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80节
郑玉衡并张见清两人,便负责洪天关到前线的粮草督运,到了这个地方,张见清也不得不骑马了。四遭除了运粮的民兵,便是算不上太多的御营中军,这批军队的首领叫何成飞,也被称为何统制,在中军里算是大帐里说得上话的将,因为得罪了上头都统,在军营斗争里吃了亏,被撵来押运后勤辎重。
两文官、一武官,这就是各条粮草运输路线的标准配置了。只不过其他路线上有的是一位中央派遣、一位地方官员,像这样两名京官在此的,说明这段路需要严格地监督、押送,十分重要。
“我说……我说钧之。”张子墨累得气喘吁吁,驱马向前,攀着郑玉衡的肩膀,“你这怎么都不累呢?行军押送,还读书写信,哪儿来那么大能耐,你没中举的缘故,不会是考的武举吧?”
郑玉衡正跟何统制麾下的一军士交谈,闻言稍微扶了他一下,道:“何至于此,子墨也该多锻炼锻炼了。”
张见清摆了摆手,重重出一口气,道:“我们这日夜兼程、满面风霜的,我都觉得我老了几岁不止,怎么就你不同?”
一旁的军士也开口,话里带着一口方言乡音:“我们也奇嘞,咱郑大人细皮嫩肉嘞晒不黑,骑马又稳,体格子又强,倒是张大人您弱了些。”
张见清摆手不愿争辩,哀道:“我是腰伤才不稳,是伤了腰啊。”
其实郑玉衡也没他说得那么好过。
他这双平日里侍墨执笔的手都缠着绷带,只因掌心已被缰绳等粗糙之物磨破,一开始只是红肿,而后几日下来,破皮溢血、伤了一大片,这时候就要说他这个体质格外不方便了,痛不说,看着还格外怵目惊心。
郑玉衡没有办法,为了不让其他人不那么惊诧意外,便用绷带将双手缠住,只说怕磨坏了手,不少军汉说他秀致娇气……谁知道他这双手早就磨得渗血,上药、结痂,而后又裂开,幸而天冷没有溃烂。到了今日,有些几次磨破的指关节内已经生出薄茧,再碰什么都不疼了。
三人行过河畔,郑玉衡的目光扫了一眼河水,在倒影中见到自己的模样。
说是完全没有变化,那是不可能的。他觉得自己也肉眼可见地成熟了起来,眼底有一股沉郁的凉意,精神虽然还饱满,但跟那股清风明月的名士是沾不上关系了。
郑玉衡叹了口气,担心自己回京后不受檀娘的喜欢。
到处都是年轻可爱的小郎君,她又那么美丽、那么有权有势,他十分担忧会有人趁机蛊惑太后——没办法,他就是妒夫。郑玉衡毫不脸红地就此在心里确认道。
马蹄声声,后面粮草辎重压得车轮在路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辙痕。
郑玉衡边走边问:“据何统制说,前线已经交兵了,咱们这是第二批到的粮草。”
“正是嘞。”军士是底下的一个底层军官,大大咧咧地回道,“洪天关嘛,临着战场最近的一个州的粮仓,我们这回可是给大将军麾下的李将军、李都统送辎重。他已经在殷肃交界,与那头的几个千户干起来了!”
“几个千户?”张见清也跟着问。
“是那个六太子麾下,什么劳什子狗屁太子,北肃那些蛮虏人,生个娃儿就叫太子,没有嫡长之分,这群娃儿能不掐架?”
眼见着他要侃侃而谈,讲到那头的风俗朝政去了,郑玉衡刚想出言拉回来,就听见不远处啪地一声马鞭声,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吼道:“孙子!”
军汉名叫孙子晔,被这么一叫,气得浑身哆嗦,结果扭头见到何统制横眉的模样,连忙熄了火退下去。
何统制骑着马追上前来,在马上简略了礼节,只道:“两位大人。”
“何统制。”
“马上就要出了河关,再走就是前线雪地了。”何统制声音雄厚,声量也不小,“两位是文官,还是就歇在后头,跟民兵依着前头那个县住,不必再往前去了。”
郑玉衡道:“但这次后勤总督徐尚书徐大人安排我们,是要一直监督进军……”
“不知事的小儿之见!”何统制口出狂言,轻蔑地扫了两人一眼,不复方才表面上的和气,“我这么说,是为了全你们两人的性命,战场无眼,就是后勤部队也会遇上一些流窜的寇匪,敌人的小股军队,到时候谁来管你们?!谁有心顾着你们的死活?这又不是儿戏!”
张见清被吼得迷了眼,心说这爷们吊门儿可真高啊。他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正要相劝,便见他身旁这个素来温和待人的小郑大人不假辞色,清清冷冷地开口:“没有我等监督,谁知道粮草是进了军营,发了军饷,还是换做了别的什么事。”
“钧之,哎,不是,他不是这个意思,何统制……”
“你怀疑我贪污?”何统制的一双眼瞪得老大,他扫了一眼郑玉衡手上的绷带,忽而又冷笑,“黄口小儿,娇嫩得跟个大闺女似的,还想踏进北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
郑玉衡叹了口气,从腰上取下一个锦囊,拆开锦囊掏出一张纸,立起来给他看了看。
何统制最后的声音湮灭在喉咙里,眼睛却还瞪着,气声儿在嗓子眼里转了两个弯儿,跟破锣似的断断续续地掐掉了。
他慢慢收回了伸长的脖子、压下了望着天的鼻孔,脸上颜色变幻,好半晌才出一句话:“有这命令怎么不早说?”
郑玉衡收起诏令,放回锦囊里,平平静静地道:“若是一路平静坦途,无所阻碍,何统制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下官还是相信统制的判断指挥,何须此物。”
张见清愣愣地扒着他的肩:“你拿了什么玩意儿?”
他顿了一下,道:“嗯,《劝人向善经》。”
作者有话说:
一些坏心眼的小郑。ovo
太后:叛(一)逆(心)猖(爱)狂(我)。
第89章
张见清想了一路, 才幡然醒悟,什么狗屁的《劝人向善经》, 他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一出, 一定是郑钧之胡扯诓他的。
那就是尚书大人、或侍郎大人,有什么格外的指示了。非参知政事等位高权重的大人们,恐怕是说服不了何统制这等久在军中之士的。
张见清自己盘算了个讲得通的说法,就剩下何统制自己讲不通了。
他先是惊愕诧异, 再是满头大汗, 但又发觉郑钧之毫无耀武扬威、指责批评之态, 只是让他不要向外表露而已, 于是又稍稍放下心来。
他觉得此人大有来头, 八成是领了什么命的钦差宠臣——浑然不知这两千骑,不过是皇帝陛下为自己这个死对头一般的小爹关键时刻逃命用的……实际仍是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是要把他当成太后的一件爱物来保护而已。
这就应了董灵鹫的判断了, 郑玉衡怎么可能用这一纸诏令逃命?他不以身试险,就算是珍重自身了。
何统制再无异言之后, 大约又行了七日,在惠宁三月末抵达殷肃交地。
此处不同于已经春暖花开的京都,在这个地界, 江面上冰层初化,甚至还有从冬日蔓延到今时的余雪, 时节越过下去, 众人不仅没能脱下衣衫,反而愈发添衣了。
郑玉衡也大抵明白,京中武臣们所言的——秋末不归京, 至冬雪降, 那胜算将降至不足三成, 究竟是何意了。
北疆太冷,在夏季作战,是最有利于我方的,若入了冬,光是这股寒气就能削减掉非本土骑兵的大半作战能力,实在不是上乘之选。
三月末,这条运输辎重的队伍终于与前线的李副都统汇合了。
没错,副都统。此人名叫李宗光,字善德,英武、骁勇,但是为人粗犷野蛮,不允许麾下之人叫他副都统,因此他的部下及更往下的统制军官都只能称呼他为都统,其昭然野心可见一斑。
李宗光也跟何统制一样,沿袭了军中瞧不起文官、认为他们只是动动嘴皮子的恶习,不过他还有脑子些,见着两个京官来了,先是恶狠狠瞪了何统制一眼,再就是命人清点辎重、拿着账本现录。
郑玉衡跟张见清正好就是户部官员,对账本数目等事宜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因此直接跟军中粮官交接。
“怎么还带过来了。”李宗光一身北地寒气,跟何统制私问,“什么意思?你自从让你们都统从前线上踹下去喂马之后,连这档子破事儿都弄不清了?”
何统制道:“将军,这是京官。是六科郎中,天子近前,跟那些地方旮旯里的穷酸读书人可不一样。”
“嗤。”李宗光十分不屑,但人来都来了,也不能说给塞回去,便打量着两人,道,“他们不会要在军营里头,监督着发响吧?”
“恐怕就是要的。”何统制道,“都统切勿动怒,这不一样,这……”
李宗光推开何统制,掉头回去,连一个字都没往里头听。无法,何统制只得暗暗叹息,心道这位副都统在天子的微服使者面前可别太猖狂,不然掉了脑袋,别怪末将没有提醒过您,末将也只是奉命罢了。
郑玉衡交接完账目粮草,也听了一耳朵军事。他见粮官将所发之数一一点齐记清,似不经意道:“一路上艰苦,风闻李将军虽为两侧互翼,但已经是国朝头一个跟北肃打过仗的将军了,最近的村镇上说,是以八千兵逼退两万户。”
对方摇首道:“传得倒是离奇,那六太子手下只有三个千户,是咱们人多,双方只是在大寒江的下游碰了一面,两边对垒,各自擂鼓、射箭、筑壕而已。”
郑玉衡又道:“是么……咱们军营在别处还有阵地?”
“大人,”对方笑了一笑,“既非上万的大军驻扎在此,何必又分成两处,再说就是十万兵卒的规模,也是合则强、分则弱啊。”
郑玉衡颔首称是,微笑不语。
他走出帐内,张子墨随后跟上来,两人向外走去,路过各个披甲执枪的兵卒,行到营地最西侧的一处缓坡上,坡上还陈着残冰余雪。
张见清往手里哈气,又揉了揉脸,拢着公服外头套的夹袄领子,他正要叫郑钧之回来,对方便蓦然转身,站在坡上望着营地,道:“子墨,这里连五千人都没有。”
张见清一时怔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钧之,你傻了吧,说什么胡话呢,我们运的可是……”
“我们的粮草辎重足够万户吃上一个月。”郑玉衡抬手点了点营地,“若是差了一百、五百,或许是看不出来。但假称一万要粮,跟外头说八千,实际上只有四千多兵卒的事儿,就在你我眼前。”
“钧之,”张见清脊背蹿上来一股寒气,手脚都麻了,“你说什么?这……”
“见过吃空饷赚朝廷钱的,却没见过吃空饷吃到这个地步的。”郑玉衡冷静道,“这是神武军耿哲耿将军部下,披坚执锐。其中靡费的铜铁利器、盾牌战车,又耗了多少银两去?饶是如此,这还是精锐部队,说是常胜之军。”
“大军一动,日费千金。”张见清喉咙发涩,“怪不得他们都想打,要是不打,也没有发家的法子了!”
郑玉衡道:“这事要报,但不能耽误大事,就算真吃了空饷,我看他们无所谓的模样,也是各军都有,绝不只是他李副都统一人。反倒是这里离北肃太近,一打起来还要人顶着,暂时动不得李将军的心。所以,你只当不知道这事。”
张见清头脑发热,滋滋地往外冒气:“这怎么叫我当不知道?”
郑玉衡看了他一眼,说:“若是让他发觉,但凡遇见个敌寇,你我都能被砍死在‘乱军’从中。”
大冷天的,张见清竟然出了一头汗,他抹去冷汗,拽着郑玉衡的胳膊,连忙道:“郑兄,我们可还肩负着河关这条线路在此战中的所有督运,万万不可绝生在这个地方啊,我娘子还在家等着我呢。”
郑玉衡道:“子墨,一会儿粮饷发放时,不必太过仔细察看。”
张见清点头。
不多时,两人便从外回了营地。
由于两位尽管似乎对督查粮饷之事并不上心,李宗光倒是很高兴,也就没在第一时间盘算着如何如何把持威胁着这两个读书人。他专门预备了酒水,派兵卒给两人帐中送去,而后又与营中军士饮醉,对此北伐大局夸夸其谈。
期间,郑玉衡仍是那副清冷寡言模样,未再多言半个字。
当夜,郑玉衡、张见清两人同帐,帐外兵卒轮班巡视。待张子墨睡下,他点起一盏小烛,在昏暗的烛光下搓热僵硬的手,拿起笔。
郑玉衡的双手都缠着绷带,底下的伤每日换药,已经好了不少,执笔处早已结茧,因此不觉疼痛。
他蘸了墨,细细地写了几行字。将之叠起贴身收好。然后又重新铺了一张纸,浑身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
这时,舍去了正事的警惕小心,郑玉衡抚着信纸,重新落笔,笔尖上的字流畅轻盈了不少。
“寄此心向檀娘……”
……
三月初九,夜。
董灵鹫披衣下榻,支着头坐在帘内听六百里加急的军报。
撇去了前省的转交,此报由兵部直呈内廷。讲得是耿哲手下近八万的人马铺桥渡江,围住了此前北肃劫掠侵占的离州城,当日便急攻城,北肃留守的将领是六太子朱里阿力台的部将,见大殷以十围之,当即弃地而逃,一兵未发。
是捷报。
但董灵鹫的眉头仍未松开。
她翻了翻此前的几道公文,冷道:“他们根本没把离州城当要占的城池。”
这话里带点火星子,往上噌噌直冒,周围刚要上来道喜的诸人又退了回去,跪在原地。
“羊肥马壮的康州四郡,他们重兵把握,毫无转移之象。但老弱居多的离州城,这群北虏一来,就烧房子烧地、杀人取乐,掠金而走,根本就是不想要这座城,纵然收回手中,也是一座废墟,这都是当初闻风弃地、叛国背主的知州长官的错!”
李瑞雪是其中少数几个能听懂的,她上前几步,无声地给太后倒茶。
董灵鹫闭了闭眼,将涌起的杀心压回去,接茶饮了一口,问:“皇帝在哪里?”
瑞雪答:“陛下在兵部。”