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 第23节
茜雪吐舌头,“你老人家可别在这里报学名,我一点儿也听不懂,记不下。”对方眉间微蹙,很快又松开,抿唇道:“公主自然不用记,我们这些老人家无事可做,才琢磨没用的东西。”
这还是第一次听对方承认自己老,她忘记自己无意间提了好几句老人家,乐得捂嘴笑。
语气冷淡,隐约透着一丝不愿意,苏供奉也有如此别扭的时候,这样最好,终于活生生起来,多亲昵,她愈发喜欢了。
“供奉怎么会老呢,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呐!不——比我还年少呢。”茜雪勾头来看他,乖得很,“供奉是心灵手巧,什么都会,显得我笨得很。”
“公主怎么会笨。”他的眸子又软起来,也不知为何竟会闹脾气,难道真因为一个老字,自己本来就老了啊,何况一个经历过生死大事的人,还怕老吗——抿唇自嘲地笑了下, “这些都是下人做的活,小殿下不需要懂,我家里没几口人,后来又去书坊做工才学一些,用来解闷吧。”
茜雪从没琢磨过对方家事,宫里传闻众多,分不清真假,她不愿意揭他伤疤,只要让供奉难过之事,一丁点儿也不想提。
这会儿人家自顾自说起来,小公主反而不知所措,没敢搭话。
恰巧矅竺手里拿着几朵粉嫩樱花,进屋仔细插进六棱青瓷花瓶,送过来,“公主,供奉,奴看今年的花特别好,这樱花开得多早啊。”
幸亏得到转移话题的机会,她忙附和:“是啊,往年都是上巳节后才开。”
苏泽兰挥手示意小太监出去,拿花剪摆弄起樱花枝,长长短短在手中翻飞,继续道:“臣最喜欢金陵的花,每年春天都比别处开得早,姹紫嫣红,满山遍野,小殿下还没去过金陵吧,那是臣的故乡。”
慢悠悠语气,显然没有绕开往事的打算。
茜雪慌乱地嗯了声:“我——挺想去供奉家乡,都说金陵人杰地灵,肯定特别美。”
“是挺好,臣也想带小殿下去,只不过臣是无家之人,没法尽地主之谊,但可以与公主到处走走。”
他说无家两个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日窗外的天气一样,好比人受了伤却笑着说半点儿也不痛,惹得茜雪越发疼惜。
从小备受宠爱的十七公主,压根不懂无家的滋味,不懂就爱胡思乱想,任思绪飘散得乱七八糟,倒比正主还伤心了。
“供奉——”她忽地抓住对方手臂,险些把手中的青瓷花瓶打碎,还好苏泽兰一下子接住,抬眸瞧小殿下眼波流转地望着自己,里面全是一缕缕心碎,像搁着刀片似地,“供奉,我就是你的亲人,你说过——我像妹妹,像女儿,那咱们从此就做一家人,茜雪就是供奉的家。”
他愣了愣,好奇这番感叹从何而来,“公主说什么?”
茜雪满脑子都是不忍,急赤白脸又说了遍。
这回轮到苏泽兰笑了,前几天还嘴硬说不做女儿和妹妹,如今自己急急认了,小殿下还真是一会儿一变。
对于他这种人,有家无家早就没什么要紧。
“我怎么敢高攀公主。”他倒端起来,偷偷藏住眼尾笑意,低声道:“不过——如果臣真有这个荣幸,能有个小殿下这般可爱的女儿,也是修来的福气。”
茜雪扭过头,说出去的话,泼出的水去,心里不舒服也没办法,嗫喏着:“我就是打个比方而已。”
她咬着嘴唇,瞧光落下的阴影在雕梅花石板砖上打转,寻思这下不只是恩人啦,自己还认了个爹。
有苦说不出,对方还夸她可爱,可爱这种话,不都是没什么好处讲,才用来搪塞人嘛!
苏泽兰垂眸理着樱花,笑而不语,半晌问:“殿下,过几日上巳节去渭河边踏青吗?”
作者有话说:
1这个方子是真的,取自哪里忘了,你们可以试试,哈哈!
第32章 春暖睡鸳鸯(四)
上巳节属于棠烨朝的大日子, 相传三月三是黄帝,玄天上帝还有高媒神诞辰,也是哪吒太子升天之时1, 众人去水边祓除畔浴, 洗去一年污秽,祈求新年之福。
渭水河畔芍药斗艳,兰花翻飞,不远处皇帝的仪仗队在清晨迷雾中,缓缓露出真颜。
先是声势浩大的清游与龙旗开路, 紧接着鼓乐齐鸣, 连着幡,幢,旌旗四处飘摇,帝王玉辂由太仆卿亲驾,神武大将军花子燕侍奉在旁, 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侍卫与兵卒环绕。
十七公主坐在玉辂中,心不在焉地透过金丝纱幔往外瞧,满眼尽是奴仆守卫,也不知跟随的文武官员在哪里, 听说这次郊游盛世空前,陛下几乎带了整个翰林来, 要效仿魏晋之风,做什么“曲水流觞”。
一帮文人墨客围着渭水饮酒作诗,与她实在提不起兴趣,但翰林院来了, 苏供奉肯定也在, 想到这里, 红润唇角旋出个甜美的笑。
十七公主扭头,问:“陛下,我非要在玉辂里吗?晃来晃去不舒服,姐姐想去骑马,陛下的绯樱明明空着,非让人窝在里面受罪。”
棠檀桓单手撑住头,赤金龙袍箭袖口伸出修长手腕,微微合眼,“姐姐好狠的心,自己跑去逍遥自在,留弟弟一个人糟罪。”
满脸写着不乐意,坐龙辇好似坐牢般,茜雪噗嗤一声乐了,歪头揶揄道:“我大棠的皇帝要是还受罪,天下人还怎么活。”凑过来,用手指向后面的几个步辇,偷偷提议:“陛下,今日朝廷命妇与官员家眷都来了不少,依姐姐说机会难得,不如见见李娘子和苏娘子,怎么样?”
对方挑起眼帘,一副看破不说破的神态,“姐姐的心思我清楚,还不是找几个人来糊弄我,自己躲清闲。”
皇帝的心思不在妃嫔,茜雪明白,但后宫与前朝一样,安定才是大事。
她们姐弟在这宫中的日子,最需要安宁。
“陛下,别怨姐姐多嘴,后位一直悬而不决,朝中人心惶惶,终归不好。”她瞧着他,目光如水,“大理寺千金李娘子为人温雅大方,中书令孙女苏娘子活泼可爱,弟弟选一个吧。”
“姐姐觉得哪个好?”对方捡起个紫葡萄,放到嘴里,“从姐姐这里才能听到真话。”
十七公主嫣然一笑,水波眼底露出丝狡黠,趁着花容月貌也可爱得紧,“这话原不该我说,不过既然弟弟问了,那姐姐就不妨直言,若论出身,李娘子更好一些,加上人又生得端庄,最合适的人选不过。但苏娘子性情柔媚,是朵温存贴心的解语花,肯定更讨人喜欢。弟弟何不都收到宫中,立李白紫为后,封苏雪盼为贵妃,两全其美。”
皇帝抿起薄唇,沾了点轻蔑之色,“姐姐想得太简单,中书令那边大概不会只满足做个贵妃。”
“中书令有什么要紧,不过借着枢密院的势,只要能安抚段殊竹——别的都不怕。”
她堂而皇之提到段殊竹名字,令年轻的天子不安,自己虽然年少,毕竟已经坐在王位之上,不愿让最爱的姐姐牵扯朝堂争斗。
“这件事我会斟酌。”又闭上双眼,看样子要结束谈话。
茜雪却假装没瞧到,偏要往下讲,“陛下可还记得前李皇后故去时,因无子嗣在身边,越性将皇后之印代入墓穴陪葬,工部与造办房不是要再做一个凤印吗?何不以此为由,只封白紫为后,但不授凤印,既能给尚书省与大臣们个交代,又可以安抚段殊竹。”
凤印代表皇后无上的权力,不给凤印等于是个空壳子,只要理由站得住脚,确实是一个暂时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对方心思竟有这么深,他不禁诧异,觑眼瞧公主一下,露出疑虑。
姐弟两个从小长大,茜雪一看便知,佯装叹口气,悠悠地:“其实依着我的心,两个都不要才好,一个是尚书省左仆射的人,姐姐也不傻,知道南楚使臣上了他的门,和亲之事十有八/九扯不开关系,我想起来就气。另一个嘛,后面又靠着枢密院,姐姐最讨厌的地方,可惜生为皇族,身不由已。”
她说得动情,万般无奈又可怜兮兮,眼尾泛红,扭过头去拿帕子,皇帝哪里看得了这个,前几日才惹姐姐伤心,如今对方掏心掏肺,他倒怀疑她,莫非自己真成个孤家寡人,连姐姐都怀疑。
“这个法子好,比满朝大臣的提议都强。”忙不迭说出口,递帕子来给对方擦泪,“弟弟一时呆住了,害得姐姐担心,别气。”
茜雪并没有哭,不过拿帕子来做样子,一丝笑容荡在鹅黄丝帕下。
她拨开绣着牡丹花的帷幔,唤杏琳来,吩咐让李白紫与苏雪盼伴驾,因怕两位抹不开,又叫了几个宫中德高望重的贵妇一起,自己则骑上绯樱,径直往外面去了。
神武将军花子燕纵马向前,“公主别走远,让守卫跟着。”
茜雪将娟纱帷帽撩开条缝,樱唇弯弯,“将军别担心,我不过往后转转,这队伍也太长啦,瞧着就累,不知道段主使来了没,是不是与官员们在一起呐。”
花子燕点头,“段主使与家眷在后面,姝华非要凑热闹。”
“小孩子嘛,自然最爱出去玩,花夫人也来了吧,我要见一下。”说罢调转马头,朝队伍后面去。
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目光流连在一个个精雕细琢的步辇上,骏马飞扬,左顾右看,借口找花夫人,不过在寻找翰林学子的身影,马蹄儿踢嗒声响在耳边,心口随着噗噗跳,情不自禁想见苏供奉,想见他穿学士服的模样,越是人潮汹涌的时刻,越发急不可待。
公主身穿樱黄色骑马服,窈窕身姿在春光里熠熠生辉,面纱随风飘摆,翠色披帛悠扬,在空中旋出起伏曲线,惹得人频频侧目,却只敢偷偷一瞥,不敢亵渎。
一只美丽蝶儿,穿梭在浩浩荡荡车队里,早被别有心思的人瞧见,欧阳雨霖骑马在国子监学生中,公主擦肩而过,惹起心内一片波动。
他如被勾了魂魄,不由自主趁乱跟在后边,保持着几米的距离。
茜雪浑然不知,满心都在寻找苏泽兰。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远远瞧见几排穿翡翠官服之人,她连忙策马向前,喜上眉梢。
翰林学士院长上官云郁,正与两边人商议曲水流觞之事,这次聚会非同小可,翰林院可不能输给国子监那帮还未学成的毛头小子。
余光看到皇帝的御马绯樱飞奔而来,上面的女郎不必想也知是谁,立刻迎过去,恭敬施礼:“臣见过十七公主,不知有何吩咐。”
茜雪勒住马,她并未与上官云郁打过交道,只听说才高八斗,为人两袖清风,是朝中清明一派的出色人物,起先也曾在尚书省任职,后因年岁渐长加上枢密院拦政,渐渐躲在翰林院享清闲。
对方花白胡子上立着个瘦小□□的鼻梁,一双凤眼并不凌厉,倒显得有几分慈祥。
公主微微俯身,“茜雪见过上官大人,我来没什么事,想到后面去找花夫人,顺便路过。”
她自然不能说是为苏供奉而来,对方身为一个小小的供奉,不好给他惹事,可目光不自主在透过面纱寻对方,哪怕只打个照面也好。
环视一圈也不见人,莫非他——没有来。
禁不住满脸失望,这人前几日舌灿莲花,说了那番选后立妃之言,让自己递话给陛下,如今她照着办了,对方却不见踪迹,真真一点儿也不上心。
幸好扫兴的模样被面纱挡住,对面人察觉不到。
“花将军的家眷还在后面,老臣可以护送公主过去。”上官云郁轻声询问:“不太远。”
茜雪回过神,要和上官云郁这般学识渊博的人一路,不爱读书的小公主想起来就有压力,再说她也不是真要找花夫人,连忙谢过,“不劳烦大人,我骑马快,一会儿就能到。”
上官云郁瞧着那匹健硕的绯樱,多少觉得自己有点信心过头。
茜雪骑马离开,直接掉头回到皇帝车辇边,听到里面传来苏雪盼娇滴滴的笑声,不想打扰,索性携杏琳往车队前走。
她已经没了来时的兴致,开始盘算着要回宫。
一声声,只叹着气。
杏琳刚才瞧公主兴冲冲往外跑就猜到,虽然心里对苏供奉仍不放心,但最近公主要与工部侍郎婚配的消息已经传出来,还是探花郎递的奏疏。
说不好是公主自作多情,人家苏供奉根本没想法。
她骑马向前几步,笑嘻嘻地:“殿下,奴刚才看见曜苎啦,他说今天一大早就陪苏供奉去筹备什么曲水流觞,早早就出门,这会子还要到宫里取东西,可忙啦。”
“你是说……供奉已经在渭水边。”脱口而出,立刻不好意思地咬嘴唇,可惜语气里的喜悦已经藏不住。
杏琳点头,忍住笑,“自然是。”
茜雪没接话,春光从面纱洒下,柔光缱绻,她的手紧了紧缰绳,回宫的打算忽地完全消散,一下子无踪无影。
抬眸看两边翠绿成荫,花儿开得可真艳,尤其是罗列成排的兰花树,一朵朵说尽风流,像苏供奉眼睛,俊雅里又是万种情丝。
这人生得太好,也平白无故惹人恼啊!
作者有话说:
1取自《民俗史》。
第33章 春暖睡鸳鸯(五)
渭水春波, 啼莺舞燕,水边玉面娇娥相互依偎,嬉戏欢笑, 惹得王孙公子频回头。
今日没有贵族与平民的规矩, 乃长安城人人欢乐的好时辰,不只为了新年祈福,还是男欢女爱,两情相悦之际。
女子怀中捧满艳丽芍药花,少年郎则胸口坠着洁白兰花, 顾盼流连, 交相辉映,高媒神施了法,月下老人也抿唇笑,不知要成就多少好姻缘。
皇帝仪仗已驻扎在邻水处,浩浩荡荡又是一番烈火烹油的大场面, 茜雪不爱热闹,独自牵马往别处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