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万安 第144节
屋里乱成了一团, 丫鬟嬷嬷打着热水进进出出的,生怕两个主子在这个地界挨了病气。妇人女郎们围着低声议论,现下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却并不妨碍她们想要瞧热闹。
京城地方不大,贵人却不少,以往也有人积怨的, 明面上暗地里, 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但是闹成这样的还真是头一个。
且这事情眼瞧着不简单,现下是谢家同显王家都沾了关系了。
赵夫人同谢欢一人躺了间厢房,赵夫人这边尖着嗓子哭叫个不停, 像是受了惊了,其实光打雷不下雨,有夫人同她讲话,她立刻便有精神了,她力气又大,推推搡搡的,没有丫鬟敢上前给她换衣裳。
边上的谢欢也狼狈极了, 那池子里的水到底是凉的, 她一个身娇体弱的小娘子,在那水里浸了一下,身上湿透了不说,面色都是煞白的,裹着被子坐在床边, 还时不时打个颤, 一句话也不讲。
谢欢现下脑袋一胀一胀地痛, 旁人讲话的声音像是响在耳边, 看东西都重影了,整个人有些发软,神志勉强清醒,晓得自个病了。
谢欢到底是警惕,旁人问她什么,她虽气都要呼不过来了,却也守口如瓶一言不发,只一个人缩着打颤。
直到见了清河郡主,这才做出要讲话的样子,可瞧了清河郡主难看的脸色,她脑袋发晕,却也觉出不对劲来了。
谢欢不由回想起方才的事情来。
谢欢方才是叫人引到这园子里来的,那人自称是赵夫人身旁的丫鬟,讲赵夫人找她有事相商,谢欢为人谨慎,见这丫鬟确实穿得同府上旁的丫鬟不一样,跟到了院子里,又见赵夫人着实等着,这才进了院子,谁承想一进去便叫人捂了嘴推下去了,同赵夫人还没讲上话。
谢欢本以为自个是叫人算计要丢丑了,她心中虽恼恨,却也想着日后找不回来了,可现下见清河郡主脸色铁青,谢欢心跳加快,晓得怕是有什么事情超出了掌控了。
谢欢紧紧地捏着被子,心里着急起来,她现下什么也不晓得,边上的夫人女郎们还边拿异样的眼神瞧她,边低声议论,谢欢最是受不了旁人异样的目光的,胸口慢慢就压了火,脑袋越发痛了,身上时冷时热的,身旁偏偏也没个人来关心,谢欢叫自己平心静气,不可再发火丢丑了,却忍不住就看向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冷冷地瞧着她,一言不发,谢欢心里一咯噔,火气一下就熄了,慢慢发起慌来。
这是怎么了,不就是掉到池子里了吗?难不成晓得她是被人推下去的了,可是她也是受害的啊,为什么都要拿这样的眼神看她……
有丫鬟拿了合身的衣裳来了,便要给谢欢更衣,一行人就不便矗在这了。
谢欢面色发白,头发都还是湿的,眼眶发红,瞧着惶惶无依,那清河郡主虽是她养母,却问也不问她一句,叫人加件衣裳的话都不讲……谢欢往日里向来是贤淑温雅的模样,今个这事也无人觉着她真推了赵夫人,只觉着中间有误会,旁人瞧着她这幅模样,难免觉着可怜。
不待有夫人关照她,明月便道:“欢姐儿怕是受凉了,叫大夫熬碗安神的汤药来喝吧……”
边上便有人连连点头,附和起来。
大谢氏瞧着这乱糟糟的一团,心下却一松,扫了边上的清河郡主一眼,又瞧瞧落汤鸡似的谢欢,并不讲话。
这屋里进进出出的,还有丫鬟叫了大夫来,谢欢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叫人瞧了不好,魏老夫人便叫人把门关了,一群人迁到了隔壁院子里去。
现下的情况就有意思了,魏家的宴会是办不成了,魏老夫人坐在高堂上,并不催促女眷们去前厅继续吃席,她本就亲近谢家,现下也没有替清河郡主几人打圆场的意思。
屋里满满当当地挤了一屋子人,几个身份贵重的坐下了,橘如因着身子重,便也得了个座位,同明月挨在一齐。
屋里一时没人讲话,唯有小丫鬟轻手轻脚地往屋里搬椅子矮凳的动静。
大谢氏坐在魏老夫人下首,摇了摇扇子,先开了腔,笑道:“我家那几个女郎,现下还不晓得去哪了,还劳烦府上的人去找找才是。”
大谢氏现下就只怕清河郡主狗急跳墙,拿捏了自家姑娘了。
魏老夫人立刻会意,道:“这便叫人去找了。”
清河郡主像是热得慌,不住地摇扇子,闻言笑了一声,道:“我家欢姐儿往常都是贤淑的性子,向来不会往那湖边去,今个怕是同赵夫人撞到了一齐,这才不小心掉了水,今个倒不是个好时候,不若都……”
方才还火急火燎地找了京兆尹的人,现下扯到自家身上便觉着今个日子不好了?
大谢氏心中嘲讽,面上笑道:“娘娘不必着急,您方才派人派的快,想来京兆尹的人已在路上了,今个这事,欢姐儿还叫人讲成大庭广众之下行凶,您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怎么能讲您受这样大的委屈……您府上的人若是慢了,也不必怕,我已经叫谢府的人快马加鞭了,即刻便能给欢姐儿一个清白。”
清河脸上的笑一僵,晓得自己在半路拦的人怕是也无用了。
屋里暗潮汹涌,夫人们都低声讲话起来。
明月摇着扇子,直了直腰背,又把扇子在手里转了个圈,悄悄瞧了一旁的翡翠一眼。
翡翠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明月就端正坐着了。
清河郡主到底不甘心,她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并不想今个在这宴上丢个大脸,她定定地望了一会大谢氏,忍不住要在讲话,大谢氏却并不惧她,只堵着道:“娘娘,您若是这一会也等不得,倒是也行,只得先把欢姐儿押在这,待解了姐儿的清白,周周道道地给您送回去……”
清河郡主气得胸口发闷,一旁的显王妃喝了口茶,笑眯眯道:“谢夫人,你这话讲得,仿佛欢姐儿真行了凶,叫你当场拿住了一般,她一个闺阁女子,能有这样的能耐?欢姐儿是咱们眼皮子底下养大的,那么个小娃娃养到如今,你今个这一出,仿佛同她有旧怨似的,未免太过苛刻了……传出去了,欢姐儿还要不要做人了……且欢姐儿还是谢夫人您家里出去的呢,您何不高抬贵手,可怜可怜欢姐儿,她受了寒气,方才都打颤了,该要回府好好将养才是……”
大谢氏还没讲话,一旁的魏夫人就摇着扇子笑道:“这可不好讲,俗话讲的好,知人知面不知心……且欢姐儿同王妃您亲近,同咱们有感情,赵夫人又何尝不是?咱们不都是同赵夫人一齐长大的吗?平日里整日在一起吃席,方才她来前厅讲话的时候,王妃娘娘您瞧着可乐呵了……赵夫人如今也躺在榻上呢……您怎么就不亲近赵夫人了?为何就不可怜可怜赵夫人受了这般无妄之灾了?您合该也发发善心,给赵夫人伸冤才是……”
屋里有人笑,明月忍着没笑出声。
这一屋都是长辈,明月把大谢氏拉来,就是因着这位处她讲不上话,若是大谢氏不在,清河郡主强行把人带走都是有可能的。
显王妃一噎,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唇,也不讲话了。
一屋人只得这么等着京兆尹来人,显王妃叫人怼了两句,虽心头不爽利,却也并不担心,此次叫了京兆尹,谢欢至多名声受损,她一个闺阁女子,哪里又会同行凶这样的事情扯上关系呢。但是这样一来,同她的婚事倒是要搁置了,她本就家世差,还有个行凶的名声,甭管真假,也太拿不出手了……
显王妃打屋里扫了一眼,眼神就定在了明月身上,心想,莫不是女人间的恩怨,叫人陷害了……
显王妃老神在在,清河郡主就没她那样轻松了,谢欢几斤几两,清河不说知根知底,可也是见过她做蠢事的。旁人都以为这是大谢氏为了同她争口气,故意拖着谢欢,要给清河郡主好看,只有清河郡主自个心里惴惴的,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这难不成真是冲着谢欢来的……
谢欢这蠢货,难不成真同赵夫人有怨,在这宴上动手了……
清河郡主心烦意乱,手里的扇子摇的都要飞起来了,还是强行定了定神。没事的,死咬着不承认,谁还能强按着签字画押不成?
旁人都去瞧清河郡主,其中不乏瞧笑话的,明月却去瞧赵侯夫人。
赵侯夫人的面上还带着虚汗,低声指使人出去了,那人进出几趟,仿佛都一无所获,赵侯夫人便有些坐不住了。
明月晓得赵侯夫人是叫人去找赵时枢了,赵侯夫人心虚,极怕赵时枢同谢欢的事情被扯出来了,她现下恨不得带着儿子快快离开这个是非地。
她独赵时枢这一个儿子,赵时枢伤了腿之前,是叫她撑着腰杆的骄傲,是她的体面,赵时枢伤了腿,赵侯夫人心肝也跟着碎了一截,暗地里不晓得哭湿了多少条帕子,却也要强忍着伤痛,做出无谓的模样,压着一切给他筹谋。
赵时枢人已经废了一半了,只得找一门好亲事,撑着他去接赵侯的爵位……可若是名声坏了,他本就伤了腿……
赵时枢怎么也找不着人,赵侯夫人脑袋都有些发晕了,手指把掌心都掐出了血。她终究是没忍住,狠狠地瞥了一眼边上的厢房。
若不是谢欢……
明月其实也没把赵时枢藏起来,不过是打了个时间差,方才去园子,又来了这客厢,前后便有两炷香的功夫,此次办宴少有男宾,唯有魏老爷在前院同几个晚辈下棋。
赵时枢本也该去前院的,明月赌的就是他不会去,他会去找谢欢。
不去前院,这后院各家的下人又多,叫人去传句话,赵时枢自然就也跟着这群妇人往这来了,且他腿脚不好,难免要绕路,绕多远就不是他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能做主的了。
丫鬟们端了茶水瓜果来,屋里的气氛沉凝,谢家的几个姑娘也找回来了,还跟着几个旁家的小娘子,都乖巧地坐在自家长辈身后。
像是没过多久,京兆尹便来人了。
来着姓钱,人称一声钱主簿。
钱主簿今年将近四十岁了,他这在衙门里算年纪大的了,旁人有他这个年纪,官位少说也要比他高上一品。
他当年也是二甲进士出身,奈何为人没什么大抱负,同窗的都升官的升官,外调的外调,有的青云直上几经沉浮,有的兢兢业业也没个体面差事,钱主簿却在衙门里实打实地呆了将近二十年。
他不揽事,有棘手的案子便休假,也不争功劳,旁人升官他乐呵呵地瞧个热闹,每五年上边的看情面挪一挪他的位置,这么多年倒也舒服。
今个魏府的人来报案的时候,钱主簿本来没觉着不对的,笑眯眯地便受了案,他若是晓得是牵扯到谢家同顾家,指定老早就偷摸跑了,那衙门里也不止他一个坐班的,人家见了这事情,瞧见的是功劳,钱主簿瞧见的唯有麻烦,这么多案子,最难办的就是这些大户人家后院的事了!
现下一进这屋里,满屋的脂粉气,钱主簿便苦着一张脸,同一众夫人们拱手问安。
屋里已经大变样了,左边多了扇大屏风,未婚的女郎们便坐到这边来了,明月因着身份高,便在外边有个好座位,再同橘如挨着。
魏老夫人同钱主簿客气几句,叫人搬了张太师椅来,便讲起了这府上的事情来了。
钱主簿听了,理了一会,心里就直叫不好,这样的事情是最难办的。
这些丫鬟嬷嬷的,最难取证了,人家都有主子的,自然是主子叫讲什么就讲什么,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且这落到水里的两个人也不是什么寻常身份,又有个行凶的名头在里边……这么多夫人目光灼灼地望着钱主簿,钱主簿脑门都出了汗了,更是不敢随意敷衍。
钱主簿沉吟一会,道:“下官带了几个手下的,且先出去审审那几个丫鬟……至于谢女郎,赵夫人,现下便在这厅里问话了,如何?”
钱主簿心里清楚,问肯定是问不出什么来的,问出来了才是有鬼了,提到衙门里倒是有可能敲出几句真话来。
钱主簿无意给自个惹麻烦,如今唯有先行‘拖’字一决了。
这就是内宅办案又一不便了,这些人俱都身份贵重,不像旁的还能扔到大牢里喊打喊杀的,还追着要个结果,钱主簿就算是真有结果也不敢随意给啊。
魏老夫人自然点头,便叫人去传话了。
屋里的人都醒神,兴致勃勃地围着瞧了,方才来吃宴的,谁能想到这宴席吃到最后,还审起案子来了,俱都好奇极了,倒是没人觉着是真行凶了,也不觉着最后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大谢氏同清河郡主别面子罢了,她们瞧热闹也瞧的高兴,至多是谢欢名声受损,同她们也无关系。
没一会,谢欢同赵夫人就被人带上来了,两人都已换了干净衣裳,头发也盘起来,勉强能见人了。
两人被扶着坐在屋里的软椅上了,赵夫人还好,瞧着比边上的嬷嬷都精神,谢欢却面色发白,整个人软在椅子上,瞧着人都有些不清醒了。
钱主簿一见,心知难办,先简单问了几句话,谢欢心里惴惴的,她眼皮子沉极了,偏偏又喝了碗安神的汤,觉着脑袋都转不动了,旁人讲话她听着都有回声,心跳声一声一声地仿佛敲在耳膜上,钱主簿每问一句,她都要想许久,眼睛都发了红,谨慎地答了,“我是叫人引到那池子边的,有人同我讲了……赵夫人找我有事,我自然得去……一走到那湖边,像是脚滑了,我现下心里怕的很,什么也不晓得了……”
谢欢讲着,还红了眼睛,在湖里泡了水,脸颊苍白,不住地喘气,眼皮想要睁开却仿佛耷拉在眼睛上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着实是个受惊的深闺女儿模样,叫几个夫人都起了慈悲心,心想这乌龙一场,谢欢倒是成了谢家出气的筏子了。
钱主簿点点头,并未讲话,便又去问了赵夫人。
赵夫人素来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方才忍着,见到自个讲话了,立刻大声嚷道:“我可没叫人叫你!是你着人来叫我的!害我掉了水,竟然还反推到我身上了!”
赵夫人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瞪着谢欢,见她一副进气比出气少的模样,心想莫不是在这博可怜,不由道:“我可没瞧见是谁,总之是叫人推了一下,指不定真就是你推了我,现下要陷害我呢!”
这几句话一讲,谢欢脑袋一炸一炸地痛,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一下连吐血的心都有了,在心里骂了赵夫人好几句蠢货。
这事情眼瞧着就不对劲了,她方才那样讲,赵夫人若是顺着她的话讲下去,只当是二人在湖边讲话,两人都失足落水了,遮掩过去便好了。其中纠葛,她们二人不讲,谁会去追究!
赵夫人在这几句话一讲,倒像是二人互相指证了!难不成还真想在京兆尹留个名字!
谢欢虽想对赵夫人动手,但她又不是傻子,还自己上手!
不管谢欢心中如何作想,赵夫人是越想越觉着谢欢要害她,指不定是要推她,自个也脚下一滑,掉下来了!
两人各自一套说辞,这便僵持不下了,钱主簿便讲,等着那个小丫鬟的证词。
那小丫鬟年纪也不大,叫钱主簿一问,人也糊涂了,一时道像是赵夫人推了谢娘子,叫赵夫人一瞪眼,立马又改口,像是谢欢推了赵夫人。
屋里的人看足了热闹,谢欢气得脑袋发晕,方才那碗安神汤叫她上一刻还在想着讲话,说出去的话却只有自己听见,眼皮子也耷拉下来,下一刻又猛然回神,直直地坐起来,脑袋痛得要炸开一样,又要忍着旁人指指点点的眼神……谢欢脸色发黑,忍不住捏紧了手心,叫自己保持清醒,不管这事情最后怎么解决,赵夫人这样痴缠两句,她的名声都坏了!
谢欢眼瞧着人仿佛都要不好了,末了还是清河郡主忍不住了,摇着扇子道:“既然掰扯不清楚,此事便先搁置,我家女郎身子弱,还得回去喝两碗姜汤,若是生了病……”
这话也是,若是生了病,倒是晦气了。
钱主簿也连连点头,愿意和稀泥便好,他也轻松。
大谢氏出了口气恶气,心里也舒坦许多,并不咬着不放,正预备松口,一旁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叫屋里的人都瞧过去了。
清河郡主眼神不耐,手里的扇子也不扇了,就瞪着讲话的人。
出声的正是橘如,见屋里人都瞧着自己,便做出一副害怕不该言的模样,一下叫人们都好奇起来。
魏老夫人见她身子重,语气也柔和许多,道:“钟夫人,这是怎么了?”
有机灵的丫鬟给橘如上了热茶,橘如像是要讲话,犹豫着又不讲了,叫人跟着着急,魏老夫人忍不住又要问,明月便道:“橘如胆小,她不敢讲……”
边上的人都着急,大谢氏也有些忍不住了,问明月道:“你讲便是,这是如何了?她可是身子不爽利?”
清河郡主瞧着她,手里的扇子一停,眼皮子突然一跳。
明月像是有些犹疑,道:“方才吃宴的时候,橘如的丫鬟出去给她取热水,正好,便撞见了……欢姐儿给一个丫鬟塞银子呢……定是她瞧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