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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如璋 第80节

    杨郗也投来眼神。
    “并不算有趣。”只是刚说完,她忽想起了方晏,瞬间笑似熙春,轻缓道:“不过也算有趣,有好人,也有坏人。”
    左八郎立刻作声道:“这我知道,我听我母亲说了,你在金陵遇险,说是那些贼人还未动手,见到金银便先自相残杀了,九娘,多亏了那时你运气好,六郎又及时赶到,不然真是凶多吉少。”
    杨郗也唏嘘道:“江南一行,你也算是逢凶化吉了。”
    她只是微笑着应了一声,想必她利诱贼人自相残杀之事,在长安人看来并不可信,传着传着便成了贼人先斗了,这样也好,倒是少了些口舌。
    三人说着话又至闹市之中,忽见一间茶寮热闹非凡,方圆不过几丈大的茶寮,竟是密密麻麻围了数十人,一时人声熙攘,一时又只听蚊声。
    左八郎惯爱凑热闹,一见便下马往人群里凑去,杨郗本也欲往,思及楚姜在此,便故作调侃,“这左小八啊,真是和尚排队买木梳。”
    她不解,“这是什么话?”
    他指着往人群里扎的左八郎,大笑道:“瞎凑热闹。”
    楚姜哑然自笑,正见到在人群里扎得满头大汗的左八郎回来。
    他满脸不屑道:“两个呆书生辩论呢!害得我以为是斗鸡。”
    他话音刚落,那边人群中便高喝了一声彩,“妙,秦郎君这句说得妙。”
    熟料方才还嫌无趣的左八郎下意识便问了声:“哪一句?”
    杨郗与楚姜俱是发笑,楚姜看出二人都有心想听,便指了指茶寮后的酒楼道:“正好我想听听,瞧着那里清净,应是能听着,表兄与八郎不若陪我坐坐,一并听听。”
    杨郗倒是好说,左八郎却别别扭扭,好半晌才似十分为难般应了下来。
    三人始在酒楼坐下,便听下方声音传来:“方才秦兄以韩非子《五蠹》‘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一句,陈明当今斯以武力为先,然而若及教化,百万雄师不及一本《论语》,且《五蠹》中尚有言‘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
    其中上古、中古、下古不当以年岁久远分,当适其时,或今日可适中古,或明日可适上古。亦如我朝,若当从前,自是力气争雄,故收南齐。而今天下一统,得有敌万乘之能,以此根本,再施教化、行仁义,秦兄当见东宫于南地兴办官学蒙馆,仁义教之,故得江南民心,若以兵刀驭之,或见垄上田间怨言,必不如今日多矣。”
    左八郎听得咂嘴,“那秦郎君照本宣科,这人倒是有几分真才实学。”
    说完又欲交代下人去探听姓名身世,楚姜一笑,“八郎不必去了,那是东宫的陆司直,吴郡陆氏陆十一郎。”
    左八郎当即便有些失望,“还当是哪个寂寂无闻的书生呢。”
    楚姜深看了一眼,知道陆十一不会狂妄到在闹市之中与人随地辩论,这是太子,要为自己挑门生了。
    作者有话说:
    1唐都市中代客保管金银财物与借贷的机构。
    第96章 长安再见
    东宫此举,楚姜并不惊奇。
    由来寒门入仕,或是才德昭彰,显于州郡,自有刺史郡守前往征辟,另有一途便是太学了。
    若进入太学之后能得门阀庇护,更是保障,而若是受东宫青睐,便更难得了。
    可惜陆十一对面那位秦郎君并不知情,他见陆十一年纪尚轻,竟是轻蔑嗤笑一声,“郎君说天下一统,莫非是忘了塞北虎视眈眈的鲜卑胡族?遥想当年霍去病操兵,禅于姑衍,封狼居胥,登临瀚海,直击匈奴王庭,是为一统,而今尚有鲜卑觊觎我北境,焉能称之为一统天下?”
    说着他朝北方指了指,“夷族卑鄙,不通文化,如何怀柔?故纸陈墨俱是枉费,而我百姓顺服,故而教以文明能得民心,然则胡族野蛮,若非兵刀不能驭也。”
    “兵刀过处,自有臣服。”陆十一先是赞同了一句,接着又道:“然灭南齐不过数载,若再兴烽火,不免伤及筋骨,而今北境多有胡人与我百姓互市,若其不通文明,便该无市,若有市,便知其尚晓文明,只是懵懂愚昧似幼儿,施以仁义,怀柔教化,使之衍变,我朝即为父母,为师长。”
    众人闻之不免随之细想,不少信奉孔孟的看客一听,颇觉有理,天地君亲师,天仰地俯,天子在上,父母师长,如何不比拿着刀枪来打杀的要亲近?
    那秦郎君一见众人纷纷点头,有些躁了,“野蛮胡族蒙昧,何以知晓报恩?”
    陆十一淡淡一笑,“若如秦兄所言,胡人更似初生稚儿,天生一副野蛮,因得以教化,故有今日你我,你我忠君尊亲敬师,他日胡人衍化,何不是今日你我?”
    左八郎在楼上笑出声,“这陆十一郎说话有趣。”
    杨郗仰靠着,面上神情纨绔,口中却道:“要是兵刀震慑,辅以教化,应比一策单行要好些。”
    楚姜轻笑,“不过下头这辩论,是要分个你死我活的,若是糅杂了意见,想必旁观的该先失了兴致了。”
    然而未等看客们先失去兴趣,那秦郎君先耐不住了,草草应对几句便离去。
    杨郗三人顿觉无趣,楼下茶寮里人群也渐渐散开去,陆十一也向众人一一作别,便离开了此处。
    杨郗便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这陆十一郎,是不是就是与三郎、六郎交好的那一个?”
    楚姜点头,“正是。”
    “便是那运气上佳的?”显然左八郎也曾听说过。
    她又噙着笑颔首,心道果然,长安对金陵城的事,无一不关心。
    待至午后,楚姜与杨郗二人分别后,带着采采在一间铁铺面前停了下来。
    “我要铸一把剑。”
    铺子里正在打铁的是个年近六旬的老翁,闻声好奇看来,见到是个形容高贵的小娘子,咧嘴笑了一声,露出一口烂牙,“这位娘子,我们这里不铸剑,要是旁的锅呀盾呀老汉倒是能做,这剑嘛,从来没做过。”
    她往铺子里打量了一圈,淡淡道:“可是有人告诉我,你们这里能铸剑,且只铸一把剑,剑名眉间尺。”
    老翁眼神矍铄,忽笑着迎来,“原是如此,娘子请进。”
    铁铺中湿热,亦非洁净之所,老翁似乎知道她是谁,迎着她往铁铺后走去,便过了铺子里两间杂室,见一雅致小院。
    其中正有个少年在择菜叶,口中骂骂咧咧,听到有脚步声,忙端起菜来,“大郎,活我都做完了……咦!”
    看到楚姜,他吓得向后一缩。
    楚姜一看,正是当日在罗茵铺子里那少年,见他此态笑问:“难道罗娘子也来了长安?”
    戚三是知道她与方晏的关系的,不免觉得别扭,担心自己方才骂方晏的话被她听了去,闻言便讪讪笑道:“未曾,是我祖父把我送来长安伺候大郎的。”
    “不知郎君祖父是哪一位?我可曾见过?”
    他看她笑似春风,心中更怕,“我……我祖父姓戚,我不是什么郎君,在家排行第三,娘子同大郎一般唤我戚三便好。”
    先领她进来那老翁一看便笑道:“原来戚三也识得娘子,老汉便不招眼了,外头尚有活计,便使这小子招待娘子。”
    楚姜对他曲身谢道:“有劳老翁。”
    戚三便拖了张胡凳给她坐,有些拘谨地抱着篮子站在一旁,“大郎早上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无妨,我左右无事,等他就是了。”
    春光薄淡,楚姜正坐在了一架葡萄下面,新绿的叶子稀疏,挂着嫩色,替她遮了大半的日光。
    戚三也嫌太阳晒,缓缓挪到葡萄架下来。
    “你家大郎出去做什么你可知道么?”楚姜忽问。
    他急忙摇头,“大郎从来不跟我们说的。”
    只是刚说完,他眼里便闪过一丝狡黠,故作黯然道:“不过长安繁华,大郎时常玩得晚些也能理解,他那般年纪,上个歌楼争个歌妓的,也都是常事。”
    楚姜忍住笑侧头看他,“常事?那他花销岂不是颇大?”
    戚三以为她信了,向她大倒苦水,“娘子您是不知,岂止是大,用黄河决堤来比他的花用都不为过,我这么跟娘子您说吧,我去年的压岁钱,哎呦,一个子也没落到我手里,全被他拿去花用了。”
    她看戚三神情悲痛,叫采采递了只荷包给他,“若是去年,我也算识得你了,这是我该给你的。”
    他心中一喜,又觉得不好,推脱道:“若叫大郎知道了,该要说我了。”
    “不怕,我担着你,他不敢如何。”
    戚三思忖不过片刻,立刻就接了荷包,先向采采拱手,“多谢美人姐姐。”
    又对楚姜殷勤道:“多谢娘子,难怪祖父跟廉叔他们都说您是难得的好人,说你既善良,人又亲和,您看上我家大郎,那真一朵鲜花插在……”
    他忽搂着荷包愣了愣,即刻便改口道:“那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一只仙桃上,一个仙姿佚貌,一个神采英拔,真是檀郎谢女,一双佳人啊!”
    楚姜与采采都笑出声来,楚姜看他迅速将那荷包往怀里塞去,若然猜到了方晏就在身后,回头看去,就见他倚在门框上,正笑看这方。
    戚三便似刚发现他一般,拿起菜篮道:“大郎来了,我正与娘子夸您呢!”
    方晏拍拍手,眼似墨玉,虽是对着戚三说话,却直直向楚姜走来,“夸我上歌楼争歌妓么?”
    “呦,大郎可是听差了?”戚三后退几步,“我……我说的都是好话呢!”
    楚姜看着他走来自己身前,仰头拉了拉他的衣袖,“我作证,说的都是好话。”
    戚三长吁一口气,看着方晏正低眉缱绻地望着佳人,急忙抱着菜篮跑进东厨里去,采采见状也识趣跟在他身后离开院子,正见他抖了抖肩,口中嫌弃道:“嘿,真是怪兮兮的,我瞧炙鹿脯都没这么痴迷。”
    那眼神痴迷的郎君,正轻轻抚着心上人的头发,低喃道:“我未曾去歌楼。”
    楚姜掖着笑,手攀在他臂上,“我又不曾信了戚三的话。”
    “那为何赠他金银?”
    “瞧他被你没收了压岁钱,怪可怜的。”她摩挲着他袍上的花纹,低眉见到素罗上绣了几枝柳条,轻抚了抚,“二来,也是想着收买他,近来郑氏诸人被幽禁,魏王与郑昭仪闭门不出,我怕师兄你不安分,想出什么坏主意来。”
    方晏摇头轻笑,“九娘竟如此想我么?”
    她仰头,笑得明亮,“那师兄敢同我说,你再不插手了?”
    他险些被她温柔蛊惑,眼睫颤动,避开这话。
    “九娘,你我分离多日,再见竟是这句话吗?”
    楚姜将手从他臂上抽离,捉了一片叶子置在眼前.
    他避而不答,是为承认,又微弯下身,手盖在她手上,两人摆弄着那片叶子。
    叶片上的脉络纵横交织,楚姜白净细腻的手衬得新绿更深,他的手一盖上去,与她手指相合,彼此缠斗,便似交织的脉络。
    叶片被他们压在掌心,楚姜施手轻轻将叶片抽出一许,“师兄,你有不告诉我的理由,我能谅解,可若师兄所为碍及我亲族,那我对你逞凶那一日,你也不该怪我无情。”
    “若有那一日,你我不该互怨。”他争夺着将她抽出的叶片又覆上。
    “不仅不该互怨,我若对师兄逞凶,我也依旧要缚住师兄你这个人。”她欲挣脱与他相合的手,却每一指都被紧扣,那片娇嫩的葡萄叶子,在两人手中已变作凄惨的一滩绿,枝液渗去袖上,将她衣袖染绿。
    方晏被她霸道的话逗笑,细细的笑声扑在她颈后,“九娘,我若碍及你亲族,我也不会对你放手。”
    她怔然失笑,仰身靠在他肩上,将手上那片捣碎的枝叶举起来对着日阳,几缝光影打在二人交缠的身影上。
    只是轻风,便将那可怜的叶片吹得只剩几丝经脉,楚姜笑叹,“师兄啊,你我可真是一对佳人。”
    方晏也瞧着那可怜的叶片,轻声附和她,“天下间,再无人比你我更相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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