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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57节

    杨枝诸人静静排在人群中,将要排到时,却忽听身后飒沓马蹄声传来,闻蹄声便知是神骏。不知是哪家公子或是南北军的将官?
    杨枝并无多事的闲心,然那马蹄声到了她的车旁却停了下来:“杨主事。”
    杨枝微微一惊,掀开车帘:“江大人。”
    江令筹一袭深红骑装,高坐马头,唇边噙着点笑,在半眀半晦的天光中直似撕开乌云的日辉:“兵部有点事也要下江州,本官与杨主事同路,不如结伴而行。”
    杨枝怔了怔——兵部?兵部为何也要去江州?思忖间目光却落在他身后的另一人上:“申公,你怎么……”
    江令筹身后一人一身黑色劲装,面目清朗端正,带着一丝深沉,正是燕归楼的申冬青。
    申冬青抱手道:“杨大人,殿下命我来保护大人。殿下说了,谢家的人,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必顾忌他。”
    片刻前的惊愕渐渐消化,杨枝微微一笑:“如此,有劳申公。”
    “大人言重。”
    这两句话的工夫,江令筹已催马到了前头,嘴皮子都未动,排在前面的人群便如流水般散开——军中无人不识江家郎,守门的卫兵上值头天的任务,便是熟悉京中要员大员的长相。
    杨枝自帘外望去,那一袭红衣身姿劲拔,饶是没有一句话,那不可一世的骄傲也尽显无疑。
    微风拂起深红的衫摆,初晨的第一缕日光洒下来了。
    **
    **
    江申二人骑马,杨枝坐车,因快马加鞭,第三日傍晚便到了豫州地界,诸人找了一家驿站休息。杨枝在赶路的这几日,已抽空将那仕子案的卷宗看了,这晚因推敲那当中关节,睡得比较晚,走到窗边,却听见院中传来女人的呜咽声,以及夹杂在这呜咽当中的训斥。
    “回家去!我去办案,又不是出去玩!”是江令筹的声音,训斥中带着一丝烦躁。
    什么人能惹的江公子这般烦躁还不动手的?
    杨枝有些好奇,推门出去。他们住的是一座二层的小院,杨枝歇在二楼,那声音是从底下的院心传来的。
    “办什么案,你又几时办成什么案子了!”那女子竟然丝毫不惧,一边呜咽一边反唇相讥:“你还不是想逃出京城脱开爹爹的掌控!”
    爹爹?
    杨枝眉头一皱,漆黑的院落中只能觑见一个瘦小的影子,仆从打扮。略一思忖,当即下了楼。
    有一人已比她先到了,站在江令筹身侧,不知是路过撞见还是别的什么,一脸想退却不敢退的无奈。“你,你别走,你给我评评理!”
    评理?评哪门子理?他一个下人哪敢给江家三小姐评理?
    申冬青一脸不知所措,下一瞬,不知是实在不知说些什么,还是见着她眼泪本能趋使,竟自怀中掏出一块方巾,呆呆递了过去。
    江令梓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的一愣,见他不肯帮自己说话,还莫名其妙拿一条帕子来羞辱自己,旋即愤道:“什么破帕子也敢给本小姐,脏死了!”
    “江令梓!”江令筹当即气不打一处来,若是旁人,他赏一个耳刮子都是轻的,只是……这是他从小惯到大的小妹,平时爹爹罚跪半天他都不舍得的小妹。
    半晌,终只是冷冷瞪她一眼,转身就走,走时还不忘拽过身旁一脸挫败茫然的申冬青:“别管她!让她自生自灭,有本事逃出来,有本事自己活下去啊,跟着我算什么本事!”
    江令梓立刻扯开嗓子哭了开来。
    申冬青已被江令筹拖到阶前的步子顿了一顿,下一息,却被江令筹半拉半拽着搡进了屋。
    江令梓从指缝间瞥见哥哥头都未回,止了哭:“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臭纨绔能活下来,本小姐怎么不能,谁稀罕你!”
    一转身却见身后还立着个人,身形比自己高出半头,但十分瘦弱,一身莲青色男子常服。“你是谁!胆敢偷听本小姐说话!”
    “江小姐。”杨枝没有刻意伪装声音,几乎是一开口的瞬间,江令梓就猜中了她的身份。“你就是那个圣上钦点的女官?”
    “正是在下。”杨枝开口,徐徐走过来:“江小姐想跟着我们去江州?”
    “你们是要去江州吗?”江令梓微微一愣,旋即一拍手:“也行吧,听说南安风光最好,桑湖月夜,翠微初晓,正好去瞧瞧!”说到最后,竟兀自来了兴致。
    前一刻分明还在和江令筹闹别扭不想跟着他们,这一刻又像得了邀请一般兀自开心的了起来,杨枝不由失笑,而让她微微诧异的是,这位三小姐,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这么说来,只是偷溜出来玩的咯?
    “江小姐要跟着我们也行。”杨枝道:“只是……得告知家中一声,免得江将军担心。江小姐可否留个笔墨,在下请人寄封信回去。”
    江令梓面色微微一变,却立刻反应过来:“兄长如父,我哥哥已知道了,就不用写信了!”
    “江小姐自己不肯写,就不怕令兄写信回去透露了小姐行踪?”杨枝瞥见她脸色的变化,轻轻一笑,继续循循善诱:“不知小姐为何出府,若是知道缘由,在下也好与江大人商量。”转身又向那扇才摔上却并不怎么隔音的门道:“江大人可否出来一叙,令妹之事,我们还是商量个决断方好。”
    杨枝话落片刻,屋内终于有了反应,不一时,木门吱呀一动,江令筹黑着一张脸走出来,申冬青紧随其后。
    诸人找了一间茶室,江令梓端过刚斟的一盏茶牛饮般一干而尽,方道:“爹爹想让我嫁人!”
    江令筹仍臭着一张脸,手中的茶盏却应声而碎。
    “哥哥!”
    “江大人!”
    江杨二人都被突如起来的变故惊的一震。只申冬青仍神色平静,取过张抹布,将面前的狼藉收拾了,为江令筹另斟了一盏茶,又将江令梓盏中的茶再度添满。
    江令筹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这才响起:“给你的药没吃吗?”
    江令梓难得看见哥哥当真发火,她知道他眼下的怒火与方才对她胡闹的无奈全然是两码事,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吃了。可是爹爹这回要我嫁的,不是太子。”
    先前薛穹的确履行承诺送来了药,那药能令女孩气息看起来十分虚浮,不宜生产。太子嫡妻与寻常人家不同,生下来的孩子便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储君,江家再想将女儿送入东宫,一个生不了嫡子的太子妃也没什么用处。
    但是如果这次联姻的对象不是太子呢?
    江令筹终于沉定下来,面色虽仍凝着一层冰,却略略缓和了些:“爹让你嫁给谁?”
    “大概是……”江令梓低下头:“是薛家人。”
    “薛家?”
    这一回,杨枝的脸色也略有浮动——薛家一共三子,大公子薛穹前些日子还是个寻常郎中,如今已成了官拜四品的巡按御史,薛二公子薛旻进山做了道士,三公子薛昊现下还在经营着京城的几家文墨店。
    那么江家选中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江令梓却不等她这一猜测坐老,便一口气道:“薛二郎下山了,爹爹请了薛太师到家里来,还让我为他们抚琴……我在书房偷听到,爹爹想让我嫁给薛二郎。”
    薛二郎薛旻?竟下山了?
    薛家虽未离开京城,却一直都带着一种避世的姿态。这短短月余的工夫,薛家大郎入仕,二郎与江家联姻,图的是什么?
    而江家,就算放弃东宫,又怎会一转身便与一个已无实权的家族联姻?
    杨枝皱眉,却听见江令梓低下头,闷声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这几日工夫,朝中风云变幻,爹爹被贬了职,外公致了仕,阿姐被褫夺了太子妃的头衔,连棺椁也要……迁出皇陵。我知道我不该任性,可那薛二郎我见都未见过,爹爹也全然未问过我的意见。我虽年纪小,却也知道朝野之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无永远的敌人。我记得小时候太子哥哥对我们几个很好,可这些时日我冷眼看下来,爹爹与太子已然到了锋芒相对的地步,爹爹吃了亏,太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北军的几个老人被爹爹黜的黜,压的压,我在想……若是阿姐还活着,该怎么办?”
    “今日爹爹与太子闹到这种田地,难保他日爹爹与薛家不会反目,到时只怕……也无人会顾及我。”
    “何况,我知道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你们从小惯我宠我,我又没学过假道学克己复礼的那一套。他日我碰上真正喜欢的人……”少女的心事终究羞怯,江令梓没有再说下去,垂下头,良久,方道:“我不想像阿姐一样,最后落得个身死名败的下场。”
    江令梓话落,诸人一时皆没有开口。院外的风吹动窗棂,驿馆出入的人声自远处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江令筹轻轻拂过幼妹的头顶,罕见的温润声在她耳畔响起:“怎么会呢?你不想嫁,莫说是爹爹,天王老子也逼不了你。”
    回卧房的路上,杨枝一直在回想江令梓的话——这几日她只顾着调任刑部的事,并未关心所谓朝局的变化。更何况,邸报也不是她一个小小书吏想看便能看的。
    这么说来,太子妃案的定论已经出来了——江范竟然因此被贬了职?江范在北军二十余年,其影响,绝非仅一个大将军头衔带来的。天子这么些年小心谨慎,如今却在未断其羽翼之时忽然冒进,是为什么?
    想着,未留神脚下的路,差点撞进面前的一棵树上去,“大人小心!”被一支轻软的手拦下。
    “大人,我远远瞧着你就在出神,生怕你绊到什么或撞着什么,赶紧过来了。还好还好!”
    杨枝仍在愣神,望着面前浅笑的少女与木樨花树,心中忽然一动——若是柳轶尘受伤,只是为了避开那之后的风云呢?
    “大人,大人?”香蒲见她仿佛仍在出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罢了,干脆扶上她的右臂:“大人,你接着想事,奴婢扶着你走吧!”
    “香蒲。”杨枝却忽然开口:“柳大人让你来之前有交代什么吗?”
    香蒲一怔,旋即“毫无城府”地笑开:“什么柳大人,奴婢是郑大人叫来的。”
    “哦……”杨枝不知想起什么,低头一笑:“那‘郑’大人可有交代什么?”
    作者有话说:
    郑渠:打着本官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那个……小柳费用结一下。
    第五十二章
    “‘郑’大人没特意交代什么, 只是奴婢听见大人念叨了两句话。”香蒲道。
    “什么话?”
    “一句是,判官笔和匕首哪个厉害?”香蒲回:“还有一句是,鹬蚌相争, 谁是渔翁?”
    杨枝默了默——判官笔与匕首?那日方盒中的笔确实与寻常不同, 是铁制的, 这便是他所说的判官笔了。
    判官笔是指什么,匕首又是指什么?
    “哦, 奴婢想起来了, 大人还叮嘱了一句——”杨枝思忖间,香蒲瞧了瞧她的面色, 又道:“不过不是叮嘱您, 而是吩咐奴婢的。”拐了个弯子, 方笑开来:“大人让奴婢要看着您吃睡,一定要吃好睡好,若是见着您挑灯办案,就索性把您的灯熄了——案子是办不完的, 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分别。”
    郑渠岂会如此婆妈?
    不等江令筹吩咐, 驿馆的仆人已为三小姐安排了住处。几人在茶室前分手,江令梓忽然对申冬青道:“你叫什么名字?你那帕子还在吗?”
    申冬青微微一愣,几乎是本能的, 从胸口掏出那方素帕, 却只是握在手中,没有就递出去。好半晌, 才想起还有一句话没回似的, 讷讷道:“我、我叫申冬青, 字、字余廪。”
    “给我!”江令梓见他不将帕子递给自己, 干脆伸出了手。申冬青方将手往前递了一寸, 就被她一把抢过,少女清脆的笑声响在耳畔:“冬青这名字好,冬日也不败的。”话落,将那帕子往腰边擦去,那里方才江令筹捏碎杯子溅出来的茶水洇湿了一片。
    申冬青的目光不知怎的一顿,一点未知的落寞自眼底浮上来,然只一息,却换上了笑。
    他在期待什么,他一个粗人粗糙的帕子,自该是这个用途。
    次日一早,诸人便带上三小姐动身了。三小姐与杨枝同乘一车,为了行走便宜,皆换作了男装。只是三小姐个头略小了些,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下却是一个尖尖的下颌,肤色也玉雪剔透,一看便是个女孩。
    江三小姐与江令筹有七分相似,一样的桃花眼,一样微微扬起的红唇,一样恣意的神情——只是年岁尚小,还未全然长开,倒是娇俏多于明艳。
    因为头一次出远门,她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坐在车中,不一会便掀帘子:“姐姐你看,你看那个——”“大人”也不肯叫了,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像只唧唧叫着的云雀。杨枝左右卷宗已经看完,并无旁事,只是靠在车壁上闭目小憩,任由她一下一下拉着自己的胳膊。
    赶了半日路,见差不多正午时候,诸人便寻了一家酒楼落脚,才点完菜,江令梓的魂就已飞到了外面的街市上,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哥哥,我出去转一圈,菜上来前我便回来,保证不耽搁。”
    “不行。”江令筹言简意赅。
    江令梓撅起嘴:“好容易到了新鲜地方,片刻也不放人快活。你比爹爹还老古板!”
    “不是不让你玩,此处人生地不熟,你于认路上又是个睁眼瞎。”江令筹难得生出几分耐心与她解释:“到了南安再出去玩。南安繁华,远胜此地。”
    “南安有南安的热闹,此地有此地的趣味,你不懂!”江令梓道,目光滴溜溜转过一圈,落在申冬青身上:“你说我不认路,我带上他一起。”
    “令梓,别胡闹。”
    “我没胡闹。”江令梓转向申冬青,一双明眸灿若星子:“呆子,你可愿意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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