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冷与热之间
程望雪坐在停着的车里,盯着收到不久的地址又校对了一次,确定自己找对了地方。早晨赫子轩的一番话,让她和去年圣诞节前夕,听到杨承梁说“如果你觉得自己不够好,应该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好,而不是反复折腾,去伤害你爱的人”时一样,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是啊,就算她还依然完全不知道怎么做,也没觉得自己值得林曜的爱,更没有奢望现在就能复合,但赫子轩说得对,她可以努力变得更好。
胸前的项链在烈日的直射下烫得灼着她的皮肤,泛出刺眼的光。
既然曾经被那样热烈地爱过,她就要怀揣着这份爱,继续生活下去。
虽然不知道要怎么努力才行,但终有一天,她想做林曜的太阳。等她觉得自己能做到了,就再去面对林曜,再次请求她的爱。
她又发动起汽车,开了空调。密闭的车内却传来她因想遮掩可能的酒气而喷得过多的香水味,于是她忍不住将车窗开出一条缝,好不被自己身上的气味熏死。
热浪立刻滚进来。
她叹了一口气。最终的目标确实是要做林曜的太阳并且得到她的爱,但现在一团糟的自己,离这个目标,大概至少还差了齐天大圣的一个跟头。
最近正常的工作还能硬撑着完成。答应犯罪头目要做的污糟之事,总以“还在筹备公司中”为由,尽力拖延着。然而她总要趟这趟混水的,以后怎么解决,也完全没有头绪。
所以今天的打算,只是远远看着林曜。
她拿出准备好的望远镜,嘲笑自己和偷窥狂真的没什么区别。
但是真的太想她了。如果能远远地看她几眼,哪怕只是远远看她几眼……
果然只要找对了关系,几个小时之内,就能查出林曜新的工作地点和住址。过去那几个月,她竟然连这一小步都没能迈出。
她将望远镜对准了应该是林曜目前工作地点的那家便利店,认真地调试着。
手机收到一条消息。
拿起来一看,是赫子轩发来的:
“学姐,我今天中午偶然遇见了林曜。她在一家便利店工作,地址是xxxxxxxxx。她怀孕了。我觉得你可能还不知道,还是和你说一声比较好。”
嗯?这是什么意思?
不,确切地说,她当然读得懂这上面的每一个字,连在一起的语义也能毫无障碍地理解,地址也确实和自己从另一消息来源得到的一样。
但是,什么叫“怀孕了”?
脑筋在闷热中不清不楚地搭建着这句话的含义,抬起头透过望远镜,她看到了几个月以来每夜只能在幻想中拥抱的人。
那个人刚走出店铺,迎接着一辆大约是来送货的面包车,然后指示着送货的人箱子要搬运到的地方。
没有任何物体的遮挡,望远镜镜头又格外清晰,那个人腹部明显隆起的高度,直观地将那句话的意义塞进程望雪的眼中。
大脑一片空白,心脏狂跳不已。
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怎么办”叁个字不断咆哮着从脑中吼出。
大概过去和这个人在一起时的每一个重大瞬间,身体都是这种没出息的反应。而且过去在这种时候做出的大多数决定,居然都是直接逃跑。因为凡是麻烦的事情都不想触碰,凡是太靠近自己的可能性全部排斥,凡是隐隐感到会拒绝会伤害自己的关系都要躲避。
为什么本能的第一回应,永远是强行冷漠的逃避与放弃。
送货的人已经离开。隔着店铺巨大的玻璃门窗,曾经一心想要保护的那个人,正时而踮起脚尖、时而俯身蹲下,上上下下地整理着货物。过去平整、现在如水球般膨出的腹部,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挂在她身上,她每动一下,都直接重击程望雪的心。
心被拧紧揪成一团。现在是八月,上一次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二月。也就是说,林曜至少怀孕六个月了,而自己在这段时间内完全缺席,一点都没照顾到她。
今年叁月被正式分手以后,照理四月底又会被迫参加新一轮的强制活动。当时没收到通知,还以为是刚刚被拒绝,活动组织就没来得及把她包括进去。现在想来,其实是因为之前的伴侣已经怀孕,一般默认孩子出生前不用参加下一次活动。
因为据说omega怀孕的时候,会特别需要alpha信息素的安抚。
程望雪想着,就连这最基本的一点,自己都没能做到。她自责着,闭上眼,吸了一口气。睁开双眼的时候,几乎有冲动想要冲到林曜的面前。
她想照顾林曜。
可是该怎么面对林曜?林曜怀了她的孩子,即使处在如此特殊的情况,都坚持完全切割和她的关系。过了这么长时间,都密不透风地瞒着她。
林曜一定恨死她了。大概因为她确实是个人渣。而且明明分手的那天晚上,她发现了林曜身体的反常,为什么那时候都没想办法确认她的状况?那时候的自己,一定看起来一点都不关心林曜,一定就像以前自己做出那些破事一样,像个毫不在意、自私冷漠的人渣。
她想照顾林曜。
但是如果再次出现在林曜的眼前,林曜会说恨她,林曜会拒绝她……
而且她自己的处境也是一塌糊涂,未解决的棘手问题还一圈圈地缠着她。像她这样混乱不堪的人,怎么可能养好一个小孩呢?
熟悉的无力感源源不断地冒上来,又以熟悉的方式淹没着她的全身。
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如果林曜早就决定不要她了,如果林曜其实根本不需要她……
愈发无法正常呼吸,胸口像被勒紧了似的,窒息般难受。于是她把手伸向胸前,想扯开衬衫上的纽扣。
混沌的无力感中,跳出一丝发烫的热烈。
原来正好摸到了带有热度的项链。
瞬间,她触电般清醒过来。
既然她爱她,既然她想做林曜的太阳,就不能再退缩。
她绝对不可以再逃走,绝对不可以再就这样消失。
她抬起头,开了车门。
但是很可惜,没能走出去,就又关上了。
因为她还是没有脸去见林曜。
她静静地坐在车里,默默地揪着心观察着林曜的动作。然后等到傍晚,看着林曜从店里出来,
走到车站旁,上了辆公交车。悄悄地尾随,跟到林曜的家门口,再看着她安全地进门。
是没完全逃避,可是也没能面对。
到底要做到什么,才有资格再次出现在林曜的面前?
打开的车窗缝隙中,突然飘进一丝凉意。
盛夏的夜晚,为什么突然会有冷风……
林曜觉得身体又一次微微发着燥热,但摸了摸贴着抑制剂的脖颈后方,觉得应该还能撑一会儿,等下班到家以后再换也不迟。
她本来以为,怀孕了至少可以不用再发情。但每次去医院产检,医生都送她孕期安全的性爱姿势手册,说omega在孕期可能会特别需要alpha信息素的抚慰,胎儿稳定就可以完全正常生活了。又在听说她怀孕期间都没有alpha相伴时,总是投来同情的目光。
这种被人怜悯的感觉,让她非常不好受。
不过这不是最令她心烦的。
其实就算到现在,最重要的两件事情,她都没想好。
一是要不要把小孩生下来以及要不要去死。
她倾向于认为,一旦亲自将生命带来这个世界,自己就必须负起责任,不能轻率地一死了之了。
因此自己要不要活和要不要生下孩子,本质上可能是同一个问题。
在腹中的生命出生之前,她必须决定是否再次更周全地实施自杀这件事情。
但是既然还无法下定决心,就不排除可能会先生下孩子,由此才引出要思考的第二件事:
小孩出生以后,要自己抚养还是交给养育院。
目前的计划,是在下好决心之前,先尽量多存点钱。安排如下:
1、孩子出生前自杀——给杜佳;
2、生下孩子且自己抚养——用来养孩子;
3、生下孩子且把孩子交给养育院——给孩子。
其中第3种情况,又分为两种情形。
1)生下孩子后自杀——立遗嘱给孩子;
2)生下孩子后活着——等孩子成年后把钱给孩子。
所以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她继续工作着,而且还接了些笔译的副业——不得不说,去年考的语言证书,还算有点用。
只将自己当成另一个生命的容器而活着,这是她这几个月来的生活逻辑。如此,日常生活中的安排就围绕着这一点而组织。除了是否要活到腹中生命能够脱离自己的身体存在这个首要问题,暂时不给自己任何感受或思考其它事情的时间。
后颈开始传来一点蜇人般的轻微疼痛。
不单没逃过依然频繁的发情,怀孕的其它负累也都一个不差地出现了。比如说,即使坐着,她现在都能感受到腰背部承受重量的不适。
店主比较照顾她,平时不太让她干体力活,但是一直坐着总归不太好意思,她还是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做点事情。
“林曜,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台风。我等下去接弟弟放学以后,就不过来了。你也早点关店,下大雨前就走吧。安全最重要。”准备去接小孩的店主这么嘱咐着她。
林曜点了点头。
“对了,这两天我走的时候,看到附近有辆银色的豪车。我们这种偏僻的地方,不知道是谁这么有钱。车还挺好看的。”店主从柜台后面找到一大一小两把雨伞,随意闲聊着。
“这样啊,我没注意。你出门也注意安全哦。”
“好的。台风天,估计也没多少生意。明天早上如果天气还不好的话,你就先别来。”说着,店主走出了门。
天色已经按照预告的那样黑压压得不正常。林曜整理起库存准备走,可是一小会儿工夫,瓢泼大雨就已经浇了下来。
她看了看外面,想着过一会儿说不定雨更大,还是现在走好了。
店里却进来一对已经淋湿的母女,看样子是来避雨的。林曜不想撵她们走,就这样等着。
等到这两个人有人来接走,外面已经全黑了。
林曜锁了店门,把身子尽可能地缩在伞下,走到公交车站旁,等了一刻钟,以往这个时候会来的班次并没有出现。
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一阵强风吹来,伞骨往反方向折迭,没有缝隙的雨滴立刻打到她身上。
有点冷。
真的倒霉。
大概用了一分钟的时间,才把伞骨用力折了回来,再抬头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停了一辆银色的车。
车上下来了一个人,撑着一把看起来很沉但好像比较稳的大伞,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汽车的大灯有些晃眼,林曜眯起了眼睛。
这种距离,对于过路的陌生人,有点太近了。
林曜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是这个人就向前靠了一步。
于是林曜让眼睛透过哗哗的雨水聚焦,仔细看这个人的脸。
在零点几秒内,大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到底是谁的时候,她还快速地默默感叹了句,这个人好漂亮。
然后认出来了,虽然几个月没见的人画着比以前浓艳得多的妆容,她认出来了。
这个人用和记忆中一样,曾经无数次击中她内心的声音,说着似曾相识的话:“下雨了,我送你回去吧。”
(预告:下章标题:狂风暴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