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90节
只听这弩.箭发射的声音,阿南便已经听出,这具弩机构造咬合严密,各处机构都搭配得无懈可击。阿南不由得暗吸冷气,想着接下来一年的丢脸日子可怎么办。
不过,当她抬眼,跟随着箭身飞行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弩.箭从箭靶擦过,又往前飞了约有十余丈,斜坠入了草丛之中。
在周围一片沉默中,阿南“噗嗤”一声笑出来,显得格外响亮:“哈哈哈,这么好的弩机,这么近的距离,居然还有人能脱靶!”
薛澄光脸色难看,他悻悻地转头看朱聿恒,问:“你调整了钢键与弦牙?”
朱聿恒随口道:“是,稍加处理,弩机有效射程便能多出二十步,并且力道更为迅猛。”
“然而,这样也会增加后坐力,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有这般稳定的手,精准控制住这样的弩机?”
朱聿恒举起了手:“我。”
薛澄光的脸色从难看转为了铁青:“擅改教具,倒数第一!”
阿南又笑了出来,一把抱住朱聿恒的手:“哈哈哈哈听到没有,你垫底啦!倒数第一是你。”
朱聿恒不服气:“明明你才是倒数第一,实操都没进。我的弩机进入试射了,至少是倒数第二。”
“不对不对,你才是,因为我先第一了,你是后面的倒数第一,你后来居下了!”
两个倒数第一互不相让——毕竟,输了后果很严重。
站在船头对着所有船员和港口万千人唱“你事事村,我般般丑”的压力,朱聿恒真的承受不住。
而逢人就翻开随身携带的金牌宣布自己对夫君爱意这种丢脸的事情,司南也担当不起。
“好呀,反正都到这一步了,赢一名也是赢,我倒要看看咱们究竟谁胜谁负。”
阿南朝向薛澄光,大声问:“澄堂主,你给我们个准话,我们两个人中,究竟谁才是那个倒数第一?”
“别争了,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正在检查各种搭得奇形怪状乱七八糟弓.弩的薛澄光不耐烦地挥手,用大仇得报的神情瞪了他们一眼,“此次比试,最佳弟子熊大威,而你们两人,并列倒数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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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九州四海那个谜团,终究未能解开。
关于司南与朱聿恒究竟谁更强悍一些,也是至今争论不休。
“放心吧,虽然不当众宣布,但是你什么时候想听,我就什么时候给你唱……”离开拙巧阁的船上,朱聿恒在阿南耳边轻唱了那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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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就像当初流落荒岛,他在昏沉的阿南耳畔唱过的一样,有点生疏,不过——
“以后会唱熟的,越唱越好那种。”
“嗯,现在就很好听了。”阿南笑着抱住他的手,与他一起靠在船舷边,开心地听他唱完。
然后,她将自己的臂环解下,给他看了看臂环里面。
在漆黑的臂环内侧,早已用金丝新錾上了四个字——心悦阿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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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雌雄双煞谁更强?
看来应该是,两个人都输了,也是两个人都赢了。
第四卷 天命
第182章 朔风吹雪(1)
冷月斜照于屋檐之上,雪后的敦煌城,一片寂静寒凉。
耳边传来一声低弱猫叫,朱聿恒从御驾兵巡布防图上抬起头。屋内烧的炭炉有点热,他推开窗户,看向外面绵延的房屋。
敦煌是军镇,屋宇一板一眼,原本显得太过严整肃穆。但此时在积雪的覆盖下,它却消弭掉了太过冷硬的轮廓,显出了流畅温柔的线条来。
对面屋顶雪中,一只黑色的小猫正瑟瑟发抖,看着他发出“喵喵”两声轻叫,在这雪后清寂中听得清楚分明。
猫,一只突如其来闯进这个冷清世界的小黑猫。
月光和碎雪掩去了野猫乱七八糟的毛发,只映得它的眼睛湛然灼亮,比世间万物都要明亮夺目。
朱聿恒默然望了许久,眼前又浮现出与黑猫异常相似的那一双眼睛。
初见那一夜,黑暗中,火光跳动在她粲然的双眸中。
划着金线的蜻蜓在她周身流转飞旋,当时的他未曾察觉,可如今想来起那个瞬间,却时心旌摇曳,无法自抑。
阿南,她如今身在何处?
她是否也像这只猫一样,在某一个地方的某一场雪中,正以格外明亮灼眼的目光,打量这个冰冷无瑕的世界?
耳听得谯鼓二点,夜已深了。
他收敛了杂乱心绪,起身活动肩背,拿起几上一块奶酥掰开放在窗外,向对面的小黑猫示意。
小猫警惕地看着他,见他回了桌前整理书札,才小心翼翼地跃到屋檐下,跳上栏杆,一路踩着梅花脚印,慢慢走到了窗前。
用鼻子嗅了嗅奶酥,小猫明亮的琥珀色瞳眸抬起,谨慎地看了看他,见他并未接近,才尝试着咬了咬奶酥。
香甜的味道让小猫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舌头一卷,叼起了奶酥立即回身,窜上对面屋脊,在起伏的雪色中跳跃,随即于皑皑白雪之中消失了踪迹。
这头也不回弃他而去的模样,可真像阿南啊……
身后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得了回应后,韦杭之疾步进内。抬眼见他目送小猫咪的神情,只觉心口略沉。
自从阿南走后,殿下虽表面如常,却瞒不过他这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
也说不好具体是改变了什么,只是这一路的苦苦追寻,最终尽付惘然,好像一切都空落落的。
不知怎么的,他想到在地道中阿南与殿下的亲密举止,然后又不动声色决绝离去的身影,便觉得又恼怒又悲哀——
他心中一直奉为神明的殿下,这是被始乱终弃了吗……
见他不说话,朱聿恒瞥了他一眼:“怎么?”
韦杭之忙收敛心神,道:“之前,玉门关出事那口穿井上,有一块盖在井口的石板,殿下曾命人带回。”
朱聿恒自然记得此事,说道:“记得。那上面依稀是青莲托举双人影的痕迹,应当是取地图时被废弃的石材。”
“是。上次阵法虽已破解,但魔鬼城那边坍塌的通道尚未清理完毕。后来匠人们根据上面的位置推断,打通了一条重要路径,刚刚那边来人急报,在新打通的洞中发现了八块石板。”
朱聿恒眉梢略扬。
傅灵焰所设阵法息息相连,当初在顺天城下和东海、渤海水阵中都发现了其他各处阵法的线索。因此,魔鬼城挖出来的八块石板,必定是八个阵法的揭示。
“走,看看去。”长久以来寻找的地图终于有了下落,朱聿恒立即带着他向前堂走去,加快步伐。
前次探索魔鬼城,因为出动了军队,造成了机关震荡,此时挖出来的几块石板,已在上次的坍塌中彻底碎裂。
诸葛嘉亲自从魔鬼城护送碎片过来,正指挥士卒们将碎片外捆缚的草绳一一解开,按照顺序平铺于堂上,拼凑成图。
朱聿恒的目光迅速在碎片上扫过,接过旁人手中的灯笼,走到一块稍大的碎片旁边,举起灯笼照去。
碎片的斑驳泥痕下,依稀显露出是一座河流南岸的繁华城池。
正是他在各处出现的地图中,唯一无法捉摸的那一幅。
只要将其他碎片取出拼凑完成,便立即能看到图上准确的河流走向与城市风貌,届时,这幅地图将彻底呈现于他面前。
“寻找碎片,先将这一幅拼出来。”朱聿恒吩咐工匠们,正要俯身端详那块碎片之时,却听得背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他回头看去,暗夜中,灯光下,一袭黑衣面色苍白,肩上停着羽色斑斓孔雀的,不是傅准还能是谁?
他依旧是那副虚弱无力的模样,靠在门扉之上,低低的声音中气不足:“殿下,圣上传召,有要事相商。”
朱聿恒来到皇帝居处,才发现他并不是询问行军之事,反而谈起了马允知和梁垒的处置之事。
“马允知杀良冒功,罪大恶极,朕决定将其斩首,首级传示各边镇,以儆效尤。”
皇帝一向手段酷烈,做此决定也在朱聿恒意料之中:“圣上明断。”
“此外便是那个梁垒。他在阵中被擒获之后,听说嘴很硬,至今无人能从他口中撬出青莲宗的消息来。”皇帝说着,斟酌片刻,道,“朕听说,诸葛嘉从魔鬼城回来了,他这人历来精于审讯,号称能令石人开口,你带他去审一审那个梁垒吧。”
朱聿恒应了,看时间不早,正要转身离去,却见皇帝又从抽屉中取出一份折子递给他,道,“这是海客们近段时日的动向,你看看。”
朱聿恒接过翻开,先扫了一眼上面罗列的名单,发现其中不乏要害部门的地方大员,不由眉头微皱。
“看到了么?这些就是还心念二十年那位故主旧恩的朝臣们。”皇帝怒极反笑,神情中带着几丝嘲讽,“这个竺星河倒是有见地,联络收卖的人都还挺有用,若不是你及时查抄了永泰行、堵死了北元兴风作浪的路、剿灭了青莲宗主力,怕是朕的朝廷里也要不得安宁了。”
说到这儿,他想起那舍生忘死要引燃地下死阵的蓟承明,“嘿”一声冷笑,道:“朕倒忘了,宫中早已不宁,这些乱臣贼子还差点成事了!”
朱聿恒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天下大定,些许旁枝末节,孙儿替您斫除即可。”
“好,朕此生最为欣慰的,便是有你这样一个好孙儿!”皇帝重重拍着他的肩膀,又想起他的病情,叮嘱道,“切记不要太过劳累,审完便尽快安歇吧,好生将养身子。”
朱聿恒应了,退出后便召来诸葛嘉,一听说梁垒负隅顽抗,诸葛嘉拍胸脯保证道:“殿下放心,审讯之事属下最为拿手,您在堂外喝杯茶,属下片刻间便将他嘴撬开!”
结果,朱聿恒在堂外喝了足有两壶茶,批完了所有折子,安排好了一切事宜,等到鼓点打了四更,诸葛嘉那边还未传来讯息。
他站起身走到大牢中,隔着栅栏看见梁垒正被绑在椅上,狱卒用薄刀片切开了他的脚指甲,探入甲下伤口。
骨膜薄韧且密布神经,被尖锐的钢针四下划割,梁垒头发蓬乱,满脸血污,整条身躯如遭雷殛,颤抖中全身冷汗如雨,喘息深重,一如濒死野兽。
诸葛嘉喝道:“梁垒,你还是从实招来吧,青莲宗如今逃往何处,你们又在朝廷与各地潜伏了多少耳目?说!”
梁垒喉口嗬嗬作响,死命地挤出几个字:“狗官,有本事你杀了我!”
诸葛嘉冷笑一声,正要吩咐再行刑,朱聿恒担心梁垒会被折腾至死,上前制止。
示意闲杂人等退出后,他向梁垒开口:“梁小哥,若本王没猜错的话,青莲宗要为祸作乱,又没有能力对抗朝廷,那么下一步要前往之处,自然是当年傅灵焰设下的死阵了。我问你,下一个阵法在何处?”
“呸,我宁死也不会吐露!”梁垒目眦欲裂,一口血水啐向他:“可惜我们一家人都瞎了眼,居然没看出你、还有那个为虎作伥的阿南……全都是狗贼!”
阿南。
这两个字入耳,如同揭开心口伤疤。
朱聿恒略一偏身,避开了血水,脸上神情顿时转冷:“怎么,是北元进攻我国后百姓有好日子过,还是前朝余孽上台后,你们就有清明天地了?”
梁垒怒吼道:“我青莲宗救苦救难,而你们朝廷狗官只知搜刮百姓,逼我们多少人上绝路!不将你们推翻了,难有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