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48节
“谷神?”杨枝纳罕,心中那个念头慢慢有了轮廓:“哪个谷神?从前怎么没听说过?”“嘘,小公子不要妄言,叫谷神听见就不好了!”大婶道:“这谷神啊,就是专管五谷六畜、人丁家事的神啊,灵得不得了——去年隔壁村的王七重病,却赶上这几年药价一涨再涨,他家这些年一点积蓄都搭在了药上,可还填不上这个无底洞,已渐渐到了吃不起药的地步。他婆娘没有法子,只能见庙就拜,稀里糊涂拜了谷神,后来你猜怎么着?有天夜里就看见了仙人赐药,还送了他一袋稻谷,让他来年供奉两袋稻谷返还谷神。王氏第二天醒来,发现家中桌上当真有一包药与一袋稻谷,而且那稻谷中,竟然还掺着几两碎金子,王七吃了那药,病竟渐渐好了,又拿那碎金子还买了田,来年大丰收,还了稻谷都还绰绰有余!你说谷神灵不灵!”
杨枝本想说这不过是串通的戏法罢了,然一见那大婶虔诚模样,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连道:“灵,可太灵了,世间竟真有这般神奇的事!”
“可不是!小兄弟,你要不要来拜拜?”
“小可偶然途经此地,并未备下稻穗,只怕会唐突谷神。”
大婶连忙摇头:“没事,那边的老头子看到了没有,你去跟他讨一株稻穗便是。”
杨枝转目望去,果见树旁立着一位老者,须发半白,怀中抱着一把稻穗,有人来讨,便施舍一株。
杨枝道谢,欲向那老者走去,忽然想到什么,又问:“这谷神这么灵,怎么在京中没怎么见到?”
“嗐,谷神庇佑的是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京中那些贵人老爷们,怎么舍得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大婶道:“不过京中也有人特意出城拜的,只是不敢公然,听说是京兆尹曹老爷家下人在府中偷偷拜谷神,被曹老爷看到,直接逐出府去了。”
京兆尹曹老爷,那便是柳风曹骨中的曹骨曹封。能与柳轶尘齐名的人,为人如何,可想而知。
杨枝凝眉沉吟片刻,那大婶已热心催道:“那边刚空出来一个位子,小公子快去吧,求谷神保佑给你找个俊俏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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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郊回来,杨枝正思忖怎么将这事报给柳轶尘,刚跨进别院,便听见那边有人声传来。杨枝透窗望去,见是大理寺来人,连忙三两步走进屋中,恰听见来人报道:“大人,王太医的药童死了。”
柳轶尘眉头一皱,杨枝也是神色一惊:“死了?怎么死的?何时的事?”
“半个时辰以前。”那捕快道:“郑大人让我赶紧来报告大人,据说是中毒,死时惊悸抽搐,口吐白沫……仵作正在剖验,初步断定是误食了马钱子。”
“惊悸抽搐,口吐白沫?”杨枝闻言沉吟,快速觑了柳轶尘一眼,见他神色凝重,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疑窦来。
柳轶尘素来喜愠不形于色,怎会因一桩凶案就如此凝重?
待捕快禀报完,柳轶尘将他屏退。只觑了杨枝一眼,便道:“把门关上。”
杨枝顺从地带上门,走到他跟前,一揖手:“大人……”见他眼皮子掀了掀,念及两人亲密时的称呼,不由舔了舔唇,道:“目下是为公务,所以……”
柳轶尘摆摆手,目光扫过她袍角:“出城了?”
杨枝微微一愕,却立刻垂首:“是。”
“沆瀣门的事?”
“是。”
柳轶尘想说什么,话到唇边,却终只是砸了砸嘴:“你自己注意些。”
“是。”
柳轶尘就着手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又典了典衣袖,方道:“方才的事,你没什么要问我的?”
杨枝垂眉,须臾,道:“大人想要做个局?”
柳轶尘猝然抬目,眼底盈满华光,竟有几分灼灼之意。然他没有开口,只是示意她说下去。
杨枝抿了抿唇,道:“惊悸抽搐,口吐白沫——与小殿下去时情形无二。属下觉得,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你不怕有人杀人灭口?”
“小殿下当时被太医院断的是先天不足,若我是凶手,想要杀人灭口,不会这么愚蠢,令人将这两个案子连起来。”
柳轶尘不置可否,放下手中的茶盏,伸指点了点桌边的一张素笺。杨枝上前,拾起那张素笺,一扫笺上内容,面色微微一变。
“大人这是……”
“太子妃陵的宫女死在了来京的路上。”
杨枝仍在惊愕,抬眸觑见柳轶尘唇边的笑,却忽然反应过来:“大人是令谁押他们回京的?”
“黄鹤。”
之前的方濂案中杨枝就听过黄鹤的名字,京中赫赫有名的神捕。黄成也说过,他老黄家的脑子都让她哥一人给长了。
杨枝旋即一笑:“大人又逗我呢!”顿一顿,将那纸笺一放,见他身前茶盏空了,执壶为他添了点茶。茶水泠泠注入盏中,伴着这清脆的声音,她徐徐道:“她们去年不死,为何这时候要死?”
柳轶尘望着那水流,忽然伸指,往那盏中沾了沾,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方道:“她们供出了一个人。”
杨枝微微怔忪,抬起头来:“大人不信?”
“信不信,试试看便知道了。”
杨枝一咬唇,道:“大人既要试,我还有个法子。”不待他问,便将那法子说了。
柳轶尘沉吟片刻,望着她轻轻一笑:“你知道么,你比初来时长进了。”
“嗯?”杨枝没料到他会忽然说到这个,不期然一愣。
“你的长处是心思技巧,善出奇招。”柳轶尘道:“短处是不善谋全局,聪明外露,时而还有些莽撞。”
“大人……”杨枝不由埋怨:“你这说的我像个只会钻营的莽汉。”
“难道不是么……”
“大人!”
“好了好了,不与你说笑。”柳轶尘笑道,不自觉伸出手去,在她额头轻轻一点:“此事我会安排。午饭用过了吗?”
“用过了。”被他这么一问,杨枝忽然想起一事,自怀中掏出一个纸袋:“方才回来时经过城南,顺手去老邱家买了两个包子,大人……”忽然想到已过了饭点,自己是路上随意糊了个口,没在意时辰:“大人晚上热热……当夜宵……”“吧”字尚未出口,却见柳轶尘已将那纸袋接了过去,捻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
“大大人,包子都凉了!”杨枝急道,要将纸袋夺回来:“我去替你热热。”却不知怎的,抢不过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纸袋被柳轶尘五指牢牢攥住,纹丝未动,倒是他倒打一耙般道:“别抢,抢坏了本官的包子,要问你罪!”
杨枝袖了手,却仍不放心地鼓囊了一句:“大人,包子都凉了,让我先热热再吃吧。”
“本官就喜欢吃凉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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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院回来,杨枝径自向东北角而来,韦保林的寝宫便在此处。韦氏因与太子妃交好,居所离太子妃的宫殿不远。
途中经过一座花园,园中挖了个深潭,从院外引水进来,虽比寻常的湖要小些,但风致丝毫不减。若夏日泛舟潭上,熏风拂面,荷香扑鼻,倒比别处多一分怡然。
杨枝在湖边站了片刻,快步向韦氏寝宫而来。
春晖慵懒,洒在院前的粉白茶花上,为它镀了一层金边,令那金粉交错的花瓣丛中似有碎金子闪动。杨枝不由驻足,凝目赏了片刻,然这么一定睛,便看清了花瓣上的物什,原来不是春晖的光彩——心头一动,连忙低下身去。
头顶却传来如水的柔声:“杨书吏怎么来了?”恰是韦婵本人。
杨枝不动声色将那花瓣上的一点金黄揽入手心,笑着起身,行了个礼,道:“娘娘,我们大人下月要去江府赴宴,听闻江夫人喜欢诵经念佛,想命属下手抄一卷佛经送给江夫人,属下什么都不懂,上回听闻娘娘也是礼佛之人,便想来与娘娘讨教一二。”低头瞥见那粉白花瓣,想起自己方才那可疑举动,连忙又补了一句:“这茶花开得真好!”
韦婵目光随着她的话也落在那茶花上,浅浅一笑,若有所思般道:“是吧?我以前见过的茶花,比这开得还好!也不知这东宫里水土不服还是怎的,总也再养不出那样的茶花来。”她的目光落在那茶花上,却又像穿透了茶花,飘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
杨枝闻言却不自觉一愣:“小的听闻娘娘从小长在北地,北地竟有比这更好看的茶花?”
韦婵回过神来,展颜又是一笑,这一笑较先前的笑更加外放一些,当真是名花倾国两相欢,杨枝一刹那都有些恍神,竟不知眼前的人与花哪个更美。
“我在西南住过一阵,书吏不知道吗?”见杨枝茫然,又补了句:“庆历七年,大将军将我父亲调到西南,我随父南下,直至接到太子妃的书信才回到京城。”
“书吏到过云城吗?那里山茶遍野,绚烂无双——书吏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杨枝颔首:“好,将来一定找时机去看看。”
“书吏进来说话吧,正午日头烈……”韦婵说着,便当先往里走。杨枝紧随她跨过院门,只见院中花木较别处都多,草叶峥嵘,墙上攀着碧绿的藤蔓,一派繁荣盛景,却说不出的诡谲。
穿院子而过,韦婵将她引入正殿,殿正中供着一尊观音,金漆塑身,映的原本有些灰暗的室内一片煌煌。其余布置却十分简朴,连座上的锦垫都已褪了色。
杨枝目光在那观音像上顿了片刻,眉心不动声色拧了一拧。
韦婵在观音像下左手便落了座,并命人给杨枝看座。上了茶,方徐徐道:“书吏方才要问我什么来着?哦对,抄经的事,书吏只管问。”
“娘娘,大人让小的抄经,小的选了《地藏经》与《法华经》,娘娘觉得,抄哪卷更好?”
韦婵啜了口茶,方道:“既是送礼,送礼送双,书吏既有心,便两个一起抄了,如何?”
“娘娘说的是。”杨枝点头:“只是小的以往从未抄过经卷,不知可有什么忌讳?”
韦婵道:“抄经前沐浴焚香最好,若做不到,最好也得净手。只是说到底还是心诚即可,书吏不必过分忧虑。”
“小的谢娘娘教诲。”
从韦婵殿中出来,杨枝直奔黄成处。黄成等候已久,一见她来,几乎是扑了出来。
杨枝郑重问她:“你可想好了,今日决心一下,往后便再没有京中这般逍遥快活日子了。”
“想好了,你快帮我吧。”
次日一早,太子李燮提剑气势汹汹地踹开了柳轶尘的门。
“柳敬常,孤几番忍你,你竟一而再再而三玩弄于孤,你当孤真不敢杀你?”
柳轶尘正在案前批卷,见状连忙跪拜:“殿下息怒,臣不知如何冒犯了殿下,望殿下明示。”
“如何冒犯?”李燮冷笑,一双素以温柔仁善著称的眼底竟盈满寒光:“好,你不知,孤今日就一桩一桩说给你听!”
说话间,长剑疾指他头顶,下一瞬,银光乍起,将他发冠整个掠下:“孤问你,那首歌谣可是你作的?”
柳轶尘发披两肩,形容十分狼狈,口气却仍不紧不慢:“殿下说的是哪首歌谣?”
“东宫立良娣要经过太常寺,那首歌谣一传扬开,太常寺只道黄成克孤,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还闹到了父皇那……”太子道,话到此处忽然反应过来:“呵呵,你要装傻,孤也随你,孤只问你,你把黄成弄去哪了?”说话间手中的剑已至柳轶尘颊边移至右肩。那柄剑寒光凛凛,是柄吹毛断发的利器。
柳轶尘垂着的头忽然抬起,面现惊愕:“黄成不见了?”
“你少给孤装!”李燮面目已渐趋狰狞,额角青筋凸起,紧随而来的侍卫都下意识不敢靠近,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孤再问你一遍,黄成去哪了?说!”
“殿下,宫中已然都找过了吗?”柳轶尘露出焦急神色,“关心”起黄成的安危:“黄成贪玩,会不会是在宫中闲逛迷了……”
话未落,伴着一声裂帛之声,剑尖刺入柳轶尘右肩,苍青布袍上登时洇出一片鲜红。伴着那鲜红,是李燮的一句咬牙切齿:“柳敬常,孤看你究竟有多少血可以流。”拔出剑,又逼上了他右臂。
柳轶尘眉目仍然清淡,除了那一点造作的担忧,看不出别的情绪。
“你不说,孤就断你一条右臂。”李燮狠道:“你这京华第一才子的手,可就毁了。你想清楚,为了一个手下,当真值得如此?”
柳轶尘眼睑微垂,跪的端正笔直:“黄成失踪,是臣约束不严,臣甘愿受罚。”
“你……”气怒之下,剑身已然向下压去。来自宝剑本身的凛冽,与自上而下的威仪,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喘不过气来。
柳轶尘眉眼仍如远山般清清沉沉,无半分动容与畏惧。
胸口的血花越漫越开,漫到襟前,顺着衣襟往下,似长出了触角,盘踞在心口,顷刻就可以将他整颗心挖出来。
杨枝闯入屋中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一刹那,她不知怎么想到了十二年前那个雨夜跪在中庭低泣的少年,那个在固执倔强一遍一遍敲着登闻鼓的单薄身影。
杨枝的闯入打破了眼前的僵局,紧随而来的红衣人更是让局势变得微妙起来。柳轶尘虽是重臣,但李燮是天子唯一的儿子。天子为人狠厉、杀伐果决,当年宫变更是举手间便令血流成河,唯这个儿子,是他心中仅余的一年无奈,或者说温柔。
李燮是故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而宫中虽有嫔妃,天子却鲜少临幸,是以子息单薄,到如今也不过一子一女。
他心知李燮懦弱,心底的一点私念,不过为的是自己百年以后,李燮不必再面对兄弟的虎牙,重蹈延乐之乱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