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75节
杨戎推了推,起身道:“喝不下了,该去审问了。”她露出了几分感兴趣的神情,“舅舅,我可能去听听吗?”
杨戎摸摸胡须,“那处脏污,你要去了可是吃不下饭的。”
她立刻就跟着起身道:“舅舅小看我了。”
杨戎哈哈大笑,见她实在感兴趣,便也带着过去,路上便将那泥哨之事说了来,“倒是不知这泥哨有没有用,若是问得急了,又恐打草惊蛇。”
未防楚姜有了主意,叫阿聂去将楚衿的泥哨取两只来。
杨戎瞬间明白了她的目的,满意道:“倒也不枉你父亲那书呆子的教养。”
她佯做生气,“舅舅这么说我父亲,可是要我回去告状么?”
他又是大笑,哄了她几句才作罢。
等阿聂拿着泥哨回来,几人来到监牢外,楚姜询问了杨戎之后,便叫阿聂拿着楚衿的两只哨子远远吹了数声,而杨戎则在监牢外暗中观察着其中两个贼人。
听到泥哨声,两个被拔了牙的贼人伏在杂草上,仍旧一副闭着眼睛等死的样子,毫无动静。
杨戎便对阿聂示意了一番,她又吹响了那只出自太原郡的泥哨。
透过监牢的一扇偏窗,杨戎看到原本寂如死人的贼人眼睫动了动,他在疲弊行军中亦能决断千里,这点细微动作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哨声持续响了数回,两个贼人渐渐睁开了眼,神情有些茫然。
至此,再不需什么怀疑了,杨戎示意阿聂停止,打开监牢的门走了进去,站在两个贼人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太原郡人?”
二人方知是上了当,立刻闭上眼往草上趴去。
楚姜走进去之时,便被这其中的恶臭熏得直皱眉,掩了掩才走近杨戎身边,杨戎不想她能进来,正欲开口便见她摇摇头,指着阿聂手上的哨子,示意她再吹。
杨戎明了,在哨声中长叹道:“霸王值末路,四面尽楚歌啊!可惜,此情此境竟叫尔等贼子玷污了。”
他从阿聂手上拿过哨子,蹲身在二人身前,连吹了数声。
饶是二人一再隐忍,终究神色间有异色流露出来。
杨戎满意地起身,踢了踢二人,楚姜立在一旁看着,正听到他冷声对贼人道:“这世上从没有真正的亡命之徒,所谓亡命之徒,要么是身后无路的,要么是牵挂过多的,我看你们年纪轻轻,不像是前者,可是家人尽在太原么?”
贼人依旧伏在杂草上未言。
他也不急,继续道:“其实两者都不难收买,前者给他后路,后者动他牵挂,不是造反的大事,想要活命都不是难事,你们虽是刺杀了太子,可是殿下仁慈,只要你们老实交代了,依旧能允你们活命,可是看你们这不为所动的样子,是不是只要你们活了,就得有人死去?”
终于,那伪作士兵的贼人肩膀颤抖了些许,杨戎便继续道:“又是否,你们所搏,并不是为了自己,你们死了,你们牵挂之人才能过得更好?”
另一贼人睁开了眼,几日来第一次开了口,“不必废口舌了,我等不畏死。”
“你们不畏,你们在太原郡的父老乡亲也不畏?”杨戎俯身揪住这人的衣领,恶声道:“太原郡养出了你们这等胆大包天的贼人,乡党俱该受牵连,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儿友人,无一人能幸免,刺杀东宫,罪该株连九族。”
先前那颤抖的贼人也爬起身来,面有恐惧之色。
杨戎冷笑,“你等不招,也是无妨,待将你等画像拿去太原,百家千户地问,叫人指认,若是指认出了,便是你九族之祸,指认不出,便是整个太原郡之祸,加重赋税、徭役都是浅的,哪日胡人来犯便以太原儿郎作头阵,只教血水换汾水,尔等何其蠢,竟敢刺杀一国太子。”
“我……我招!”被拔了牙,这伪作士兵的贼人话音并不清楚,眼神却十分明显,先前的恐惧已经尽数换做了恳求。
另一人便是在船上时命令众人撤离的小头领,神情也极为痛苦,听到同伴的话便咽了一口血,拖着手脚上的铁链跪伏在地上,“我等招认。”
杨戎拍了拍手,叫来下属,令他们去将太子、梁王及所有东宫属官一并请来,并命人布置案桌,只等众人到来便要开审。
楚姜见状便也要告辞离去,杨戎将她送出监牢,温声问道:“可是吓着了?”
她笑着摇头,“并非,明璋见此一堂,获益匪浅。”
他抚抚楚姜的头发,笑道:“叫你瞧了也好,往后等你做了宗妇,族中欺上瞒下的多了,便该要你亲自审问。”
她笑着咬咬唇,抬头道:“舅舅,除了在宅子里,总有旁的机会能让我用上。”
杨戎见她眼神十分认真,也不打击她,依着她的话哄了几句。
等到楚姜携了阿聂回去,阿聂还心有余悸,“太原郡可是被带累惨了。”
楚姜淡笑,“所以这话由大舅舅来说才更具威慑,那两个贼人至多杀过百人,可大舅舅破过万马千军,燕雀安能知鸿鹄?”
阿聂恍然明白,掩唇笑道:“奴便说呢,陛下与太子殿下何等仁厚,怎会……哎呦,奴真是燕雀之见了。”
第90章 伤病
审问的过程如何,对众人来说并不重要,但是结果显然是令人震惊的。
刘峤侧卧在榻上,听到贼人招供他们皆是郑氏所豢养的死士时,险些从榻上跌下。
刘呈急忙扶住他,“二哥当心。”
他凝凝神,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或许,其中有隐情也说不定。”
刘呈眼神晦暗不明,却是笑了笑,“我亦不信矣。”
话虽如此,却并未叫杨戎停止招供。
两个贼人便如实将事情说来,郑氏虽不及周朝诸多豪门世家,却也是太原显望,二十六年前郑昭仪采选入宫, 第二年便生下了皇长子刘岷,先是升夫人,后又晋为昭仪,郑氏便是自那时起,便在太原择选儿郎培养为家族死士。
他们此次来的数百人中,便有一半是郑氏的死士,另一半是江湖中招募的流匪,本是既想保证行刺队伍的忠诚,又想队伍灵活多变,岂料那些流匪竟是收钱不办事的,逃窜倒是飞快。
那小头领说起时还有些愤慨,被杨戎冷喝了一声,“郑氏是否指使你们杀害太子、梁王及八公主?”
“未曾。”
“如实说来,否则一应罪过,尽加太原郡。”
两个贼人对视一眼,便立刻匍匐在地顿首求道:“我等实未受此命,来前家主交代,作乱第一,伤人第二,绝不可伤了皇子性命。”
杨戎便看了刘呈一眼,“殿下。”
刘呈摆摆手,“如实记录,留待入京复奏再审。”
若是涉及郑氏,即便两个贼子不曾说到魏王,却已经涉及了皇家争斗了,容不得敷衍,贼人签字画押后,供词上除了杨戎跟记录官员的字印,连同所有在场官员,俱一一画押。
梁王离开时还难掩震撼,向众人拜别时神情竟有些难过。
刘呈望着他被下人抬走,对身边两位老师淡淡道:“我已经能猜出入京之后的流言如何,若我宽恕,便是我不体恤二哥,若我不宽恕,便是我心狠不肯顾惜与大哥的手足之情。”
左融与楚崧对视一眼,皆叹息一声,轻轻摇了摇头,若那般境地,只要天子依旧爱重太子,四大世家便会依旧支持太子,流言并不足以伤他。
可是刘呈却不只想要世家的支持,他要的是天下人的心。
或许他也并不期盼着两位太傅能乍然想出妙计来,只是又望向梁王离去的方向,看向楚崧道:“听闻九娘那里有些珍稀药材,我有一支白玉杆鸡距笔1,与她换些补药,送于梁王可好?”
楚崧自无不应,楚姜库中的奇珍药材,与皇宫里太医署相比也不差多少了,尤其方壸离去之前,又给她留了不少炮制好的补药丸子,现下送出去,倒是减了负担了。
等他回去向女儿一说,楚姜便欢欣笑道:“正好呢,上回我要送给八公主,她还咒我,这回我送出去了,怕是她听了又要气着了。”
楚崧笑叹,“痴儿,平素你躲她,她不来了你又惹她,莫不是看八公主近日郁郁寡欢,担心了?”
她抿着唇佯怒,“父亲若要如此说,女儿可就不给了。”
楚崧抚抚她的头发,“这回也不是你的由头,殿下此刻想也烦躁呢!”
“贼人不是已经招供了?还有何恼?”
楚崧看她好奇,历来政事也未瞒过她,便与她说了详细。
楚姜闻言便神色怪异起来,只在顷刻间便站起身提起裙子小跑出去,在廊上交代阿聂道:“取栀子金花丸十枚,麦冬、柏子仁各五钱、二十年的人参……”
楚崧缓缓移步出去,听到她交代的方子,似是对于急火攻心之症,正有所思,便见她已经交代完,正回身笑道:“父亲,昔有司马懿一辞曹氏以风痹之症,二辞病重谋得高平陵之变,如今殿下得知手足相残,何不会气恼伤了自己呢!”
楚崧即便早知这女儿智谋过人,如今又见急智,实令他心喜自豪,大笑起来,不过刚出声便见她眉眼弯弯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走进屋中时楚姜扯扯楚崧的袖子道:“父亲,梁王殿下身强体壮,如今既已经能应对审讯,想必等到回京,也该大好了,可是殿下这心病,可是能时好时坏的,一国储君,怎能不顾身子熬着心力去应对案件呢?”
楚崧看她神情促狭,说得俏皮,哑然发笑,转眼又沉了脸,拉下嘴角来,作了哀伤之色。
楚姜被逗笑,便听他语气哀伤地向外唤着阿聂:“阿聂,速取药回,殿下正候着呢!对了,疾医叫来,疾医呢!”
楚姜立刻跟着神色哀痛下来,“疾医都在梁王那处呢,不若叫人去催催。”
阿聂捧着药回来,楚崧便一把携着药疾步离开,在出门时回头对女儿眨了眨眼,再回头时便只悲怆着神色向太子院中赶去。
她绷着嘴角忍住笑,看向阿聂道:“你再拿两张清火的方子去撵撵父亲,怕是这一招,那头有人也想使呢!”
梁王院中,刘峤正在换药,撒上药粉时他肩部那伤处的血肉似乎在翻滚一般,可他却神色镇定,毫不似那日在船上时的痛苦。
等到太医给他换完药出去后,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护卫上前来将他扶起,一看面容,正是那日在江阁之中杀了虞巽卿的男子。
细看他周身,脚下还带着些泥土,似是刚从外返回,果听刘峤问道:“金陵如何了?”
护卫敛眉道:“虞巽卿的尸体两日之后才被人发现,血已流干,虞氏族人皆在攀咬,倒是那位南齐的公主一口说是虞舜卿所为,这时候又忽然跑出来一个本该死了的徐西屏,说是虞舜卿勾结他陷害虞巽卿,还夺了徐氏家产,虞氏本也并不在意虞巽卿的死,一听到徐氏家产便又暗斗了起来,如今虞舜卿因着谋杀亲族的罪名被族人告上了官府,昨日殿下身边那名虞氏出身的亲卫便赶了回去。”
“哦,那一个,是虞舜卿的儿子?”
“正是,属下本欲拦上一二……”
刘峤扶着窗,望向簌簌的林木,“不必,如今虞氏已成烂泥,不是东宫助力,再有动作怕是会激怒了太子。”
护卫低头应下,又道:“不过却有些疑点,属下查了虞舜卿一房的财产,并无一笔横来之财,怕是那徐西屏的话有假。”
刘峤倒是并不太在意什么财物,只是问道:“当初徐西屏分明已死,还是楚六郎亲自监刑,如今却乍然现世,便未曾引人生疑?”
“他所言,是虞舜卿瞒天过海救了他,便连当初令人去东山药庐杀害楚九娘,亦是虞舜卿与他合谋,不过如今楚氏诸人已经离开金陵,府衙似乎也故意敷衍,不曾来人通知。”
听到楚姜,刘峤的眼神闪了闪,忽想在金陵见到她之前,距离上次见她该有两年三个月之久了,虞巽卿本也未必非要死,只是他想,他既然敢杀楚姜一次,将来不论楚姜身处什么地位,他还会杀第二次。
虞巽卿可以有很多个,可是楚姜不会再有第二个,她太娇弱了,轻易一阵风就会吹折了。
“殿下,是否要将此事泄于楚太傅?”
“不必了。”他缓缓转身,“楚六郎不是无能之辈,虞舜卿那等庸才绝无可能在他眼前瞒天过海,想必便是他们故意放了那人在金陵,要他与虞氏缠斗的。”
护卫便也不再多言,却听到他问道:“可曾打听到了方先生的身世?”
“并未,应当不是江南人。”
刘峤深叹,“这回可有见到先生了?”
护卫摇头,正要谢罪,忽然檐下一阵响动,二人抬眼时,正有一块石子穿过了檐下铜铃直直落入屋中,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桌案之下。
护卫正要弯身去捡,那窗前忽有一片衣角闪过,再眨眼时,便自隐处的窗户翻进来一锦袍男子,周身似一树的青,白玉发冠下又隐隐露着一片流云叠山的纱,却是面容寡淡,只有一双眼睛是亮色。
刘峤见到来人,忙回身拱手道:“见过先生。”
来人也向他拱手行了一礼,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殿下若要问方某身世,何必劳烦谢倓行走,殿下想知道的,方某绝不会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