,“老师,您相信郭太后是个会自尽的人么?”
“不相信又能怎样。”万首辅喝了口热茶,叹道:“当时我赶过来后,让颜主簿偷偷看了眼尸体,从渊,你给钰儿说说。”
这时,侍立在旁的颜主簿行了个礼,上前道:“下官在追随首辅前,曾做过两年仵作,大娘娘舌头在齿后,脖子上伤的位置在下颌骨,符合自缢的特征。”
唐慎钰看了眼颜主簿:“先生只做了两年仵作,经验还是太少,本官办案数年,见过不少伪装成自缢的谋杀。”
唐慎钰斩钉截铁道,“我想验尸!并且我还要查验蓬莱殿,若是有凶手,一定会留下证据。”
万首辅蹙眉:“你怎么验?陛下绝不会容许你碰郭太后的凤体,而且现在夏如利派人在殿外严防死守。你别忘了,初六早上走水,蓬莱殿烧毁了一半,即便有证据也没了,你能查出什么?”
唐慎钰拳头砸了下腿面:“水火最能湮灭证据,怎么偏偏就走水?怎么又因械斗死了那么些个宫女太监?”
一时间,三个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那铁桶里的青松树枝遇火,冒出特有的香气和灰白烟,树皮上的油脂也烤出来了,滋滋作响。
万首辅揉了下发酸的眼,大袖挥了挥扑面而来的松烟,忽然问:“钰儿,你昨晚和颜主簿一块去秦王府探丧,瑞世子是真死了么?”
“嗯。”唐慎钰红了眼,低下头。
昨晚颜主簿举着蜡烛去瞧瑞大哥的遗体,确认世子真死了。
可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又不敢肯定了。
从血缘亲情上,他不愿相信。
从存在假死药这种东西的角度,他不能轻易下决断。
要不要和恩师说一下他的推测?
唐慎钰顿时陷入了两难。
如若说了,那么恩师必定会采取措施,严厉打击幽州和京都秦王府!
可如果不说,万一秦王真的有反心,那他岂不是枉为臣子?
这时,铁桶里的火燃烧的正旺,一粒火星子迸溅出来,落在了万首辅手边的布包上,顿时燎开个窟窿。
万首辅急忙扫开火星,将布包打开,原来里头是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封皮刚才被烧了点。
唐慎钰见恩师如此紧张这些书,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是《农桑辑要》。”万首辅摩挲着书,笑道:“我从去年开始,就已经让人编纂农事方面的书。天不佑我大晋,去岁接连发生旱、蝗二灾,徐州、蓟州几乎颗粒无收,江、幽等地又有流民暴.乱。老百姓何辜哪,若不是被逼的走投无路了,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顶着杀头的风险落草为寇呢!眼瞧着过了二月,天就一日日暖了起来,是得派出官员去受灾的地方,一则派粮救济百姓,二则将先进农事方法教给他们,让他们学会更有效的种地方法,把自己肚子填饱,不要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说起百姓的时候,万首辅眼睛红了,不禁落泪。他叹了口气,拱手朝蓬莱殿的方向拱了拱,“我现在只希望陛下能快快好起来,将来多留心于民生大事。”
唐慎钰身子一震,他觉得自己好糊涂啊!
幽州那位征兵剿“匪”,匪是谁,匪就是被逼的走投无路的百姓!而恩师却一直心系百姓民生。
唐慎钰立即做了决断,他定定地望向万首辅:“老师,学生有件事要向您说。”
万首辅见慎钰如此紧张,亦正襟危坐起来:“你说。”
唐慎钰深呼吸了口气,除过阿愿被算计羞辱的事外。他仔仔细细地将他的身世,这次邵俞下毒,夏如利刑审邵俞后,邵俞招出李福,以及皇帝命夏如利审问李福的事,全都说给万首辅听。
他痛苦地低下头,“学生之前就感觉像被一只看不见的网给罩住了,此次冷静地想了番,总觉得很多事很蹊跷,很诡异。譬如邵俞已经拿到不少银子,按理说他该赶紧带侄儿离京才是上策,为什么要下毒?还有,如若说这仅仅是桩太监之间的相互报复案子,可为什么把李福审问后,大娘娘被陛下送去了别宫?又非常离奇地自尽了?
还有咱们之前算计裴肆,您和郭太后的隐私,怎么就闹得那样大?那样难堪?肯定是有人在暗中做推手啊。学生结合您之前说的,秦王生了反心,将所有的事单独拎出来想,鸣芳苑、兴庆殿还有公主府,甚至裴肆,所有势力均败,惟有司礼监现在一枝独秀!可好端端的,司礼监对付太后做什么?司礼监的夏掌印和瑞世子素有交情,而且,而且……”
唐慎钰拳头攥住:“而且学生年前就请了先太医院院判,现在化名葛春生,学生让老葛来京城为瑞世子治病。老葛会制假死药,所以学生就很怀疑……”
“瑞世子假死!”
万潮一针见血地点题。
唐慎钰羞愧道:“早上的时候,学生问夏掌印要李福的卷宗,被他拒绝,学生又旁敲侧击地问他,将来能不能帮瑞世子说句好话,让他的棺椁尽早回幽州,哪知也被拒绝。学生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这一切仅仅是自己的胡思乱想的,所有的案子,包括郭太后自尽、瑞大哥病亡,都是现在咱们看到的这样,没什么奇怪之处。还是,还是像我推测的那样,是幽州确实要造反……我都快乱死了。”
万潮笑道:“呵,乱才是正常,毕竟这些躲在暗处的鬼蜮之术,本就难以捉摸。一不当心中招,正常,而陷入自我怀疑,更是正常。”
万潮轻抚着爱徒的胳膊。钰儿能将这一切同他坦白,就足以证明这孩子是个心正、有善恶是非判断力的人。
“你别纠结,为师给你看样东西。”万潮从怀里掏出封折子,递给唐慎钰,“打开看看。”
唐慎钰微蹙眉,接过折子。
他仔细观察,这封折子显然是出自宫里,封套是绿白相间的妆花缎,底角有一点烟熏过的痕迹。
唐慎钰忙打开去看,大吃了一惊,登时脸上血色全无,惊恐地望着万潮:“这,这是大娘娘的遗书?!”
“嗯。”万潮点头,“你现在知道陛下为何那么失常了吧,大娘娘遗书中将他称为逆子、暴君,字字句句全是诛心刻骨的话。陛下若是正常坦然,那才真出鬼了。”
唐慎钰脑袋嗡嗡的,再看了遍遗书。
“哀家含辛茹苦抚养赵宗吉十八载,没成想命蹇时乖,被逆子逐出皇宫,流放至此处,受婢子妾妇羞辱。
逆子赵宗吉,强册封妓子淫.妇为公主,污图皇室血脉,其罪一;
无故削王、杖杀驸马,丝毫不念手足亲情,其罪二;
宠幸佞臣、任用酷吏,致使朝堂动荡,民心难安,其罪三;
屡屡羞辱母后、逼杀母后,其罪四。
逆子赵宗吉不孝不悌,不仁不义,致使天降旱蝗二祸,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苦不堪言。哀家愧对于先帝,今自绝于汉阳别宫。将来人人可唾逆子暴君之面,以告慰先帝和哀家在天之灵。”
此刻,唐慎钰头皮发麻,呼吸急促,手都在抖:“瞧着确实是郭太后亲笔所写,而且这遗书里的四大罪状……”
万潮冷哼了声:“这哪里是遗书,分明就是讨伐陛下的战书!钰儿,你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最终矛头对准郭太后,为什么瑞世子这时候忽然暴毙!”
老人愤怒地指向西边,声如洪钟:“他秦王赵宣旻要造反,这封遗书就是借口!”
唐慎钰目光坚定:“老师,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万潮思忖片刻,将颜主簿唤来,吩咐道:“大行太后崩逝的消息,必须封锁。你以皇帝的名义给诸王写封谕旨,说郭太后重病,而娘娘的千秋节正好在三月底,命诸王进京,为太后祈福贺寿,不得贻误。单独再给秦王多发一封,瑞世子病故,让他来给儿子奔丧吧。”
颜主簿迅速记在心里:“是,学生明白了。”
万潮对唐慎钰道:“从此刻起,你官复原职。现在即刻回京,以京中发生命案、捉拿凶手为由,暂时封锁京城两日。同时严密监控秦王府,不许任何人进出!”
唐慎钰抱拳:“是。”
万潮顿了顿,手按住慎钰的肩膀,“为了避嫌,你最好不要进秦王府。今晚为师会带陛下和大行太后秘密回京,明儿咱们一块去秦王府探探究竟。决不能让赵宣旻的子孙离开京都!”
唐慎钰神色复杂,问:“老师,如若世子真没死,那么,陛下会不会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